嘀~嗒!


    鮮血滴在水麵,有清晰的回響。


    汙濁腐臭泛著慘綠的水麵,有一些微小、孱纖的陰影,瞬間聚集過來,將這滴鮮血分食,又瞬間散去了。


    半沉在水中的刑架,痕跡斑駁,很有一些年頭了。若是靜下心來,好像還能聽到哀聲。過往它所折磨的淒慘魂靈,又為它的力量添彩,成為新的折磨。


    刑架上吊著一個已經看不清麵目的人,頹然地掛著,像一團生了蛆的死肉。


    直到某個時刻,上方的石欄門被推開,粗糙的鉸鏈聲音響起,刑架慢慢地抬上來。從漆黑無光的水牢,上升到昏暗的地牢中。


    在各種意義上,都能算是“升房”了。


    這間地牢的構造也很特殊,四麵都是實心的牆,完全阻隔了外界的聲音。隻在屋頂最中心,留有一個一指粗的孔洞,一線天光,便自此孔投下。那道光線在昏暗的環境裏尤其迷蒙……就像是那可望不可即的自由和希望。


    僅這一線天光自是無法對抗黑暗,所以地牢裏其實還有一盞壁燈——奉神般的壁龕裏,有一隻小巧的橘色的瓷碗。一條白色的燈芯,如身子妙曼的仕女,立在半碗油中。發出如豆的光。


    “我是否需要自我介紹?”地牢裏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在這個聲音響起之後,陰影中的那個人,好像才具體存在。


    這是一個極瘦的老者,麵上有深深的皺痕。發白且枯,用一根烏木簪簡單地簪在一起。身形略略佝僂,但眼睛很亮,聲音也很清晰,給人一種很有條理的感覺。


    他穿著普通的深灰色長衫,袖子簡單地挽起來,露出一雙瘦而幹淨的手,手指修長,有冷峻的、刀子一樣的鋒芒。


    他好像早就存在於此間,但你無法確定他何時到來。


    這聲音仿佛某種開關,喚醒了這間囚室。


    刑架上吊著的那團爛肉裏,直到此時,才擠出一雙搖搖晃晃的眼睛,慢慢聚攏了渙散的光。這時這位可憐的囚犯,才體現出一點人的模樣。


    他的下半身已經在汙水裏泡得腫脹發白,上半身交錯的傷痕已經糾纏在一處,根本分不清是用什麽刑具造成。


    臉色是烏青的,艱難地開口:“桑……桑仙壽!”


    “好些年不在外麵走,我還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都沒人認識我了呢。既然知道我……”桑仙壽雙手合握,有些欣慰地道:“那就好辦了。”


    囚犯的眼珠子轉了轉,渙散的視線打量房間,在那碗油燈略略停頓。


    他自然認得屍油。


    有些痛苦地問道:“桑公,世上哪有抓到人二話不說就上刑的道理?還刑了這麽多天?你倒是先審幾句啊!萬一我招了呢?”


    桑仙壽搖了搖頭:“這幾年地獄無門的風頭可是很勁,老朽久聞十大閻羅,殺人如麻,個個是狠角色。不用點手段,肯定是撬不開你們的嘴。”


    囚犯恢複了幾分力氣,便用這點力氣怒道:“你這是偏見!你都沒有試過利誘,怎麽知道不行呢?”


    “那太麻煩了。”桑仙壽笑著取出一份卷宗,翻了翻:“四殿仵官王,地獄無門元老,對吧?現在有幾個身份,請你幫我確認一下。”


    麵對這種過分的要求,仵官王當然是選擇配合,一口氣報出好幾個人:“秦廣王尹觀,佑國下城第二十七城人士!轉輪王佘滌生,十年前從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宋帝王匡羽心,前曲國太尉!都市王——”


    “噓……”桑仙壽叫停了他,微笑道:“不要搶答哦,我會折磨你的。”


    他的語氣是這樣平靜,仿佛這並不是一句威脅。


    仵官王乖乖地閉了嘴。


    “宣國張介甫,十七年前為報家仇,殺死柴城太守童玉江,滅其滿門,之後消失。沃國譚度玄,出生時渴於人血,吞乳則悲,吞血則喜,其父以為不祥,灌入毒酒,遺於亂葬崗,十六年後回歸,殺母弑父,誅絕譚氏。”桑仙壽合上卷宗:“哪個是你?”


    仵官王頹然地抬起頭,想了想:“他們的力量表現都很像我嗎?”


    桑仙壽也很有耐心:“有頗多相似之處,神通表現也擁有成長起來靠近你的可能……而且除了力量之外,人生軌跡也都存在與你重疊的空間。”


    仵官王很辛苦、但很得意地笑了一下:“可他們都不是我。”


    桑仙壽仔細地看著他:“那看來你現在這張臉,竟真就是你的本來樣子。”


    仵官王艱難地歎了一口氣:“這一個多月,我換了二十七具身體,都被你們揪出來了。我已經沒得換。我也很絕望啊……地獄無門那麽多閻羅,我自信不是跑得最慢的。為什麽抓我這麽用力?”


