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死亡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在人生的某個時刻,忽然就看到了終點。本以為還很漫長的生活,忽然交織出結局。


    於是明白一切都已經不可挽救。


    生於顯赫,一世無缺。少時學道,三脈同參。百歲成真,博采諸法。萬妖門後拔過城,四十九府傳仙蹤。為中央大景、姬姓皇朝,殫竭此生……


    如此尊貴、如此高傲的當世真人。


    過往的所有,都是雲煙!


    那麽是誰……殺死了我呢?


    我這樣的存在……


    “我姬炎月……”


    在道軀華萎、向後仰倒的最後時刻,姬炎月圓睜其眸,怒聲長嘯:“吾乃大景皇族姬炎月!豈能死於宵小之手?!”


    她是大景皇族,她擁有與敵偕亡的勇氣。


    秦廣王是死定了的。地獄無門的閻羅,沒有一個逃得掉。


    可從頭到尾,她都不知道那個幹擾了戰局的卞城王,究竟是何方神聖。她未能洞察,未能把握,意味著之後鏡世台或中央天牢的追索,也有可能徒勞無功。


    天下豈有能肆行惡事、養出凶禽燕梟而不被鏡世台所知的真人?就算鏡世台沒有發現,法家聖地三刑宮難道是擺設?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是在天外養成的燕梟,卻在現世披上假麵。


    那麽究竟是誰,藏得如此之深?


    而且全程旁觀戰局,幹擾也來得如此隱晦,幾乎不算是出手,死後都無法追蹤痕跡。


    大景皇族,焉能死不知因誰而死!


    墓中陪葬者,豈能少一個!


    姬炎月的道身在墜落,她的不甘卻在升騰——她的眼眸在這一刻旋分三色,是為青、紅、白,於此眺望,洞察那紅月之上。


    道途衍術,真命之瞳!


    天命不可違,人生一相逢。


    她的眼睛穿透那層層阻隔,也洞穿閻羅麵具,以不可回避的姿態,在這個瞬間,看到了麵具之下的那張臉——


    景國高層很難忘記,天下強者幾乎沒有可能不知道的一張臉!


    薑望!


    黃河魁首,青史第一真,太虛閣員……


    當世最耀眼的一個名字!


    她感到不可思議,但又覺得理所當然。


    鏡世台、通魔、莊高羨、苦覺、齊國、燕梟、太虛閣……


    心生諸念,混同一處,而後炸開為複雜難言卻無邊無際的情緒。


    命運確有回響。


    “薑望,竟然是你!”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姬炎月臉作獰色,用最後的力量淒聲而鳴:“當時他們就應該把你和苦覺一起殺死!”


    轟隆隆隆!


    明明沒有真切的雷鳴,卞城王的心中卻下起暴雨。


    他的身形一瞬間便從血月上落下,撲至姬炎月身前:“你說什麽?!”


    秦廣王的綠眸瞬間斂去瘋狂,橫攔一臂,將他擋在身後:“這局與你無關,你隻是個看客!別留痕跡,她在激你!”


    但姬炎月……已經死了。


    她已徹底地死去。


    隻有絲絲縷縷的咒力,如煙氣一般,自她的屍身蒸騰。它們秉承秦廣王早就潛伏好的意誌,捕捉了姬炎月的殘念,沾染了關於靖海計劃的全部——


    可卞城王現在,已經不關心了。


    他緘默地站在秦廣王身後,閻羅麵具之下,隻有一雙難以形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姬炎月的屍體。


    你……說什麽?


    他的眼睛在問。


    可是誰能回答他呢?


    過往的歲月裏,有太多疑問。


    苦覺究竟去哪裏了?怎麽再也沒有出現過?


    淨禮為何突然離開龍宮?又怎麽突然閉關,一直閉到今天?那中央娑婆世界,是如此難出嗎?以琉璃佛子的根性和天資,有什麽問題能夠困擾他這麽久?


    為什麽每次去懸空寺,都見不到人。


    以前攆都攆不走,現在看都看不到……


    這四年來點點滴滴的不對勁,好像在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這答案像一杆刺槍,在多年之後,正中心口。


    “她故意拿這話激你。”秦廣王重複了一遍:“今天之後世上就沒有卞城王,你不要衝動。”


    他相信姬炎月說的是真話,因為在這樣的時刻,謊言毫無意義。姬炎月不會把最後的時刻浪費在謊言上。


    以卞城王的性格,一定會調查真相,一定會為苦覺報仇。


    屆時,姬炎月口中的“他們”,就可以為她報仇。


    姬炎月最後的真命之刀已經斬出了!用冰冷的語言為刀身,以殘酷真相為刀鋒。


    卞城王要如何接下?


