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薑某人,全然不知他新學的秘術全是“贓物”。


    心裏記著苦覺老僧的情誼,簡單把兩門秘術了解了一番,便一路琢磨著,自行歸返齊國。


    在東域的範圍裏,他當然不需要再隱藏行跡,也可以一邊習練秘術,一邊肆意橫飛,而不必管飛過了誰的領地,又會冒犯誰的威嚴——這就是齊國在東域的地位,也是他在齊國奮鬥那麽久所收獲的尊嚴。


    先前重玄勝的信裏,說了一件大事。


    說是兵事堂已經正式上書,請求興師伐夏。


    這份請戰之書,由鎮國大元帥親筆書寫,足足五位九卒統帥署名。


    而齊天子……禦筆親準,已經按下了天子之印!


    也就是說,在景牧兩國戰爭全麵爆發,進入最激烈層麵之時,齊國這頭戰爭猛獸也已經露出獠牙,兵鋒直指夏國,意圖完成當年齊夏爭霸時未竟之大業!


    正如當年齊夏爭霸的尾聲裏,景國在夏國布設儀天觀,被視為戰爭結束的標誌。


    從齊天驕打贏星月原之戰,讓景國訂下星月之約,裁撤儀天觀開始……


    所有人也都知道,這一戰遲早會到來。


    這一次伐夏與上一次春死軍奔襲劍鋒山有很大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當然在於目的。


    上一次是齊天子傾山落子,要給夏國一個教訓,同時砸爛整個棋盤,逼出潛藏暗處的平等國,轉移齊國內部的矛盾。


    當然如今來看,那一戰也可以視為今次這一戰的預演,幾乎是一次挫折夏國銳氣的大練兵。


    今次這一戰,齊天子就絕不僅僅滿足於隻是給夏國一個教訓了。


    當年一戰奠定齊國霸主資格,於齊天子是畢生最大之武勳,是讓他足以和齊太祖、齊武帝並列宗廟的偉業。


    但未能一口把夏國徹底吞下,終是白璧有瑕,成為他心裏抹不掉的遺憾。


    彼時景國勢大,即使是他薑述,也不得不避讓鋒芒。


    如今積蓄國力三十多年,徹底坐穩了霸主之位。


    往前看,徹底打服了所謂承繼舊暘帝國的日出九國,或滅其國,或受其貢。東域稱霸,無所抗者。


    往海外看,在近海群島穩紮穩打,在迷界戰場成為人族絕對主力,壓得釣海樓艱難求存。好不容易拉出來一個鎮海盟,也不得不讓渡權力給齊國。豎一張海勳榜,全給齊國天驕揚了名。


    在內拔除隱患,壓服各方矛盾,齊天子一手把控軍政,握八柄於掌心。


    放眼天下,說教訓夏國,就一舉打下了劍鋒山。說參與黃河之會,就拿下了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黃河魁首。


    在萬妖之門後,齊九卒之精銳,使列國知聞。


    圍繞著齊天驕薑望的聲名,亦是一場藏於水下的齊景交鋒。最後的結局是道屬莊國自吞苦果,而三刑宮還清名於齊天驕。


    在星月原,更是打贏了齊景天驕之戰!


    這樣的齊國……當然有資格生出更多的野心。


    儀天觀是道門的戰略級武備,能夠以最快的速度投放高端武力,甚至於接引道門三聖地之力。當年夏國境內的儀天觀一築成,齊國立即退兵!


    景國現在裁撤儀天觀,就是完全放棄了在夏國的利益,以此避免與齊國牧國兩麵開戰。


    因為星月原之戰,已經讓他們看到了齊國的力量和決心。即使是天下最強之景,也必須給予當今天下局勢以足夠的慎重。


    齊天子調曹皆去草原,幫牧國奪下離原城,就是為了今日。


    牧國伐盛國,第一戰略目的是擊敗景國,把蒼圖神的榮光播撒至草原之外。次要戰略目的是折斷道脈第一屬國這柄鋼刀,打開南下門戶。


    他們受夠了年複一年陪著盛國失血,馬蹄永遠踏不出草原的日子!


