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懋觀在钜城地位極高,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修為,也不僅僅因為他的資曆。


    他代表的是墨家內部“崇古”的派係。


    現任墨家钜子錢晉華所代表的新墨派,以“墨非泥古之學,今人有今人之墨”為學綱,大肆革新。


    而魯懋觀,就是錢晉華最堅決的反對者。


    錢晉華這個人,說是毀譽參半都太勉強,他是當世顯學宗師裏名聲最臭的一個。其他大宗師,就算行事風格再不被人喜歡,應得的尊重也不能被抹去。


    唯獨錢晉華不同。


    究其根源,很多人都認為,是他造成了當今許多墨家門徒思想的混亂,是他讓在顯學中都聲名極好的墨家,在如今產生了如此大的爭議。


    有人說“他日墨門之禍亂,源其今日錢晉華”。


    有人聞其名而掩鼻。


    而魯懋觀是極受尊崇的墨家真君,他一生篤行墨家之道,“兼愛”、“節用”,品行高潔。


    受益於他的人,不計其數。


    墨家內部支持他的人,也是非常龐大的一股力量。


    甚至當年若不是饒憲孫遺命,當代钜子未見得是錢晉華。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墨家當年的啟神計劃,一共隻有三尊真人傀儡獲得成功。其中“明鬼”,就是魯懋觀親手創造。


    其言曰:“世上無善無惡,無神無鬼,墨家自為。使明鬼而知敬畏,懲惡揚善,行以此傀。”


    他在傀儡術上的造詣,絕對是當世頂級。他在墨家內部的影響力,不輸於钜子。


    他也曾經公開評價以錢晉華為首的新墨派,說:“遍身金縷者,不似墨家人!”


    而今天,這樣一位大人物,代表墨家來到雲城的一處無名院落,當麵向神臨境的祝唯我致歉。


    這當然可以說,已是給足了體麵。


    但還很年輕的祝唯我,好像沒有順著台階走下去的打算。


    他手裏提著重新修複的薪盡槍,也提著自己並不能被修複的身家性命,就這樣冰冷地看著真君魯懋觀。


    魯懋觀歎息道:“墨驚羽乃钜城親傳,是墨家的未來。他的死,在钜城內部掀起軒然大波。我們是一定要找出凶手,為他複仇的。天工真人鐵退思,看著墨驚羽長大,受命調查真相,在這個過程中,行事有些激烈……


    “莊高羨既死,他的神通鶴短鳧長,也不再是秘密。我們由此得知,當初在不贖城得到的證據,乃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之後的結果。墨驚羽之死,與罪城城主凰今默無關。此雖莊高羨之蒙蔽,亦屬墨家之疏失。”


    魯懋觀又道:“這件事情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鍾……有時候眼見也未見得是實。當時雖然得到的是鐵證,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鐵證也有被掀翻的可能。涉及此等桉件,我們應當慎重再慎重。”


    魯懋觀接著道:“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始終保證了凰今默的安全,沒有加劇這份錯誤。”


    祝唯我沉默,沉默,始終沉默。


    一直到他說完了這一句,才道:“然後呢?”


    魯懋觀的表情是嚴肅的:“從古至今,墨門都不是一個完美無瑕、永不犯錯的組織。但值得我驕傲的是……墨家永遠有直麵錯誤的勇氣。


    “我們已經認識到這份錯誤,並將盡最大的努力,來修正這份錯誤。


    “我們即刻釋放凰今默,並會為她失去自由的每一天,支付足夠的賠償款。


    “我們將歸還不贖城,並為罪君修築一座全新的鋼鐵之城,免費搭載墨家最新研發的守城殺器。並以墨家的名義,給予不贖城庇護。不贖城將永遠矗立在那裏,成為不落之城,實現你們關於這座城市的所有構想。


    “天工真人鐵退思,在捉拿凰今默回去調查的過程中,態度過於強硬,手段過於粗暴。我們也將予以嚴懲,由執律真人對他執行鞭刑,令他閉門反思。


    “以上,是我們墨家的誠意,但並非全部誠意。你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需要補償的,都可以再商量。”


    應該來說,墨家是有誠意的。


    這份道歉,並非全無分量。


    但祝唯我仍是沒有什麽表情:“所以您今天來找我,就隻是為了跟我談價格麽?墨家家大業大,並不在乎我獅子大開口?”


