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無邪這一槍,璀璨奪目,帝勢無極,堪稱這一輪裏最驚豔的一擊,直接將慶火觀文都打得後貼惡鬼如掛畫。


    但此一槍之後,空中紅鼎便隱去,他也直線墜落,落在飛身趕來的疾火玉伶懷中。


    溫香軟玉撞滿懷。一槍盡意,也脫力了。


    初入神臨便要跟上薑望這等層次的戰鬥節奏,即便是身懷《至尊紫微中天典》、《紅塵天地鼎》的他,也實在太吃力了些。


    貼在惡鬼天道身上的慶火觀文,像是無邊幽夜裏的一個火點。


    身上每一個細微處,都成了烈火與槍芒的戰場,彼此廝殺著,產生巨大的破壞力。


    是惡鬼天道外湧的部分力量,將此身托住,以天道補人道,作為慶火觀文的這具身體,才沒有繼續崩潰,為此她也讓敖馗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空間。


    惡鬼天道像一堵巨大的黑牆,她就這樣雙手大張,微陷其間,像一具被釘在牆上的屍體。略作恢複之後,才輕輕地喘息了一聲,道了一個“好”字。


    天穹的乞活如是缽,她在鎮壓。


    惡鬼天道體內作亂的敖馗,她在進攻。


    在這浮陸世界的某一處,《山河破碎龍魔功》正在掙紮。


    創世之書裏的權柄,她在競爭。


    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速,她在把握。


    她同時在應付這麽多,已經不再有耐心!


    對《山河破碎龍魔功》的鎮壓或許可以稍作放鬆,她發現她其實也不那麽需要薑望這些人的認可,人道之光也不過如此,盡付予迂腐之人!


    曾經她也是那麽迂腐的……


    麵迎圍近來的眾人,她最後一次問道:“你們呢,也是這樣想的嗎?”


    “很簡單的判斷。”戲命冷澹地說道:“我相信開萬般法的母漢公,相信著萬世經的儒祖、法祖……不相信浮陸世界慶火部裏,一個縮頭縮尾的巫祝。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


    淨禮不發一言。


    跟師父在一起的時候,他習慣等師父開口。跟師弟在一起的時候,他習慣讓師弟說話。


    但慶火觀文的眼睛看了過來。


    眼神裏還真有一種遠古先賢對後世不肖子孫的質詢。


    他便有些生氣了。師父和師弟都是很聰明的人,但他也不笨。怎麽這人竟覺得能唬到他?


    他認真的、再一次的強調道:“你造了很多的孽,你的心已經髒透了。”


    仍然是最初的那句話,仍然是渡盡血屍後的那一句評價。


    無論在這之後,這個人說了一些什麽,為自己套上了什麽身份,豐富了什麽際遇,也無法改變彼時的行徑。


    他的評價基於惡的本身。


    在某個瞬間慶火觀文覺得,這個清秀光頭眼裏的幹淨和執拗,比他腦門上的那圈佛光還要晃眼。


    “冥頑不靈!”


    她的聲音很重,仿佛道理也隨之變重了。


    然後她轉過視線,看到一張弓。


    一張如冰晶凋刻的、滿弦的霜殺弓。


    這些性格各異、人生不同的天驕,在某種程度上卻有相似的堅定。他們都有自己的人生理想,行為方式,不會輕易地被誰左右。哪怕那個人自稱母漢公!


    相較於戲命、淨禮,李鳳堯在浮陸呆了更長的時間,接觸了更多的浮陸之人,真切感受過浮陸人的生活。


    譬如那位極具智慧的巫祝淨水承湮,也曾在絕望中失態,講述自己是怎麽從風華正茂,慢慢變成垂垂老朽。坦露那一顆蒼老的心,讓她看到一個浮陸的智者,是如何困頓於那隱約存在的世界桎梏前,是怎樣在終生無法再進一步的絕望境地裏,苦思族群的未來。


    譬如淨水承湮的弟子、那個虔誠的小男孩,是怎麽天真浪漫,幼立英雄之誌,以為世界有無限可能。


    譬如那尊女神塑像所吸納的信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能夠聽到最多的祈禱,都是些淳樸美好的願望……


    想家,想長大,想四肢健全,想得到理解,想被愛……


    這是一段段鮮活的人生,一個個真實的人。


    她便拉開此弓。


    她那美麗的、脂玉般的五指,漸而殷紅,鮮血染冰弦:“你說你親手塑造了他們,又說他們隻是泥塑和莊稼。你在這個世界生活這麽久,還以為他們並不存在。你說你像捏泥巴一樣捏成了他們,難道沒有真正觸碰過他們的骨和血嗎?你難道感受不到——”


    勢到盡處弦已鬆。


    “有多麽炙熱!”


