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羽巡狩衙的建築以白色為主體,但並不給人明朗的感覺,反是格外的冷漠、森嚴。


    繞過照壁,穿行回廊。


    此衙占地極廣,但設計有意逼仄,幾乎不叫人看到十步之外,視線處處受阻。


    而又存在很多暗哨的窺角。


    跟著呼延敬玄一起走進來的這麽短短一段路,薑望已經感受到了至少十道目光的審視。


    這時候他們走到了一處天井。


    一路壓抑的走過來,在四四方方的此間,看著天井上的自由穹頂,有一種想要馬上飛出去的衝動。


    前方是外敞的堂屋一間,很像是那種審判罪囚的公堂,不過其間並無刑具,也沒有拿著殺威棒的人。


    天上無雨,但飛簷滴水如簾。


    水滴在圍繞天井一周的白石水道中,敲打一些浮萍。


    這裏的風格,不太像草原。


    呼延敬玄穿過雨簾:“陛下覺得你是個人才,塗扈大人對你也有所期待,所以我也願意考慮你的感受——顧師義明目張膽的利用你,你怎麽想?”


    薑望就站在天井中,立於這方裸露的夜空下,沒有跟著往前走:“如果顧師義需要通過我向呼延大人傳達些什麽,呼延大人也需要通過我知道一些什麽。那我覺得我來做這個傳話的人,沒有什麽大不了。”


    呼延敬玄在雨簾之後回身,隻是這一簾之隔,他就仿佛陷在了蒼羽巡狩衙的陰影中,在這一刻模湖了人格,成為草原黑暗凶獸的具象。


    使人生懼怖!


    便是這一轉身,一對視。


    在那不朽的赤金色裏,星光換成了天光,日暮又日出。


    而他眼中的薑望,此刻正沐浴在蒼羽巡狩衙內不多的天光中。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天亮了。


    “蒼羽巡狩衙是要害之地,一定要確認你非魔非妖,才能讓你走進來。”呼延敬玄開口道,這個聲音讓一切開始重新流動。


    剛才的變化,薑望並不能完全把握。他隻是察覺到了來自這座建築而不僅僅是呼延敬玄的審視,故以赤心神通自守。


    不能說是對抗,隻能說小小的僵持了一陣,長夜就已經過去。並非是整塊的時間被切掉了,而是這段時間,被自己的意識所忽視。


    薑望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情緒,隻道:“其實我也不是一定要進來。”


    “當你跟著顧師義一起出現在蒼羽巡狩衙的門口,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呼延敬玄道:“怎麽樣,現在你還覺得被他利用無所謂嗎?”


    “分事情。”薑望坦誠地道:“他以前救過我,這次來蒼羽巡狩衙,也是直接告訴我他要來做什麽。是我自己願意傳這個話,就當還他的人情。”


    呼延敬玄負手於後:“說說吧,顧師義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薑望於是便把顧師義找上門來的原因說了一遍,完全複刻,未增減更易一字。


    呼延敬玄安靜地聽完了,卻並不急於討論這個話題,而是問道:“你剛來羽衙的時候,聽到了什麽?”


    薑望知道自己當時聽到的每一個字,呼延敬玄都有能力追朔,故而這位衙主,問的自不僅僅他所聽到的聲音,而是他從中所得到的信息。


    略想了想,便回道:“好像草原上最近發癔的人很多?”


    呼延敬玄並不否認:“是比以前多一些。萬教合流之後,什麽牛鬼蛇神都來了。為了推進國策,不免放鬆監督,以至泥沙俱下。有不少教派是教義相悖的,信仰混亂導致崩潰的事情時有發生,我們工作壓力很大。”


    這個說法並不能說服薑望。


    因為從聽到的那句話來理解,至少有很大一部分發癔者,都是同一種情況,因為那個人匯報的時候,說了個“又”字。


    這應該是同一種信仰問題,而不能用萬教合流、信仰混亂來解釋。


    能在草原有這麽大影響力、讓蒼羽巡狩衙壓力很大的信仰,其實也別無其它。


    哪怕是黃弗的黃麵佛、洗月庵的廟宇,一旦侵害牧國利益,說掃除也就掃除了。絕對不存在什麽“工作壓力”。其餘小教派則更不必說。


    蒼圖神教出了什麽問題?忠於蒼圖神的力量在反抗?甚或直接就是蒼圖神的反擊?


    心中有許多的問題,但薑望開了口,隻是道:“原來如此!”


    雨簾使得呼延敬玄的麵容隱約,他在清晰的水滴聲裏說道:“剛剛已經確認過,顧師義所描述的事情確實是存在。所以他的確是為了幾個鄭國的普通人來找我?薑望,你怎麽看?”