    魯懋觀麵對一個神臨修士,以衍道之尊,用足夠端正的語氣說道:“請原諒墨家在真傳弟子墨驚羽身死一桉上的輕率、魯莽,以及愚蠢。我們希望可以得到你們的諒解,希望可以彌補你們所受到的傷害。


    “不存在什麽獅子大開口,有所失,當有所償。你有什麽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說,我能做主的,現在就決定。我不能做主的,回去討論決定。一定讓你滿意。”


    祝唯我沉默一陣,看了看薑望他們,又看回魯懋觀,終於說道:“墨家是當世顯學,天下名宗。您是赫赫有名的真君,世所仰慕的宗師。想來不會殃及無辜,不會因為我的不懂事,而傷害我的這些朋友吧?”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當然,我可以理解。”魯懋觀說道:“墨家和雲國有許多生意往來,葉真人是我們墨家的朋友,這位葉青雨少閣主,也是我們墨家最高等級的貴賓。我們不會在雲國做什麽過分的事情。墨家萬古以來的精神,以及我個人的道德觀,也決不允許我們一錯再錯。”


    “您是衍道真君,天下頂尖的大人物,您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來騙我一個小小的神臨。”祝唯我點了點頭:“我相信您。”


    魯懋觀道:“慚愧——”


    “我不原諒。”祝唯我道。


    這四個字簡單、直接、幹脆,像是嗶剝一聲炸開的火星,一瞬間炸開,也一瞬間結束了。


    即便是魯懋觀這樣的宗師人物,也愣了一下。


    墨家真誠道歉,不惜為過往的錯誤,付出巨大代價。祝唯我和凰今默欣然同意,雙方從此化幹戈為玉帛。這難道不是一段佳話?難道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不原諒”這三個字,他事先並未想過。


    “沒關係。”魯懋觀很有宗師氣度,心平氣和地道:“還有什麽墨家思慮不周之處,還有什麽令你心氣不順的地方,你盡管直言。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們都可以談。墨家彌補錯誤的決心,一定會讓你看到。”


    祝唯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您剛才說,你們已經釋放凰今默。那為什麽,今天不是她來找我?”


    魯懋觀這次過來,擁有巨大的權限。不怕祝唯我不開價,墨家絕對有資本做出任何彌補。


    但唯獨對於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麽回應:“這……”


    “你們殺不死她,或者說如果她被殺死了,你們也不必再來找我。”祝唯我字句清晰地道:“我想是因為……她自己不肯走。她那麽驕傲的一個人,不願意被你們不明不白地抓了,又不明不白的釋放。”


    “不算不明不白。”魯懋觀說道:“墨家願意為此事公開道歉。一定還你們以名譽。”


    “還不明白嗎?”祝唯我在這個時候咧開了嘴:“她不需要道歉。凰今默不需要道歉。這世上隻有一種方式能夠糾正你們的錯誤,而那種方式,在她手中,隻能由她自己決定。”


    “我不太理解。”魯懋觀臉上的皺紋皺得更深:“你的意思是……你們想要靠自己來報複墨家?你們要自己決定報複到什麽程度?年輕人,有什麽誤會是不可以解開的呢?你真正清楚墨家的力量嗎?你知不知道,就算墨家根本不管你們,再過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你們也傷不到墨家分毫?”


    祝唯我說道:“那是我們的事情。”


    “你們寄望於凰唯真?”魯懋觀搖搖頭:“軒轅朔尚且功敗垂成,虛淵之尚且未能登頂。凰唯真未見得能夠歸來啊。”


    祝唯我隻是道:“那是我們的事情。”


    魯懋觀的表情恢複了平靜:“看來你意已決。”


    祝唯我提著他的槍,直著他的脊梁,雖然麵汙身汙,這一刻卻有不可直視的鋒芒:“你們希望我去不贖城帶走她?抱歉,你最多隻能帶去我的屍骨,並以此加深她的仇恨。”


    “我永遠尊重她的選擇。


    “我也沒資格替她原諒。


    “因為被你們打落塵埃,被你們抓起來關在囚室裏的,是她,不是我。”


