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曆一一四年,洪君琰被荊太祖唐譽擊破道軀。逃回國後,詐稱道解而死,趁機休眠,開啟爭霸未來計劃。


    道曆一一九年,嬴允年用三生蘭因花之“現在”,創造寧道汝,布局超脫。然後在次年退位。


    這一刻,曆史如此清晰。


    史書被現實所注解。


    薑望仿佛看到歲月黃卷,在青燈下迅速翻過。滾滾時間長河,其間盡是英雄歌。


    這就是史學的魅力。厘清曆史真相,刻印真實曆史,使曆史之光輝,曆萬代不褪色,此即大道也。


    此時再回味《史刀鑿海》,隻覺每一個字都沉甸甸,質深意遠,仿佛能見歲月刻刀。


    關係到三生蘭因花的兩位強者,柴胤與嬴允年,都是名留青史的蓋世豪傑。他們之間的爭鬥,在人妖兩族史書上都有記載。


    作為唯一一個同時見證柴胤與嬴允年超脫路的人,薑望的感受尤其深刻。


    二者各持半朵“現在花”,也都讓“現在”極致升華。


    柴胤彼時隻差一步——隻要吞下借蛛蘭若而養成的那朵三生蘭因花,就能夠真正超脫。


    嬴允年和柴胤當年的實力,應該是不相上下的。從他們爭奪三生蘭因花的結果也可以看出,二者各奪其半。


    他們都以三生蘭因花為超脫路上的資糧,但具體做法又有不同。


    薑望無法評判高低。


    但嬴允年的三生蘭因花之“現在”,統共隻有六瓣,一瓣保住了謝哀,一瓣成就了寧道汝,他所缺少的,拿什麽來補足?


    還是說,現在已經足夠?


    此時他將花朵握服,談笑自若,仿佛自己並不是要登超脫路,而是平靜地散步在自家花園。


    在薑望所見證的所有衝擊超脫的畫麵裏,有關於嬴允年的畫幅,最為平靜。就像是在一個尋常的午後,他說要出一趟遠門,然後就推開了門。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洪君琰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在你走向超脫之前,沒有什麽要處理的嗎?”


    傅歡、魏青鵬、孟令瀟、關道權,全都默默看來。


    在一位超脫唾手可得的強者麵前,已經鋪開的雪國雄圖,忽然變得十分單薄。爭霸未來的宏偉計劃,好像已經遙不可及。


    一開始人們會好奇,秦國謀雪國,為什麽隻有許妄和王西詡過來?他們好像並不足夠。


    但嬴允年出現後,問題會變成,許妄和王西詡過來做什麽?他們好像並無必要。


    寧道汝借假成真即可,其餘人來或不來,有什麽區別?


    嬴允年略想了想,然後說道:“倒也確實是有一件事。”


    洪君琰靜靜地看著嬴允年,準備釋放自己的力量。他也想看看巔峰的自己,和觸及超脫的人,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所謂“老友會”,當然隻是溫情的假象。


    他們當年就是對手。當初那些開國君主,哪個立國之時,不是雄心萬丈,想要掃平所有,成就六合天子?嬴允年現在這麽斯文柔軟,卻不該忘了,他一手建立的秦國,風格是怎樣冷硬。


    隻是當年那些光芒萬丈的人物,全都失敗了。


    豪傑身前,站著豪傑,總是都差一籌。


    而許多年之後,隻剩下洪君琰自己,和一個退位另走超脫路的人,要在此相爭。


    這一戰……


    “貞侯。”嬴允年道:“把國書拿出來吧。”


    嗯?


    洪君琰心中的壯懷激烈,一時止住。那雙平靜而威嚴的眼眸,第一次生出純粹的疑問。


    怎麽著?大家麵對麵站在這裏,搏殺之前,還要先發一篇國書?


    許妄取出一卷黑軸國書,雙手奉上:“敬呈太祖!”


    這卷國書流動於因緣,出現在嬴允年掌中。他單手握住,而後亦改為雙手,捧予洪君琰:“我這去位之人,今天代表一次大秦,與君簽訂長城之約。秦雪兩國共築長城,同弭修羅之患,君意如何?”


    意如何?


    對雪國來說,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甜美得讓人完全無法相信。


    傅歡是說過這樣的話,說雪國願意幫忙修長城——那就是最美好的想象了。非大國無以承重責,長城這等國之重器,秦國豈容雪國分擔?


    可國書不會有假,嬴允年在這種場合說的話,也不可能騙人。


    洪君琰沒有第一時間去接國書,而是問道:“為什麽?”


