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唱的是新出的梨花曲,乃是郢城風月場聲名極著的海棠先生所作之新詞。


    當然,在楚世家裏還有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海棠先生的真實身份,乃是虞國公府的屈硯。其人是屈晉夔的第五個兒子,也是屈舜華的小叔。


    因在堂上作豔詞,而被革了職。此後一直閑散在家,悠遊度日。


    隻要他不用本名作妖,虞國公府也不去管他。


    任秋離靜靜地聽了一陣,其聲若悵:“這一戰不可避免嗎?”


    陸霜河麵無表情:“你算到了什麽?”


    “這一戰豈我能算!”任秋離看著戲台上妖嬈的楚女身段:“隻是長生君他,或者希望你盡快衍道。”


    陸霜河隻道:“長生君有長生君的路,七殺沒有七殺的路嗎?”


    任秋離又道:“我知你不想做那個等來的第一,這是你心中的執,是你這麽多年不去衍道的原因。你無情唯道,隻有這點放不下。但等來的第一,難道就不是第一了嗎?至少在這個時間段裏,時代屬於你。”


    “這不像你會說出來的話。”陸霜河眉頭輕皺:“你究竟想說什麽?”


    任秋離道:“太虛閣員的身份,比想象中還要重。又或者說,這些太虛閣員,做得比想象中還要好。不管初心如何,是慣會經營,還是真個心懷天下,他們的確做到了‘德澤’二字。”


    “先有星路之法,後有太虛玄章,又有雜家心法,皆從太虛閣出。天下以為益,受惠者不知凡幾,人人誦其名……”


    “已經死了好幾年,生前根本沒有多少人懷念的蕭恕,現今在丹地幾乎萬家相祀,被很多人稱為丹國最後的榮耀。”


    “曾經號為‘赤帝’、與咱們‘長生君’並稱的丹國真君老祖嚴仁羨,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丹國末帝更是隻能在史書上尋找記載。最後這個國家被人記住的,竟然隻是蕭恕,一個未成神臨的人——你還不明白太虛幻境的影響力嗎?”


    陸霜河道:“星路之法,確有可觀之處。對資質平庸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你知道這不是重點。”任秋離道:“你向來不太關心這些,但你知道現在人們怎麽稱呼那九個人嗎?”


    陸霜河靜靜地轉過頭來,用視線等待答案。


    任秋離道:“尊為‘閣老’!”


    “不是一家如此,不是一地如此,是諸域普遍如此。”任秋離很少用這麽驚訝的語氣說話:“這一群人除了劇匱和鍾玄胤外,普遍年不過四十,竟被天下尊為‘老’!尤其薑望才二十六歲,再有二十多天,也就二十七歲!”


    她問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意味著他德望之高,世難其匹。他若在和我的決鬥中戰死,我恐為天下唾棄——”陸霜河淡淡地說道:“那又如何?”


    任秋離略顯小心地道:“長生君的意思,可能是希望你為南鬥殿的聲名考量一二。”


    陸霜河漠然道:“那你告訴他,若覺得我陸霜河,有累於南鬥聲名,南鬥殿可以革除我的名字。”


    任秋離自不可能以此話回應南鬥殿主,但又知陸霜河心堅如鐵,不可動搖。輕輕歎了一聲:“那這一戰,是否可以等到薑望任期結束之後呢?”


    陸霜河道:“這一戰什麽時候開始,選擇權我已經交給了他。你問我,沒有意義。”


    任秋離一開始想著這一戰對南鬥殿的影響,此時卻又想著陸霜河的安危:“你應該盡早去找他,薑望不是等閑之輩,太虛閣員這個身份,又有太多可以借力之處,他的成長速度非常驚人。”


    陸霜河搖了搖頭:“我要等他來找我。隻有那個時候,才是他最有信心,真正做好準備的時候。這一戰才擁有意義。我不是為了殺人,更不是為了殺一個名叫薑望的人,我隻是在求道。”


    “若他一直不來呢?”任秋離問:“你就一輩子這樣等下去?有這個時間,你不如再收一個弟子……或許也培養起來了。”


    “我已經得到他的承諾了。”陸霜河聲音平靜:“他不會不來。”