    魯懋觀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這一刻表現出來的堅決,反倒隻是雙手微垂,歎了一聲:“那麽……我明白了。”


    巨大的壓力籠罩在這座庭院。


    薑望緊緊握著他的劍。雖然他知道在魯懋觀麵前他們根本不具備反抗的能力,但他畢竟不能眼睜睜看著祝唯我出事。


    但魯懋觀什麽都沒有做,就這樣離開了。


    院中是安靜的。


    這樣的情景畢竟不能叫人平靜。


    祝唯我仍然站在院中,看著薑望,慘笑道:“你道他為什麽不殺我,也不抓我?因為我是生是死,都無關緊要。”


    他是太鋒利、太驕傲的一個人。


    這種鋒利和驕傲,在強大不可逾越的墨家麵前,隻會一次次地傷到他自己。


    讓這樣一個人承認自己的無力,多麽殘忍啊!


    薑望鬆開劍柄,與他對視:“我不知道你的生死對墨家來說意味著什麽。我隻知道,你活著,我就還有大師兄。你死了,我就沒有大師兄了。”


    “啊,你真的是,你小子。”祝唯我拄著薪盡槍,就那麽在院子裏的台階上坐下了。整個人鬆懈下來,怔怔地看著天空。


    薑望扭頭去問薑安安:“安安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判斷。我問你,你覺得祝唯我哥哥剛剛的選擇對不對?”


    “那有什麽不對的呢?”薑安安道。


    “怎麽講?”薑望問。


    “葉伯伯跟我講過噢。”薑安安大聲道:“做錯事的人賠禮道歉是應該的,但受傷害的人不是必須原諒!”


    “很好。”薑望滿意地笑了:“你去給哥哥們分吃的,我來給他們分藥材。”


    薑安安臉上的神采飛揚,一瞬間就沒有了。她的公理正義,人道光輝,這時候被綁得很緊。三兩口把手裏的禪麵酥吃完,接過葉青雨遞給她的食盒,付出很大的決心,緩慢地向這些傷殘人士走去,試探地問道:“你們……吃的多不多呀?一人分一塊,要得不?我這裏也不多喔。”


    ……


    ……


    “啊呀呀,薑望他不是個東西啊!得誌便猖狂,得了便宜還賣乖,得勢不饒人啊!”


    阿醜一把鼻涕一把淚,使勁往剛剛從太虛山門回來的葉大真人身上蹭。


    葉小花一臉嫌棄地用靴子抵住他:“好好說話。”


    “你看看,你看看嘛!”阿醜使勁往前擠,讓葉小花看他微微腫起的左眼。


    “幸虧我回來的及時……不然你這都要消腫了!”葉小花嘖了兩聲:“說說吧,怎麽回事?”


    “我不過是叫他忙點正事,不要總是影響青雨修煉。他就非要拉著我跟我切磋,說些久仰大名、一直很崇敬之類的話。我想著我怎麽說也是長輩,指點指點他也是應該的……”


    阿醜連哭帶嚎:“誰成想,他來真的,他給我一頓打啊!


    !”


    “害,你都幾百歲了,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打不過。”葉小花十分不屑:“丟死人了,還有臉嚎。”


    阿醜頓時把眼淚一收,勃然大怒:“他連莊高羨都宰了,我怎麽打?你二十幾歲的時候你打得過他?”


    “那當然了!”葉小花高傲地哼了一聲:“你當我‘橫推列國無敵手,萬古人間最豪傑’是浪得虛名?我當年是他能比的嗎?洞真無敵向鳳岐都要跟我討教!”


    “少吹牛逼了!”阿醜不耐煩道:“這事兒你管不管?你就給句準話!你要不管,我馬上離家出走!被人燉了煮了,都用不著你心疼!”


    “這次準備離家出走幾天?”


    “好哇,還幾天!你當我阿醜跟你開玩笑!”阿醜怒氣衝衝就往外衝。


    葉小花一把抓住他,揪了揪他的長毛:“行了,歇著去吧,回頭看我怎麽收拾他。老子還在呢,他就開始當家了,豈有此理!”


    阿醜四腳齊跺:“狠狠地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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