    薑望道:“事出有因,行而有道。呼延大人掌控羽衙,飛巡天下,想來是懶得跟他計較的。”


    呼延敬玄若有所思:“所以你是可以理解顧師義這種人的存在,是可以理解這種行為的?”


    薑望站在光裏,被光所檢視——天光和目光。


    他也檢視他自己:“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成為這樣的人。”


    “俠?”呼延敬玄語氣莫名:“但二十三的你,已經領過兵,上過戰場,做過國侯,當然已經知道那太過天真,想法與兒時不同。而顧師義已經活了兩百多歲……人真能這麽幼稚?”


    “我想這正是他難能可貴的地方。”薑望道:“所以他才是天下第一豪俠。而我望塵莫及,不敢稱‘義’。”


    呼延敬玄道:“所以你確實是支持他的?”


    薑望沒有正麵回答,隻是道:“我曾經在白毛風裏,遇到過飛牙,他們代表蒼羽巡狩衙,四處救助牧民。我因此知道,蒼羽巡狩衙的責任,除了緝凶懲惡,還有保境安民。似於鄭國那樣的事情,我想您應該也不希望它發生。更非蒼羽巡狩衙的初衷。”


    “保境安民?”呼延敬玄道:“當然。為了牧國之民的安寧,蒼羽巡狩衙不計犧牲。”


    薑望道:“可能因為我出身小國,又四處漂泊,在很多地方生活過。我感覺到世上各地的人們,雖有國別宗屬之分,但也存在非常多的共性。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淳樸良善的,勤懇一生,隻是想讓家人生活得更好。


    “我的妹妹在雲國修行,我在齊國有許多好友,曾經在楚國生活過一段時間,同淮國公府有很深的緣分。


    “牧國我也來過很多次了,很喜歡草原風光。我與雲雲殿下是多年好友,很敬佩大牧天子,非常尊重塗扈大人,對呼延大人的力量也很服氣。我見過淳樸的牧民,也見過英雄的草原兒女……所以我覺得,不是隻有牧國的百姓,才是百姓。


    “構成人族的,是數以兆計的人。除了那些天生道脈、天生神通者,所有的超凡修士,都是從普通人一步步走過來。‘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山頂上的土石,難道能夠虛懸於空,單獨存在嗎?我始終有一種想法——我輩超凡者,不僅僅在勇氣和力量上超凡,也應有超凡的承擔,接受超凡的責任。”


    呼延敬玄看著他:“就像你現在正在做的這樣,是嗎?”


    薑望道:“當今之世,大景橫刀。大牧想要南下,用威莫如德。飛牙在外行事若能有所規束,對大牧帝國的聲名也是極有好處的。”


    “其身在野,而心在天下啊!”呼延敬玄的語氣聽不出好惡:“你對天下大勢,也有自己的看法。”


    薑望笑了笑:“呼延大人是當世最頂級的真人,有自己的‘真’。我絕不試圖改變您的想法。我隻是為了回答您的問題,坦誠地表達了一下淺薄的認知。在我擁有您這樣的實力之前,我說的這些所有,全部都隻是廢話,您完全不必在意。”


    呼延敬玄於是笑了:“我是該說你狡猾,還是說你固執?”


    “說這些都不足以體現大人的睿智。”薑望道:“我個人認為我主要的特點是‘無辜’。從頭到尾,我就隻是出來喝了個酒、看了個熱鬧而已,然後就被帶進羽衙裏審問……弋陽宮那邊還在等我回去主持大局呢!”


    呼延敬玄對此不置可否,隻道:“顧師義這個人,天下遊劍,四處行俠,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故而在羽衙的一些調查裏,他始終有些嫌疑不能抹去。不過他這次過來,算是把嫌疑洗刷了……我有一個問題想問神冕祭司,但我不想自己問,薑望,你懂我的意思嗎?”


    薑望謹慎地道:“雖然看客無罪,我也無須戴罪立功。但我敬佩呼延大人的品德,很願意幫您做點什麽。隻是,神冕大祭司的修為通天徹地,他老人家的神通,恐怕沒辦法用這種方式規避。”


    呼延敬玄想了想:“說的也是!那你監察蒼羽巡狩衙,探聽重要信息,本衙該如何處置呢?”


    “那真的隻是誤會,而且這消息也不怎麽重要,我在路邊都聽到過——”見得呼延敬玄的目光並無緩和,薑望索性放棄解釋,誠懇地看著他:“要不然您也打我一頓吧!用您頂級真人的眼界,把我的招數全部破解掉,讓我知道什麽叫天高地厚!”