    這是無當之刀,無解的局。


    以秦廣王的心智和手段,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


    而他自己,現在也是自身難保,提著腦袋走在懸崖邊上,腳步一滑,即是深淵。


    卞城王已然定下來,聲音淡漠:“我不衝動——你逃命去吧。”


    一步踏出陰曹,一步太虛無距,已然消失無蹤。


    “等等!”秦廣王伸手一把,把了個空。


    絲縷般的咒力如蛇尋草,攀遊過來,纏繞在秦廣王的掌中,姬炎月所知的關於靖海計劃的一切,都在其間。


    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把握。


    從下城走出來,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他從來沒有後悔過。他隻有一條命可以拚。


    但今天,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讓卞城王來壓陣。


    雖說苦覺之死是既定的事實,卞城王遲早都會翻這個賬,有沒有這一次壓陣都是如此。但這一天,能遲應當盡量遲。時間是卞城王的朋友。


    景國和懸空寺默契地隱藏了這個真相,必然有他們的理由。


    提早戳破,是禍非福。


    ……


    ……


    太虛山,萬花宮。


    青衫掛劍的薑望,站在了宮門前。


    “薑閣員——”


    守在殿前的女衛剛剛開口,薑望便已開口:“黃舍利!”


    “在的!!”黃舍利一步穿出殿堂來,臉上帶笑:“喲!薑閣員!還沒到太虛會議開啟的時間,今天怎麽得空——”


    薑望看著她:“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我瞞著你的事情可多了——”黃舍利止住了口花花,歪頭看了看他:“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苦覺真人的事。”薑望道:“你早就發現了是不是?那天你問我很多奇怪的問題。”


    “來,進來說。”黃舍利伸手去摟他:“進來喝一杯。沒有什麽解不開的結,今朝有酒今朝醉!”


    薑望站在原地沒有動,黃舍利的手也終於沒有搭上來。


    “我希望知道真相。”薑望說。


    黃舍利歎了一口氣,最後說道:“時間。”


    “苦覺真人寫給你的那些信,全都是在同一個時間段裏寫的……”


    她補充道:“而且都是在三年前——現在應該說是四年前了。”


    黃閣員有些憂愁:“但具體發生了什麽,我真不知道。也許這當中有什麽誤會——”


    “謝了。”薑望平靜地道了聲謝,轉過身,已經消失。原地隻有一個淺淺的青雲印記,在做緩慢的告別。


    “欸——”黃舍利的手虛抬在半空,她有心用逆旅把這位薑閣員留在這裏,但明白無論重複多少次,這個背影都不會改變。


    最後隻是搖了搖頭,背著雙手,惆悵地步入萬花宮中。


    “今朝有酒——唉!”


    ……


    ……


    佛門西聖地,世間凡俗不得見。


    唯至誠至虔者,方能群山之中見寶山——當然,這幾乎隻是傳說。


    須彌山藏於芥子,等閑不露真容,但薑望自然知曉如何叩門。


    事實上他才橫空掠至,那五官明朗但眉有斷口的照悟禪師,便已經在一片燦爛的煦光裏出現。


    “禪師在等我?”薑望問。


    “太虛閣員得諸方認可,有橫飛天下之權柄。鬥昭狂妄無羈,重玄遵無所顧忌,黃舍利自由散漫……他們經常如此。但你自入閣之後,愈發沉穩,每每過境哪處,都要知會——”照悟道:“從太虛山門直飛到須彌山,一路毫不停頓,幾乎貫通半個現世,這還是你第一次這樣做。”


    顯然他一直都很關注薑望。


    薑望道:“我這次來,是有事相詢。”


    “自送知聞鍾歸山後,你就再沒來過須彌山。須彌山自然是永遠為你敞開山門的……”照悟禪師說著,抬掌一翻——


    雲海頓開,翻見佛台。


    巨佛之像,笑麵迎人。


    兩人同駕一雲,穿行在禪境,照悟道:“方丈在靜室等你。”


