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之局已然落幕了,當然沒有最後表現出來的那麽平和溫柔。


    譬如荊國遊弋的三軍為何散去,楚國推到河穀的兩師為何隻是祭奠英靈。


    譬如同樣處在西境,道門三脈之一的玉京山,是否全程真個一無所知?景國真的願意看到挑戰者崛起?


    譬如那口始終沒有打開的寒羽棺,其中是否也空空?


    寧道汝替為謝哀,以霜仙君轉世身的身份在雪國行走,最終隻是借假修真,成為天地間真切存在的衍道修士。


    他以冬皇身份所做的一切,到最後都是曆史的見證。真正的寧道汝,冬皇死後方生。


    但無論是秦國人還是雪國人,沒有人問,寧道汝的那些手段若是真個生效了,洪君琰若是沒有來得及回複巔峰,是不是就白死?


    就連洪君琰也沒有問。


    因為這本就是沒必要的問題。


    嬴允年已經在用超脫的心態看待一切,有一種猶憐草木青的溫柔,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多麽心慈手軟的人物。


    相較於嬴允年成就超脫。


    在嬴允年超脫的同時,秦國獨建長城、鎮虞吞雪……這才是秦人最完美的收官。


    洪君琰和傅歡,隻是在大潮湧來之時,爭取到了另一個結局。


    一些暗湧還未到來就已散去,一些波瀾還未擴散就已平複。


    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壞,但也沒有那麽好。


    好在結局是漂亮的。


    就像是一場風雪落下。


    所有的瘡痍,都藏在潔白裏。


    ……


    ……


    “好你個薑青羊!你捫心自問,我待你如何?”


    萬花宮中,喧囂非常。


    黃舍利打著請薑望品嚐荊國美酒的旗號,邀請薑望入席,結果薑真人才一落座,她便拍桌而起!


    薑望右手剛摸到象牙筷,愣了一愣:“挺好啊……怎麽了?”


    黃舍利擼起袖子:“那你這次去雪域,做的什麽事情?”


    “推廣太虛幻境啊。”薑望已經聽明白了,但繼續裝愣,使勁挑了一塊肘子肉,放進嘴裏,含糊道:“做得不好嗎?”


    洪君琰已經歸來,“爭霸未來”已經從計劃變成現實。新並成的黎國,完全沒有拒絕太虛幻境的理由。甚至於洪君琰從“過去”帶來支援“現在”的軍民,正需要通過太虛幻境來加速融入新時代。


    這劃時代的造物,撼動了洪君琰的心。


    成長的代價總是沉重的,但偏偏太虛幻境可以讓人們在成長的過程裏,免於流血犧牲,這是萬金不換的好處。


    太虛幻境分配的名額根本不夠,黎國還要掏錢來購買更多。好在洪君琰不止屯兵,各類資源也屯了不少,財大氣粗。


    相較於其它國家,黎國對太虛幻境的開放,反而更徹底,連極霜城都鋪設了太虛角樓!


    用洪君琰的話來說,黎朝新立,要擁抱時代。隻要是對的事情,黎國不惜所有。


    總之,太虛幻境已經在雪域鋪開,薑閣員代表太虛閣所開啟的第一件任務,圓滿成功。


    “好好好,你做得很好!”黃舍利大怒:“你去一趟雪域,原地立起一大國,連洪君琰都回歸了!”


    縱觀整個雪域之局,秦國大豐收,雪國得償所願,西北五國聯盟終於不用再獨自支撐、找到了新的歸屬和尊嚴。楚國雖然沒能幹涉什麽,卻也沒有損失,無非調兵郊遊了一圈,真要論的話,確保雪國不被秦國吞下,也算是達成戰略目標。


    唯獨是荊國,沒招誰沒惹誰,一夜之間,臥榻之側……有一尊巨人酣睡!


    新興黎國,並西北五國之地,又囊括雪原,國土之遼闊,已然不輸於荊國。更有洪君琰從過去帶來的兵員百姓以及物資,是真有霸國潛力。


    荊國現在東麵是牧國,西、北皆是黎國,往南是中域,還得看一看景國的臉色。可以說陷入了一個相對窘迫的地緣環境裏。


    更不用說,西北五國聯盟本來就被荊國視為盤中餐,隻是景國一直暗中支持,才勉強維係局麵,但也是慢火小燉,蟻蛀蠶食。


    今日十城,明日十城,早晚啃個幹淨。


    現在倒好,這邊還在等下一口呢,一個扭頭的工夫,都歸洪君琰了!