    薑望的承諾……即便是任秋離,也無法質疑。


    但她道:“若薑望等到衍道才來找你呢?你以七殺命格糾纏,並非無解,他現在所能撬動的強者,何其之多?隻要想找法子,總能找到。”


    “那就說明他這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洞真修士,沒有在洞真層次與我搏殺生死的自信。”陸霜河淡聲道:“我可以安然衍道了。”


    任秋離默然片刻,才道:“看來你是真的非常之看好他。”


    如陸霜河這樣的人物,竟能因為薑望的避戰而消“我執”,這已經不是一般的看好了。而是篤定薑望遲早有一天,能在洞真層次,擁有殺死他的力量。


    起先她以為,這是一場勢在必得的戰鬥,是陸霜河為自己設定的磨劍的過程。


    此刻方知,對於這場約戰,陸霜河亦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在等待。等待另一個人,走上這洞真之巔,而後必有一人要墜落。


    或許這種心情,這種“朝聞道”的意誌,才是陸霜河擁有極致殺力的因由吧。


    “不是我看好他,是他恰好走到我麵前來。”陸霜河道:“我要創造亙古不逢的洞真殺力,超越向鳳岐而存在,前方必然要有這樣一個對手,沒有我就自己創造……現在看來,沒有比薑望更好的選擇,我相信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卦師對命運一詞,總是格外敏感的。


    任秋離想了又想,最後跳過這個話題:“你以為當今楚帝如何?”


    陸霜河道:“一手調和世家、扶穩社稷,一手把握軍權、集中帝權,控扼隕仙林,削長生君帝號,即位以來不斷進取開拓,他本也是當代雄主,應有聖君之名——若不是輸了河穀戰爭。”


    他說起薑望和說起楚帝的語氣,是完全一樣的。雖然他以前者為道敵,而後者是南鬥殿這麽多年都不得不麵對的壓力來源。


    任秋離道:“司命真人前一陣子說過,雖然南鬥殿曆史悠久,我們現在也不得不看楚帝的臉色。”


    司命真人符昭範,乃南鬥六真之首,也是長生君最信任的人。在長生君遠遊天外的時候,基本就是他掌控南鬥殿大小事務。


    陸霜河麵無表情:“秦國又是修建虞淵長城,又是太祖嬴允年成就超脫。這邊的大楚天子,大概也是不那麽坐得住了。咱們的長生君,躲去天外那麽多年,近幾年才回來,看來也坐立難安?”


    河穀戰爭真是國運之戰,勝利的秦國蒸蒸日上,戰敗的楚國矛盾井噴。


    從戰爭結束的道曆三九一七年,到現在道曆三九二七年,這中間整整十年的時間,楚國都幾乎沒有大動作,隻在舔舐傷口。楚天子的精力,全在調理國內……算起來也確實該動了。


    “你對殿主不夠尊敬。”任秋離說。


    陸霜河搖了搖頭:“他需要的不是我的尊敬,是要我盡快衍道。”


    任秋離沒有說話。在意識到陸霜河真切的認知後,她也不希望陸霜河繼續等待那一戰了。


    陸霜河的目光重新投向戲台:“那讓他們想想辦法,盡快幫薑望提升力量吧。如此我們都不用多等。”


    ……


    ……


    通過現世入口度厄峰,就能進入南鬥秘境。


    此地空茫無邊,以虛空為幕,宇宙為背景,虛懸六顆巨大星辰。


    這六顆星辰,其名為令星、陰星、善星、福星、印星、將星,除了七殺真人所居的將星之外,各有百姓繁衍。


    此時在令星之上,司命殿中。司命殿當代真傳龍伯機,正跪坐在蒲團上,輕聲問道:“師父。您說這一次……七殺師叔能聽嗎?”


    司命真人符昭範盤坐在前方,隻留了一個背影,其聲悠悠:“如果天機真人都不能說服他,世上就不會有人能說服他。”


    龍伯機道:“您的意思是,天機師叔的話在七殺師叔那裏還是有分量的。”


    符昭範道:“我的意思是,世上沒有人能改變陸霜河的決定。”


    “那為什麽——”


    “為什麽還要讓任秋離走這一趟?”