    “你猜猜?”桑仙壽含笑問道。


    仵官王歎道:“我猜你們一定還抓到了另外幾個閻羅,但什麽消息都沒得到。明白他們隻是隨時可以替換的刀子而已……隻好抓大放小,認準我這個組織元老了。”


    “猜得沒錯。”桑仙壽很幹脆地承認了:“抓到了你們的宋帝王和轉輪王。”


    “他們現在還活著嗎?”仵官王問。


    “你還挺關心同事的,他們可沒誰關心你。”桑仙壽笑著道:“佘滌生身上的墨家情報還可以榨一下……匡羽心沒什麽用了。”


    “唉!”仵官王很痛心地歎了一口氣:“希望宋帝王能有一個全屍。”


    “他的屍體……還算完整吧。”桑仙壽摸著下巴道。


    “請問他葬在哪裏呢?”仵官王關切地道:“有機會的話,我想去祭拜一下。”


    桑仙壽又笑了:“你恐怕沒那麽多機會吧?”


    “瞧您說的。”仵官王明明已經虛弱得要命,聲音卻越來越精神:“有沒有機會,還不是看您給不給?”


    桑仙壽道:“也要看你抓不抓得住。”


    “我仵官王行走江湖,就靠一個眼疾手快。”仵官王諂媚道:“如果您能給我鬆個綁,讓我稍作歇息,我能抓得更穩。”


    桑仙壽不置可否,施施然道:“你既然不是張介甫,也不是譚度玄。那麽你就是中山國淮城縣尉之子崔棣了。


    仵官王怔了一下,終是咧開嘴,露出滿是血汙的牙,滲人地笑道:“中央天牢,名不虛傳。桑仙壽名不虛傳!”


    “那我倒是有些奇怪了。”桑仙壽若有所思:“你出身在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父母恩愛,衣食不曾缺你。你的兄長性格仁厚,你的弟弟懂事孝順。還有一個妹妹,聽話乖巧,嫁得也很好……你怎麽這個樣子?”


    提及仵官王的家人,還真是非常純粹,沒有威脅之意。對於仵官王這種家夥,實在不必指望他有什麽牽掛。


    “我為什麽不能這個樣子?”仵官王語氣怪異:“一個人一定要經曆痛苦,一定要有什麽悲慘的往事,才有資格變成壞人嗎?我不能天生就壞嗎?其實我也不覺得自己壞,我隻是有自己比較小眾的愛好……殺牛宰羊和我宰人有什麽本質區別嗎?”


    “我越來越欣賞你了。”桑仙壽臉上笑意很濃。


    “承蒙大人賞識!中央天牢裏有什麽適合我的位置嗎?我吃苦耐勞,什麽髒活累活都能幹。”仵官王不顧傷疲,立即就要競聘上崗。


    “不著急。”桑仙壽微笑道:“先幫我把秦廣王找出來。”


    仵官王還想談一下條件:“我行走江湖,靠的是信義二字。我跟秦廣王一起創建的地獄無門,那是好多年的交情……”


    桑仙壽轉身往陰影裏走。


    “跟這種罪大惡極的人,又有什麽道義可講呢?”仵官王高聲道:“桑大人有所不知,地獄無門裏閻羅之間的遠程聯絡,都是我在負責!我秘術一起,他馬上就會響應!屆時您順藤摸瓜,豈非乾坤朗照!”


    桑仙壽走了回來:“你不會騙我吧?”


    “我崔棣對您忠心耿耿,願為中央天牢一獄卒也!”仵官王信誓旦旦:“什麽也別說了,桑大人,你看我表現就是!我對天發誓,一定要幫助大人將地獄無門這顆毒瘤鏟除!”


    桑仙壽抬了抬下巴。


    仵官王的身體上,便緩緩退出八根黑色帶鏽的四寸長釘。死死捆住身體、箍進血肉的鐵鏈,也如靈蛇遊走。痕跡斑駁的刑架亦是鬆開鎖環,發出幽幽一聲響,仿佛釋放了一些魂靈……仵官王像一灘爛泥,就這麽滑在了地上。


    桑仙壽靜靜地站著,並不催促。


    仵官王也很自覺,勉強回了幾分氣,便立即爬起來,哆哆嗦嗦地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畫陣紋。


    “用不用幫忙?”桑仙壽蹲下來問。


    “不用,我能行。”仵官王勉強扯了扯嘴角:“大人,我很有用的。”


    “你能聯係上那個卞城王嗎?”桑仙壽略略點頭,似是在表示讚許,語氣輕緩:“我聽宋帝王說,這次卞城王也出來了。這個人很神秘。他有沒有動手?”