    黎國要發展,就要東出。荊國要發展,就要西進。


    可以說雙方必有一戰。


    但又因為神霄戰爭在即,霸國不伐,這一戰隻能後延。也就給了黎國成長的空間……


    黎國既有明君,又有賢臣猛將,上有衍道,下有兵源,給它二十多年的時間能發展成什麽樣子,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於人族是神霄戰場一大主力,於荊國是未來發展一大敵!


    這讓黃某人如何不惱火?


    “黃姑娘,咱們要麵對現實啊,要講道理。”薑望放下筷子,悻悻地道:“這是我能幹涉得了的事情嗎?我是能阻止洪君琰回歸,還是能影響嬴允年超脫?”


    黃舍利俯身而前,怒氣衝衝:“你不能幹涉,你好歹提前給個信啊。鬥昭都誇你聰明,你在雪國那麽久,我不相信你事前沒看到蛛絲馬跡!”


    薑望往後仰開:“這就不是聰明不聰明的事情,修為跟不上,眼界到不了,我真是全程都暈頭轉向的,都未見得比你知道的早——你們荊國軍隊都派出來了,這是情報的事兒嗎?”


    “嘿!”黃舍利見哄不過去,便大聲嗬斥:“我說的是態度!你的態度!”


    “鍾閣員也在場,你怎麽不找他要態度?”


    “我跟他什麽關係!我跟你什麽關係?”


    “同事關係。”


    “你再說一遍!”


    當初天下剿殺張臨川,黃舍利也是出了大力氣的,薑望從未忘記這個人情。歎了一聲:“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黃舍利湊近了問:“那你說你是不是欠我一個態度?”


    “說吧。”薑望看著她的眼睛:“想讓我做什麽?”


    黃舍利嘿然一笑,手搭著他的肩膀,在旁邊坐下來:“這事兒說起來也簡單。馬上第三次太虛會議就要開始了,我有個提案,你投我一票唄!”


    薑望正色道:“會議上的事情,放在會議上說。”


    “不要這麽嚴肅嘛。”黃舍利擺擺手:“放心,是你一定會讚同的事情。”


    “我如果讚同,那一定是因為你的提案很好,一定不是因為我們是朋友。”薑望的語氣依然認真:“這一點是最重要的。”


    “嗐!人家隻不過想感受一下你為我違背原則的感覺。你這麽死板的。”黃舍利不滿道:“說好的態度呢?”


    “換件事情。”薑望道。


    黃舍利看了他一陣,忽地莞爾一笑,拿起自己的酒杯,慢慢抿了一口,豐唇玉杯,映酒飛霞。


    她將此杯遞來:“那你喝了我這半盞殘酒。”


    黃舍利有一種野性的美,在這半真半假玩世不恭的笑容裏,格外得到張揚。越放肆,越迷人。


    薑望這次沒有像往常一樣退避:“有件事情我忘了跟黃姑娘說。”


    “欸?”黃舍利挑了挑眉:“這麽緊張的時候,不要說煞風景的話哦。”


    無論怎樣風波,薑望自有秩序,此刻頗顯幾分認真:“我可能已經心有所屬。不再適合開這種玩笑了。”


    “可能?”黃舍利野性的漂亮的眼睛,很有侵略性地看著他。


    “就是我也不太懂,我還沒有認認真真的,那什麽過……但我感覺……大約是如此吧。”薑望邊說邊想:“嗯,大約是的。”


    “喜歡是很容易的事情噢。”黃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哪年不喜歡個十個八個的?咱們及時行樂,逢場作戲,切莫當真。人生何其短,歡樂何其多,豈能為一朵花而放開春天?你是不懂,我跟你講……”


    她看著薑望的眼睛:“不是吧,你來真的?”


    薑望用手按著自己的心口,靜靜感受了一陣,不知怎麽的就笑了:“應該是真的吧。如果它不騙我。”


    黃舍利一臉受不了的表情,撇過頭去,但很快又撇了回來,虎視眈眈:“打算成婚嗎?”


    薑望認真地想了想:“如果真的彼此相愛,又能長久的話。”


    黃舍利往近前湊,笑得露出白牙:“聽起來更刺激了。”


    薑望:……


    咻!