    “弟子不解。”


    符昭範淡然道:“宗門怎樣容他,應該叫他知曉。他縱然天心無情,也不能脫盡因果。”


    龍伯機低著頭:“弟子受教了。”


    符昭範道:“以前易勝鋒還在的時候,你就處理不好和他的關係。”


    龍伯機解釋道:“我已然盡力對他示好,但此人冷漠無情,實在做不成朋友。”


    “你不必跟所有人做朋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成為朋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距離。”符昭範緩緩說道:“就像這六顆星辰懸在這裏,它們不必相接,但共同構成南鬥殿。”


    龍伯機想了想:“弟子大概明白。”


    符昭範又道:“你跟那個中山渭孫,交情倒是很好?”


    龍伯機在太虛幻境裏,有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名字——【上官】。


    在鴻蒙空間裏的一次圍觀中,他意外地認識了另外兩個朋友。一個名為【趙鐵柱】,一個名為【賈富貴】,他們共同圍觀的那個人,則名【獨孤無敵】。


    他們“有緣相識”,“以誠交友”,彼此用一個假名字認識了彼此。


    獨孤無敵是一個神奇的過客,幾乎沒有再於鴻蒙空間出現過,且不去說。


    作為看客的上官、趙鐵柱、賈富貴這三人,卻是臭味相投,越聊越投機,後來常在一起。在鴻蒙空間裏也是聲名狼藉的組合。


    但相對來說,作為【上官】的龍伯機,和趙鐵柱的交情要更深一些,畢竟他們都交換了真實身份,也在現實裏接觸過,龍宮宴上還坐在一起呢!


    賈富貴則是從頭到尾不肯交換身份,神秘得很。隻是太虛幻境裏的朋友。


    “弟子與那中山渭孫,能算朋友。”龍伯機慎重地回複師尊的話。


    符昭範卻並沒有說什麽,隻道:“去吧。無論你要做什麽,你要記住,世間最重要的是‘分寸’二字。”


    龍伯機恭敬地行了拜禮,就此退出司命殿。


    一直到走出司命殿,飛到凡人所居的地域,他才恍然想起來——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整個南鬥殿裏,沒有一點新春的感覺。


    小時候最期待大年初一,可以穿新衣裳,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跟很多小夥伴一起開開心心的玩耍……自入山門,這一天就隻是尋常的一天。


    或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也就慢慢習慣了。


    他搖搖頭,稍整衣襟,自往禮殿而去——今日有客登門,他這個司命殿真傳,未來注定要掌南鬥殿諸事的存在,是要親自去迎的。


    因為來者,代表了三分香氣樓。


    若是以往的三分香氣樓,他自然不必在乎,甚至不客氣地說,三分香氣樓中人,沒有登門的資格。


    但今時不同往日。


    悍然與楚國切割的三分香氣樓,在四年前的龍宮宴上,就已經正式宣告成為一個獨立的超凡勢力。


    唯是在楚國的強力打壓之下,三分香氣樓多年來潛在水底的力量,才逐漸為人所知。


    人們這時候才發現——這個在全天下擁有最多分樓、幾與風月二字等同的銷金窟,不僅僅是溫柔鄉,更有守住這份財富和溫柔的武力。


    三分香氣樓天香有七,心香十一,個個是高手。


    更有兩大奉香真人,自稱是為樓主奉香者,與外賊為戰,展現強真人戰力,出手維護三分香氣樓的發展。


    這兩位真人一男一女,一名法羅,一名智密。


    豔名一度傳遍天下豪傑之耳、號稱豔絕天下,但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三分香氣樓樓主,甚至也強勢現身,在夏地劍鋒山前,與楚國皇室真君尊號“福王”的熊定夫交手,打得天崩地裂,最後是阮泅攜司玄地宮出麵,將他們喝止並勸離。


    三分香氣樓樓主的名字,也自此為更多人知曉——羅刹明月淨。


    這是一個很罕見的名字,名與姓都很罕見。


    曆來以魔為姓者有,以海為姓者頗多,以妖為姓者極少,以虞淵修羅族之羅刹為姓,且名聲如此之大的,迄今為止,好像隻有她一個。


    當然,羅刹明月淨不可能來南鬥殿,要來也隻能是長生君接待。


    龍伯機今天要見的,是那心香第一,號為“昧月”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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