    呼延敬玄看著他:“……你走吧,走快一點。”


    薑望一拱手,拔腿就走。


    在腳步聲消失後,衙中天井恢複了安靜。


    唯有天光仍在,水滴不歇。


    在某個時刻,有一個老者的聲音響起:“你怎麽想的?”


    呼延敬玄仍然站在雨簾之後,公堂之中,但聲音變得遙遠了:“薑望至少有一點說得沒錯,飛牙在外辦事,應當考慮牧國的聲名。我們還不是景國,沒理由提前犯景國的病。”


    “誰在乎這個?我是問——顧師義的衍道過程沒有問題嗎?”


    “這倒是不存在問題,除非我都看不到真……那這個世界豈有‘真’可言?唯一的問題是,他的確對我很有敵意,想要逼迫我提前登上絕巔。”


    老者的聲音道:“你是能忍的。寧可輸這一場,也不踏足衍道。”


    呼延敬玄語氣平靜:“上山之後,就不能再下山。他顧師義是提前做好了準備,我豈能倉促而為?”


    老者的聲音道:“輸給黃弗,同為洞真,你願意服氣。輸給顧師義,是洞真輸衍道,更理所當然。但很多人都在等你衍道。”


    “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都知道不求小真。我呼延敬玄搏生礪死,方得草原第一真,豈求小道?”呼延敬玄澹聲說道:“這一次顧師義北上草原,是有多少人給他機會,又有多少人想看我的笑話?”


    老者的聲音道:“今日才衍道,看來顧師義的確不是平等國的首領。我們做了無意義的試探。”


    呼延敬玄倒是不怎麽在意這個,隻道:“他這一次在草原上這麽放肆。是誰去給他教訓?”


    “肅親王。”老者的聲音如此回應。又意猶未盡地補充:“也許不止是教訓。”


    大牧宗室,肅親王赫連良國!


    真正威震邊荒的凶惡人物,衍道存在,但凡出手,很少留活口。


    “希望他不要死吧。”呼延敬玄說道:“我不能親手打回來,終究不爽利。”


    ……


    ……


    離開蒼羽巡狩衙的薑望,腳步匆匆。像是苦囚多年,終於刑滿釋放,跑得那叫一個快。


    但走了沒多遠,便撞上匆匆而來的趙汝成。


    “急著去哪裏?”薑望先叫住了他。


    “聽說你被帶進蒼羽巡狩衙了,我便趕來尋你。雲雲給了我一道手令。”趙汝成看著他:“你沒事吧?”


    薑望有些感動。


    他有清醒的認知——蒼羽巡狩衙不是什麽溫情脈脈的地方,呼延敬玄之所以對他還算客氣,他自己的實力與潛力,隻占很小一部分原因。


    但麵上是雲澹風輕的:“別提了。我不過是來湊個熱鬧,但關鍵的戲份是一眼都沒看到,還被呼延敬玄拉著聊天,問計於我。說起來,這種牧國內部衙門的事情,宇文鐸來處理不是更方便嗎?”


    “哦,他不想見你。”趙汝成道。


    薑望完全摸不著頭腦,宇文鐸昨晚還一口一個薑大哥,馬屁如潮,這會怎麽還端上了……還“不想見”?


    但這時候他咂摸到了更重要的事情:“雲雲?”


    “是啊。”趙汝成很自然地點頭:“雲雲聽說你被帶進蒼羽巡狩衙,便馬上拿手令給我,讓我來看看。她沒有親自來,是要去調查這件事情背後的脈絡,看看是誰在刻意推動。”


    薑望感動極了:“雲雲多好啊!她多麽關心她的薑大哥!甚至願意因此理會你,交手令給你撈人。”


    他又嚴肅地看著趙汝成:“但你要記住,她表麵上是關心我,但實際上還是關心你。因為我是你三哥,她才這麽維護!不然我跟她哪有什麽交情,哪值得她如此呢?相信三哥,你還有機會,你機會很大!”


    趙汝成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後“嗯”了一聲。


    薑望這時候已經在思考,邊走邊道:“哥再教你一招,她這次幫了我,你作為我的弟弟,是一定要感謝她的。這樣,首先請她吃頓飯,我身上有些錢,咱們去訂最好的酒樓——她愛吃什麽,你可記得?到時候我找個機會溜走,你跟她好好說話。這樣,我再安排一個英雄救美的戲碼,找一個不長眼的……”


    “我要結婚了。”趙汝成說。


    “那個人喝多了犯渾,又不知道包廂裏坐的是誰,然後呢——嗯?”


    薑望回頭愣看著他,思考一時停滯,就這麽筆直往前走,撞塌了一堵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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