    隻剩青雲印記一抹,在座椅上緩緩散去。


    “嘁,說不過就跑,還青史第一真呢,真沒意思!”黃舍利把酒杯頓在桌上,往後一仰,靠在椅背。椅子往後半倒的同時,順便把穿著皮靴的雙腿也抬起來,架在桌上。


    就這麽支著椅子懸坐。渾圓有力的兩條腿,像是連接桌椅的橋,有一種踹破這穹頂的力量感。


    她悠閑地哼了一陣小曲兒,拿出一疊玉牌,想著該翻哪位美人的名字。好一陣之後,終是停下來,對著滿桌還沒來得及動的美酒佳肴,難得地歎了一聲:“難道是老娘還不夠淑女?”


    ……


    ……


    “唉!”


    太虛閣樓中,九座環立。


    一月一次的太虛會議,如期召開。


    會議還沒開始呢,某黃姓閣員就在那裏長籲短歎,唉聲歎氣。


    向來踩著時間來參會、也極少發言的蒼瞑,今天是早早地就在太虛閣裏坐下了。他期待的自然不是第三次會議,而是某方勢力的第三次缺席。


    此時倒是有閑心問了一聲:“黃閣員怎麽不太開心?”


    黃舍利好像沒聽到般,沒有吭聲。


    劇匱和鍾玄胤總是最早到場,今天也沒有例外。隻是一個坐得像石雕,一個手上捧一卷舊竹簡、逐字逐字地看。


    一身黑衣、堅忍沉默的秦至臻,雖然表情嚴肅,坐姿端正,但誰都能看得出他眉宇間的輕鬆。


    鬥昭則正好相反,雖然姿態隨意、表情玩味,視線卻似刀鋒。在哪裏漫不經心地撇轉,好似磨刀的過程。


    薑望和重玄遵聯袂降臨太虛閣樓,姍姍來遲的他們,還意猶未盡地彼此傳音講了兩句,這才散開,各自歸座——他們剛剛順便切磋了一場,一直到會議開始前都在複盤。


    “你剛剛問我什麽?”黃舍利忽然問蒼瞑。


    蒼瞑都不記得自己說過話了,愣了愣,才道:“我說,黃閣員好像不太開心?”


    黃舍利長歎一聲:“唉……失戀了!”


    薑望一屁股險些沒坐穩,用手撐著扶手,才算坐定。


    鍾玄胤的眼睛從竹簡後麵升起來,順手抄住了刀筆,不動聲色地道:“黃閣員說的是哪一段啊?”


    “咳!”薑望故技重施:“咦?李一怎麽——”


    幾乎是在他開口的同時,點點幻光結成影。


    道髻、鋒鬢、劍眉,極其鋒利的一張臉,卻嵌著天真、冷漠、不見情感的一雙眼睛。


    身上的白色道袍無一絲點綴,極簡極真。


    他就那樣在僅剩的空位上坐下了,仿佛他從來沒有失約過。


    李一,來了!


    李一沒有說話,眾人也都不言語。


    延續了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劇匱開口道:“好,人到齊了。我宣布第三次太虛會議,正式開始。”


    他左右看了看:“在議事之前,我先說一件事——鑒於太虛閣體係已經建設完成,大家的工作也都得心應手,以後太虛會議改為半年一次,因緊急事態而召開的臨時會議不在此列,大家是否有問題?”


    在第二次太虛會議裏,圍繞著太虛閣員鋪開的諸殿部屬,就已經把各類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幾位閣員坐在一起,反倒沒太多事情可以討論。也就是薑望拿出星路之法來推廣,才令它有了分量。


    若是閣員聚首,每次都隻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對於進步飛速的年輕真人來說,無疑是時間上的巨大浪費。


    然而大家都很默契的沒有那時候就調整太虛會議時間,分明就是為了迅速湊夠李一的三次缺勤,把他踢出太虛閣,換一個好拿捏的過來。


    不過事實雖是如此,大家也本不必把話說得這樣明顯,在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再提出調整會議時間,並不會有太大的影響,麵子上也能說得過去……


    但劇匱顯然不是一個會考慮誰麵子的人。甚至於說,誰破壞規矩,他就要落誰的麵子。


    眾人一時都沒有說話,都在等李一的反應。


    這位第一個打破三十歲洞真記錄,在道曆三九一九年冠絕天下,被景國倚為勝負手的絕世天驕,是會一怒拔劍?還是拂袖而去?


    李一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


    好像他也是等待的一員。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察覺到眾人或明或暗看過來的目光,他抬起那雙鋒銳至極的眼睛,看著劇匱,問道:“需要我做什麽?”


    這目光的確銳利非凡,但劇匱的確沒有捕捉到挑釁的意味。就好像,單純的就隻是疑問。


    “同意或者不同意。”劇匱說。


    李一‘哦’了一聲:“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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