    “方丈算到我要來嗎?”薑望問。


    照悟沉默了片刻,最後隻是一聲歎。


    歎息到了盡頭,祥雲便已散去,薑望出現在一間禪房中。


    相應於須彌山佛門聖地的地位,這間方丈禪房也有一種遼闊無邊的感覺。


    但相較於須彌山主撐起錦襴袈裟的胖大體型,這間禪房好像又歸於普通了。


    須彌芥子,都在一念間。


    山主永德,正坐在一張蒲團上。麵向大門,麵向眾生。從來笑容滿麵、燦爛無邊的他,今日沒有笑。


    這本身即是答案。


    但薑望還是開口:“薑望見過山主……我來問一問,苦覺真人的事情。”


    永德緩聲道:“你是須彌山的貴人,無論什麽時間,相詢什麽事情,老衲都應知無不盡。但此事涉於別宗,懸空寺沒有說的事情,老衲也不方便說。”


    他什麽都回答了。


    “還有……挽救的可能嗎?”薑望微垂著眼眸,聲音極輕。


    永德沉默了許久,終是雙掌合十:“這是既定的事實,不是未結的因果。”


    薑望亦合掌,端足佛禮:“謝過方丈。”


    而後轉身,離開禪室。


    永德靜靜地坐在禪室中,也如那尊巨佛一般遙遠了。


    照悟禪師陪著薑望踏出須彌山門,想了想,還是道:“出家人本不該多沾染因果,方丈也知勸不住,沒有多說……我不與你說些打機鋒的話,我覺得你還是要想一想。你做這個太虛閣員,有多少人支持?現在整個天下,有多少人傳頌你的名字?你現在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的未來無限光明。”


    薑望對他深深一禮:“禪師止步,現在是山外的事情了——您對我的關懷,我銘記於心。”


    青雲一瞬至天邊。


    照悟禪師立在群山之中,仍然說道:“或許有些事情就應該深埋於歲月。等過去一些年月,很多事情你回頭再看,可能與當時的心情已經截然不同。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或許當時說不清。”


    天邊隻有一句平靜的回應:“一身立此千萬重,天外天,身外身。”


    這正是照悟當初所留下的佛偈。


    薑望以此言心。


    照悟沉默片刻,最後隻是合掌:“南無……彌勒尊佛!”


    ……


    ……


    道曆三九二七年三月十七,是個清朗的好日子。


    生活在懸空寺附近的百姓,見證了一道青虹橫空。


    那美麗的虹彩還未散去,便有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落在山前。


    繼而是洪聲響起:“薑望——來拜山門!”


    黑色僧衣一晃,冷麵的觀世院首座已然出現在身前。


    他的麵容慣來嚴肅,今天也鎖著眉頭:“施主為何在空門喧嘩?”


    “這門很空嗎?”薑望邁步往前走:“確實太空了,該有一人站在這裏……我要見貴寺方丈,煩請帶路。”


    苦諦道:“施主有什麽事情不妨直言。若是著緊,老僧可以代為通傳。”


    薑望便直言:“苦覺聖僧的事!”


    “又是苦覺!他不是聖僧!他雲遊去了。”苦諦道:“你不是看過信——”


    薑望猛然扭頭,直視著他,那雙寧和的眼眸裏,此刻是如深海沸湧般的情緒。


    這位年輕的真人,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對嗎?得享尊位的觀世院首座!?”


    苦諦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但堅決地攔在薑望身前:“薑施主,我已經對你很尊重。佛門聖地,非請勿入。”


    “呀……”薑望搖了搖頭,而將手輕輕地放在了劍柄上:“看在苦覺聖僧的份上,我對貴寺包括您,一直是很尊重。您今天的意思是,我若拜山,須得過幾關,是麽?”


    他起初很平靜,慢慢地不平靜:“便先從你開始吧!苦覺聖僧是你的師兄,我在你這裏從未聽到你對他有一句尊敬!”


    他左手一拂,已經拂開一眾僧侶,在山門前清出場地:“請讓我領教你的鐵麵無私,佛法無邊。”


    又隨便指了一個和尚:“去把你們降龍院首座叫來,下一個我來過他的關,我聽到他罵過苦覺聖僧!今天讓我來問問你們,用我這柄劍——我想知道苦覺聖僧這一生,究竟做了什麽惡事,竟然如此地不被你們尊重!”


    他沒有讓自己的情緒泛濫,聲音一高又壓下:“還有哪位苦覺同輩真人,還有哪位高僧,欲阻我者都來,看不慣苦覺的都來,都來!都來薑某當麵。苦覺有淚心裏咽,嬉皮笑臉什麽都不問,我這個受他恩惠被他救下小命、才能夠在今天挺直脊梁站在這裏的人……三寶山的淨深……今日替他,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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