    他一生謹慎,謹慎到被笑話一輩子出不了雪原,隻能寄望於未來。但謹慎才是他跨越群雄相爭之亂世,在今天還能嚐試爭雄的根本。他永遠相信自己和傅歡,而勝過相信其他任何。


    “我說過,我很願意成全你的爭霸未來計劃。我很欣賞這個計劃,非大智大勇者,不能繪此雄圖。”嬴允年笑著說道:“你成全了我,我也成全你,僅此而已。”


    “我所謂的成全,不過是踩中你的設計,歸根結底還是你自己的努力。而你的成全,卻是實打實的分割利益,舍予權責。”


    “在我看來,這沒什麽不同。”


    洪君琰看了嬴允年一陣,終是扯了扯嘴角:“嬴兄,你現在讓我很陌生。不是天下一盤棋,咱們那麽多人勾心鬥角的時候啦!”


    嬴允年意態自然:“昔日我為君王,今日我為嬴允年。”


    洪君琰道:“我負億萬雪域子民之責,卻不敢隻以嬴兄為允年。”


    嬴允年哈哈一笑:“其實我的欣賞才是根本,其餘都是旁枝末節。但你一定要說講一些大道理的話——”


    他收斂笑意,頗為認真地道:“你們這爭霸未來的計劃,所啟動的時機,應是天下越亂、諸強越疲弱,越是合適。眼下就有一個最好的時刻,妖族羽禎開啟了神霄世界,諸天萬界反伐現世在即,你若是等到戰後諸方疲敝再歸來,當能勝算大增。可你們還是選擇在神霄戰爭開始前歸來,我想你們也是想為人族出一份力的。”


    洪君琰理所當然地道:“欲成六合天子,豈能盡在蠅營?我欲王天下,當然要承天下之責!再者說,神霄戰爭要是輸了,我還爭什麽霸?歸來也不過是帶著更多人逃亡,不如就別醒了。”


    嬴允年將大秦國書前遞:“這正是我與你締約的理由。將來如何相爭,是將來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兩國攜手,修築虞淵長城,永絕修羅之患。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備戰神霄。”


    洪君琰這才將這份國書接下來,認真審看。


    國書裏關於虞淵長城的樁樁件件,盡都清晰明確,沒有什麽曲筆藏意。


    秦雪兩國對長城的權責,也都公平對等。


    當然,秦長城要遠長於雪長城……可這也是應有之義。雙方國力如此,總不能叫秦國過多遷就。


    看罷國書,洪君琰長歎一聲:“嬴兄胸懷,我不如也!”


    “非也。”嬴允年道:“隻是洪兄為君,我去位,所思所慮已不同。”


    洪君琰真情實感地道:“我謀雪國萬世,兄長謀人族萬世。我與兄長的差距,就是雪國和現世的差距。”


    嬴允年笑道:“然則雪國未嚐不可以為現世。愚兄祝你成功。”


    雷海上空的許妄麵無表情,王西詡氣息平靜。


    自家太祖祝別人一統天下,這感受還真是新鮮。


    洪君琰將國書鋪開在空中,抬手召來一方天子璽,重重印下:“即締此約,共築長城!秦黎為好也!”


    “黎?”


    “好叫兄長知曉,雪國與西北五國並國,新國號便為此。長夜已盡,日之將出,是謂‘黎’也。”


    “好名字!”嬴允年讚道:“國之大者,黎民百姓!”


    洪君琰聽罷肅容,收攏國書,交還嬴允年,禮道:“兄長教誨,必不能忘!”


    “這算什麽教誨?”嬴允年笑了笑,將這封加蓋兩國天子璽的國書,推回許妄手中,又道:“六合天子的路,我最終沒能走通。但令我寬慰的是,姬玉夙、姞燕秋他們,也都沒有成功。自己的失敗固然難受,別人的成功更讓人眼紅啊。”


    洪君琰半真半假地道:“我現在就很嫉妒。”


    “你還在路上……如今我走出新路,是很期待天下一統的。想看看我當初未能實現的理想,是怎樣的現實模樣——”嬴允年暢想了片刻,頗有幾分認真:“代表我們這些活躍在道曆新啟之年的老家夥,跟現在那些心比天高的君王戰鬥去吧,須叫他們知曉,當年我們是怎樣在爭。”


    洪君琰道:“若我最後贏了,我就這樣說,若我沒能成功,我就誰也不代表,不給你們丟臉。若有哪個後生斬下我的頭顱,我會告訴他,我是道曆新啟之年的避戰者,無法代表那個年代的巔峰。”