    齊國則要趁景牧大戰無瑕分心的機會,南拓疆土,再建武勳。


    一旦完成這個戰略構想,齊國立即成為一個橫跨東南兩域的龐然大物,未來的潛力不可估量。


    這些都是擺在明麵上的,誰也不可能瞞得過誰。


    齊景雙方驅使象旭兩國在星月原開啟的戰爭,就是一種彼此之間的沙盤推演,是雙方對於對方底牌的試探。


    齊國是以放棄與牧國聯手為條件,逼景國放棄夏國。


    而景國有天下第一強國的傲慢,甚至於他們並不缺乏兩麵作戰的底氣。要放棄夏國,他們必須要試一試齊國的斤兩,於是有了星月原之戰。


    在齊天子的角度,這場試探也是他想要的。景國若是仍然保持了雄視天下、遠邁諸國的實力,他也隻能暫時放棄對夏國的野心。


    景國若是表現出來外強中幹,已是巨木內枯的狀態,那他說不得就要聯手牧帝,先行切分中域這偌大的膏腴之地。


    星月原之戰景國雖敗,但景天驕畢竟也展現出了風采,沒有出現人才斷檔的情況。


    於是景國放棄夏國,齊國伐夏,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雙方的默契,在戰爭開始之前就已經達成。


    即便如此,為了防止景國毀約,齊國也將戰爭的時間一延再延,一直延續到景牧戰爭全麵爆發。


    這一次攻夏之戰,戰略目的是要掃滅夏國社稷,徹底在南域站穩腳跟。


    規模遠不是以前伐明滅陽可比。


    要滅大國,自不可能朝發夕至,倉促成就。


    需要動員的人力物力難以估量。


    在星月原之戰後,齊國就已經開始暗中準備。在景牧戰爭演進到最激烈的時刻,才開始正式動員全國!


    此時景國不可能再抽身。


    整個東域乃至近海群島,都無可慮者。


    齊國需要對付的,就隻是夏國而已。


    這是一場如此重要的大戰,往大了說,關乎齊國未來百年國運!往小了說,也關乎齊國國內政治格局的變遷。


    當年一場齊夏爭霸,興衰多少家族?有多少人起,多少落?


    前事未遠,後之來者,自當有知。


    是以各大世家名門踴躍參與,甚至於一改以往一場戰爭絕不參與太多嫡嗣的原則……


    摧城侯府李鳳堯、李龍川。


    朔方伯家鮑伯昭、鮑仲清。


    乃至於博望侯府重玄勝、重玄遵……


    全部確認參戰!


    從世家貴子到平民百姓,從王公大臣到一執戈小兵,齊人聞戰,未有懼者!


    這是齊天子即位以來,用一場又一場的勝利,為齊人立起的旗幟。


    紫微中天太皇旗所指,即齊人刀鋒所向。


    擋者必破之。


    重玄勝急信薑望回歸,便是因為這場戰爭的重要性。


    而薑望之所以一路東來,一路問劍,在這麽緊要的時刻還瘋狂提升自己,逐個挑戰天下大宗頂級外樓修士。


    是因為他知曉,他和重玄遵的正麵競爭,已經不可避免了……


    從他當年第一次來齊國,他就知道重玄勝的對手是誰。


    他必須要幫到重玄勝!


    “小娃娃!”


    薑望在高空疾飛中,忽然聽得這樣一聲叫喊。


    他在雲端往下看,隻看到一座涼亭立在山頂,亭中擺著一桌酒肉。


    一個身形魁偉、相貌堂堂的闊麵漢子,正坐在桌前喝酒吃肉,好不豪爽。


    薑望自然認得他,正是鄭國第一高手,早前在平等國神秘神臨強者追殺中援手救過他的顧師義!


    此人聲名極佳,乃天下一等一的豪俠人物。出身鄭國皇室,但不貪權位,不走官道,靠自己成就當世真人,為人俠肝義膽,常行鋤強扶弱之事,有天下豪俠之美譽。


    彼時一巴掌扇得萬裏河山清明,叫薑望至今記憶猶新。


    救命之恩,自然不敢忘。


    薑望收起思緒,熱情地應了一聲:“顧前輩!”


    顧師義抬眼看向他,隻招了招手:“下來喝酒!”


    這是昭國境內的一處荒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顧師義這樣的人物,為何會在這地方喝酒呢?


    懷著這樣的疑問,薑望飛身落下。


    先行拱手禮道:“自上次一別後,薑某常憶前輩風采。不意今日於此遇見,實在驚喜!”


    顧師義披一領黑金兩色禦風袍,大馬金刀地坐著,隻一揮手:“這些片湯話不必再說!”


    這人說話實在是太直接了些。


    當然他顧師義有無所顧忌的資本。


    薑望苦笑一聲,便問道:“顧前輩為何會在這裏呢?”


    顧師義道:“我與人在此吃酒,那人走了,我卻還未盡興。你若不嫌羹殘炙冷,便陪我喝幾壇!”


    薑望往桌上一看,確實已經吃得七零八落,杯盤狼藉。


    在顧師義對麵的位置上,還擺著一套用過的餐具,堆迭著啃幹淨的骨頭、拋灑的酒水等等。人卻是不在,座位也冷了一陣了。


    那酒倒是香,有幾壇還封著泥呢,香氣一個勁地往外湧。


    “陪前輩喝個幾碗自是應當。”薑望在顧師義旁邊坐下了,隨手拿起一壇酒,拍開封泥,拿一隻幹淨的瓷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


    “我先敬前輩三碗,以謝前輩上次援手之誼!”