    “我不清楚,姬真人神威無敵,我早早就被殺出來了——”仵官王又趕忙補充:“所有閻羅都是和秦廣王單線聯係的。隻要咱們抓住秦廣王,就誰都跑不掉!”


    桑仙壽點點頭:“好,你忙你的。”


    仵官王拖著瀕亡的殘軀,以最快的速度,繪好了傳訊法陣。這種精神實在可歌可泣。


    桑仙壽始終在旁邊看著,予以貼心的陪伴。


    “……容我恢複一下道元。”仵官王道。


    桑仙壽抬手一指,便有洶湧道元,衝進仵官王的通天宮:“夠了嗎?”


    “夠用了!”仵官王當即奮起殘軀,盤坐在傳訊法陣前,雙掌合十,猛然拉開,拉出一道光幕。光幕分為十格,此時盡都黯滅,隻有其中一格在閃爍。“聯係上了,大人準備捕捉此賊痕跡!他掌控咒道,對糾葛極其敏感,大人務必小心,不要叫他走脫。”


    桑仙壽默默地看著。


    便見得這閃爍的一格……一直在閃爍。


    良久。


    仵官王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勉強撐著光幕,澀聲道:“他可能忙著逃跑,沒空注意這些。”


    “有沒有可能,是他根本不信任你呢?”桑仙壽問。


    “絕無可能!”仵官王斬釘截鐵:“大人有所不知,整個地獄無門,隻有我和楚江王,是從最開始一直陪他到現在的。其他每殿閻羅,都多多少少換過人。他最信任我!每次行動都是我和他一路,這中央天牢也是查得到的。”


    不等桑仙壽說話,他又道:“等秦廣王安定下來,他一定會主動聯係我。我現在不能繼續找他了,不然他會起疑。”


    雙掌一並,光幕就此消失。


    桑仙壽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仵官王跪伏在地上:“大人!您現在殺了我,不過得到一具屍體。但留下我,卻留下了抓捕秦廣王的機會。堂堂大景皇族,竟為賊人所刺,咱們中央天牢,豈能放過凶手!?”


    “說得好。”桑仙壽道:“殺手說到底隻是一柄刀,折是要折斷的,但更可恨是幕後下單的人。是誰下的單,又是誰給你們提供的情報,你這位地獄無門元老,可能夠提供一些線索予我啊?”


    “這……”仵官王艱難開口:“這些事情都是秦廣王自己負責,我們其他閻羅通常隻需要動手殺人。”


    “沒有例外?”


    “楚江王可能有一點例外,她負責規劃行動路線,要有事前事後的準備。是需要對情報有更多把握的。”


    “你說的都是別人也能告訴我的啊。宋帝王跟轉輪王都說的這些。”桑仙壽遺憾地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竟有什麽價值呢?”


    仵官王道:“我對秦廣王非常了解,他擅長哪些秘法我清清楚楚!有了我,他在中央天牢就沒有秘密!”


    桑仙壽道:“對我們來說,他現在本來就沒有太多秘密……而似這等天才修士,戰力的情報是最不把穩的。因為尚且處在飛速成長的時期,所有過往的情報都是過時的。”


    仵官王舉手道:“我知道秦廣王常去的幾個地方,我申請帶隊去抓捕他!”


    “你知道的地方,你覺得他還會去嗎?”桑仙壽淡淡地道:“中央天牢的飯,可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好吃。”


    “我還有辦法!”仵官王心念急轉,這一刻念頭都快撞出電光來:“大人可以放出我被抓捕的消息,但不要是在景國,可以是在容國、沃國一類的小地方。秦廣王得到了消息,在看得到機會的情況下,一定會來救我!屆時咱們布下伏兵,就能把他繩之以法!”


    “哦?”桑仙壽道:“你何以這麽肯定,他這種人,會為你冒險?”


    “他一定會的!我們的感情之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仵官王越說越激動,滿滿的感情溢於言表:“我們同甘共苦,同吃同住多少年。從來都是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當初創建地獄無門的時候,我就告訴他,他在我在,他走我走——”


    “啊?”饒是桑仙壽掌管中央天牢,見多識廣,也越聽越覺離譜。


    “是的!!”仵官王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裏,竟有一些扭捏:“我們是那種關係……”


    ……


    ……


    “嘔……”


    一處僻靜山穀中,尹觀猛然張口,吐出一大灘鮮血,其間遊有幾粒黑蟲。


    楚江王擔心地看著他:“你已經吐很久了,再這麽下去會很麻煩。”


    “沒事。”尹觀抬了抬手:“不知道為什麽,傷勢本來已經穩定,突然又有點犯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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