    嬴允年哈哈大笑。


    洪君琰亦大笑。


    兩位開國之祖,笑聲回蕩雪原。


    所有人都看著,也聽著。


    此為先代的恣肆,


    史書上的名字,尚在人間鮮活。


    接住國書的許妄,這時候道:“太祖容稟,我軍已退出凜冬城,釋放了俘虜的將領,在關口休整……最新情報,荊國三軍,捧日、龍武、鷹揚衛,已經停止遊弋,我想他們應該是知道了您的存在。”


    捧日軍乃荊國六護軍中的前護軍,此亦天子親軍,由真人尉獠擔任副都督,代天子而掌。


    龍武軍則是荊國六護軍中的下護軍,龍武大都督鍾璟,正是同冬皇交手過的那一個。


    鷹揚衛屬於七衛之一,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乃是邊荒八千裏碑的立碑者。


    如此三軍出關遊弋,自不可能是郊遊而已。


    許妄的奏報,將人們拉回現實。這可不是曆史,在史書上令人慨歎的波瀾壯闊,在現實中卻是席卷一切的狂潮。絕大多數人隻能淹沒在其中,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嬴允年對洪君琰道:“實不相瞞,這次割鹿軍和幹戈軍過來,不是為了伐雪,而是為了防荊。臥榻之側起龍虎,荊國天子很難容忍,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需要讓他冷靜一些。畢竟神霄世界開放在即,人族能不內耗,就不要內耗。”


    荊國兵馬調動的消息,秦國人早於黎國人知,這亦是雙方國力差距的體現。


    洪君琰感慨道:“兄長用心良苦。”


    始終站在永世聖冬峰頂的傅歡,這時候也開口:“祖皇帝陛下,最新情報,楚國禮魂、神罪兩軍,停在了河穀外。我想他們,大約是為了祭祀英靈。”


    楚有六師,顯威天下。禮魂和神罪正是六師之二,前者乃皇室親軍,後者幾乎是鬥氏的私軍。


    停則祭祀英靈,進則刀斧叩關。


    這一套大家都玩得很熟稔,自是沒誰會不懂。


    傅歡說他這麽多年沒有閑著,的確是沒有閑著,不僅僅是穩住雪國國勢,也不僅僅是促成西北五國聯盟並國而已。


    嬴允年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大家都需要冷靜。”


    洪君琰誠摯道:“一切為了人族大局,為了備戰神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此為最大的清醒。”


    “是啊。”嬴允年的目光穿過天穹,仿佛已經跨越茫茫宇宙,注視到那個萬物競發的新世界:“希望我的老對手們,那時不要讓我失望。”


    洪君琰道:“說起來,兄長玉成所有,唯獨惡了荊人……”


    “終究天下一局棋,此得彼失,不可避免。”嬴允年隻笑了笑:“到底是唐譽已死,不然以他的脾性,定然連夜找我扯皮。”


    說著,他揮了揮手,便算是與老友作別。


    他抬起腳來,往高處走。


    步履是如此隨意,仿佛行走在他的庭院中……天地是屋宇。


    “請……稍等!”從頭到尾都很謹慎、盡量避免卷入任何一方的薑閣員,卻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嬴允年略帶疑惑地看過來。


    這是一個正在邁向超脫的恐怖存在,雖然他表現得如此溫和,但誰也不能忽視他所帶來的壓力。


    薑望拱手道:“前輩心懷天下,念於人族萬代,晚輩敬佩不已。然,望有一事不明——”


    嬴允年不置可否:“說來聽聽。”


    “寧道汝以冬皇之身,引導龍門書院照無顏,走上一條她不能掌控的路。是否出自您的授意?”


    薑望斟酌著措辭,太虛閣員身份能夠保障他絕大多數時候的安全。但嬴允年是絕對有資格成為意外的。


    “我是說,在借假成真之前,寧道汝的所有行為、性格,都隻服務於他的目標。這是您告知我等的真相。那麽在他還是冬皇的時候,晚輩實在想不到,他有什麽必要引導照無顏的道途。彼時那隻是一個外樓境的修士,且與景雪秦荊都無關……”


    嬴允年靜靜地看著他,忽然笑了:“我看你謹慎小心,老成得很。怎麽敢問這個?”


    “我是一個能夠克製好奇心的人。在我能力不足的時候,我也願意忽略真相。”薑望深深一禮:“可是我的摯友,現在還在禍水拚命,他很想找一條路,救他的所愛,但竟不知路在何方。願前輩憐於萬一,略作指點。”


    “問世間情為何物!”嬴允年感慨一聲,又點了點頭:“你很聰明,你說得沒錯。冬皇對那個叫照無顏的小女娃的接觸,是出自我的授意。我為何如此做呢?本來不久之後你們也都會知道原因。但既然你現在問了,那便現在告予你們——”


    他說著,還看了鍾玄胤一眼:“史筆在此,也可記上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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