    他端起酒碗,就要盡飲。


    但顧師義卻伸手一攔,止住了他。


    此人已不知在這裏喝了多久,身上酒氣濃鬱得仿佛都稠了。


    堂堂當世真人,眼中也有幾分微醺。


    他瞧著薑望,態度明確:“某家說過,舉手之勞,不需言謝。你若是為謝我,這酒不喝也罷。若是要陪我盡興,這酒才許你喝!”


    “那就不言,心裏記得就是!”薑望說道:“但薑望還有要緊事急著回國,陪前輩喝幾碗沒問題,要喝得盡興……這次恐怕不能。”


    顧師義鬆開手,酒意微醺地看著他:“叫你喝個酒都百般為難,你這廝也不是很尊重某家嘛!”


    薑望坐得筆直,很見傲骨,但語氣很謙和:“紅塵濁世,此身實難自由,還望前輩體諒。我若輕言答應,之後見前輩要一喝四五天才能盡興,又想方設法找理由離開,那才是對前輩的不尊敬。”


    “哈哈哈哈。”顧師義大笑起來:“小娃娃真誠可愛,是個妙人!”


    別看顧師義外貌才四十多歲的樣子,實際年齡已經兩百多歲了。叫薑望一聲小娃娃,他倒沒什麽可別扭的。


    隻拿起碗來道:“我敬前輩一碗!”


    兩人碰了酒碗,各自一飲而盡。


    薑望隻覺一道灼熱的氣流,從喉間一直燎到心口,好烈的酒!


    無怪乎就連顧師義這樣的當世真人,也喝得微醺。


    那熱氣燎過肺腑之後,隻留下一種火辣辣的痛感和舒爽感。


    “再來?”顧師義眼裏情緒莫名。


    薑望二話不說,又搬起酒壇,先幫顧師義倒滿,再給自己倒滿。


    於是又碰碗,一口飲盡。


    這一碗下去,先前已經沉下去的氣流,竟然又再次衝上來,兩次酒氣對撞,一瞬間炸得滿身滿心的酒意!


    “好!是個痛快人!”顧師義很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親自拿起酒壇,要給薑望倒酒。


    薑望連忙攔住:“前輩,這怎麽使得?”


    “有什麽使不得?”顧師義將他的手撥開,很是爽快地倒滿兩碗,嘴裏道:“你也別前輩來前輩去了,酒桌之上無大小,你便叫我一聲顧兄弟!”


    酒是好酒,也很有些醉人。


    但什麽顧兄弟,顧師義倒是敢聽,薑望怎麽敢叫?


    不由得苦著臉道:“您歲高德重,我怎麽敢沒大沒小?前輩還是不要糾結稱呼的事情,讓我怎麽順口怎麽來。”


    “也別東說西說了。”顧師義一揮手,不很耐煩地道:“這樣,既然某家虛長你幾歲,那你便叫某家一聲顧大哥,某家叫你一聲薑老弟!”


    大了一兩百歲,也叫虛長“幾歲”?


    “啊?”


    薑望還在愣著,顧師義便已經拿碗撞來:“薑老弟,來喝!”


    於是碰碗,於是又一飲而盡。


    這酒是喝一口,回衝一口。酒香迭加,酒意回纏。叫人越喝越有勁,越喝越想喝。


    幾碗下肚,薑望已有三分酒意了,忍不住問道:“前輩,這是什麽酒?”


    顧師義斜眼看他:“你叫某家什麽?”


    那酒氣仿佛撞在五髒六腑,撞在心間,撞在腦海裏。


    在醺醺然中,薑望脫口而出:“顧大哥!”


    仗著酒意,這一聲顧大哥喊出口,他頃刻間也自然了許多:“這酒實在是烈!不知叫什麽名?”


    顧師義慢慢地把酒倒滿了,這一次沒有跟薑望碰碗。


    隻道:“滄桑。 ”


    “滄海桑田的滄桑,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滄桑!”


    他抬碗一飲而盡。


    眼中是說不出的神情。


    這樣一個皇室嫡脈出身、少年成名,卻選擇棄國去位,不受龍庭,隻身闖蕩天下,譽滿列國,至今已兩百多年的人物。


    他的經曆他的故事堪稱傳奇。


    他的心情他的懷念又有誰能知?


    在他天下任俠的人生裏,一定也有很多的遺憾,有很多無法忘卻的回憶。讓他在如現在這樣的時刻,慢慢懷緬。


    也隻能懷緬。


    感謝盟主憐雲打賞的新盟!


    感謝所有在漫長旅途裏一直給我力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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