    數百萬浮陸人族戰士,齊聲發出野獸一般的吼。他們不解、憤滿、疼痛,明明在認真地生活,努力經營自己的人生,為何竟被視作豬狗?


    霜心神通鋪展到極限,整個戰場所有的細節如鏡映在心中。


    在白玉瑕、連玉嬋、林羨的助力下。


    在淨水承湮、慶火元辰等部族領袖的全力配合下。


    在疾火毓秀持創世之書的加持下。


    在所有浮陸戰士的憤怒和勇敢中。


    李鳳堯發出了人生至此最為強大的一箭,當然並沒有真正將數百萬大軍的力量凝為一體。但此時此刻,也算是數百萬人共引弓。


    兵煞如海,鼓蕩著“吐”出一箭。


    這樣一支晶瑩剔透的飛箭,跨越了這座戰場,點在惡鬼天道的眉心。


    冰霜由此迅速向四周蔓延。


    天空在飄雪。


    冰雪般的李鳳堯向後仰倒,倒向無邊無際的戰士海洋。


    這是堪稱恐怖的一箭,幾乎再現了李氏先祖當年箭摧雄城的風采。


    一箭浮陸皆雪,一箭霜殺惡鬼!


    惡鬼天道當然殺不死。


    這尊恐怖的鬼影,幾乎隻是晃一晃,便拂去了滿身雪,撣走了碎冰淩。


    但這一箭的意義在於……再一次動搖了惡鬼天道。


    在惡鬼天道的體內,那尊無麵目的藍焰神人,幾乎已經擒住了敖馗所化的那條鬼龍,卻在此刻被猛地掀翻!


    “吼!”


    敖馗漫遊此幽暗之世,一對黑珊瑚般的龍角中間,空間被生生地擠壓成一片黑色的鱗!


    它與鬼龍敖馗身上的鱗片如此相似,但又存在本質的不同。


    它像一麵鏡子,每一道投注其上的視線,都能從中看到不同的自己。


    藍焰神人才被照到,整個惡鬼天道體內,就出現了密密麻麻一尊又一尊的黑焰神人。皆與那藍焰神人相似,皆往那日焰所化的神人本尊殺去。本應無限寬廣的鬼域,一時竟給人逼仄之感!


    天階法術,逆鱗玄蒼鏡!


    這是敖馗追朔當年上古龍皇元鴻氏之神通,結合自己的積累所創造的獨門法術,當年持之與泰永爭。現在雖為鬼龍,也輕易地轉換了力量性質,抓住這幾乎不可能再有的機會,使之再現。


    掛在巨鬼身上的慶火觀文把眼睛一抬。


    “龍皇人皇皆不見,此世吾當之!”


    惡鬼天道體內的藍焰神人煥發神芒,抬掌一覆,便將那些逆鱗玄蒼鏡複刻來的黑焰神人盡數抹去,隻留下那接連不斷的炸開的幽暗漣漪。


    但顧此則失彼。


    薑望已至。五指大張,七靈覆麵,把才從惡鬼天道身軀上拔起來的慶火觀文,又按了回去,一劍正穿心!


    當慶火觀文不但不能從惡鬼天道得到支持,反而要分出靈性去維持惡鬼天道的權柄,這具人身就不再具備對抗薑望他們的可能。


    尤其是先就已經被紅鸞槍點碎過一次。


    不周風在劍身上盤旋,以天意之殺不斷地破壞這具人身。三昧真火在慶火觀文體表蔓延,迅速地消解這副軀殼。


    慶火觀文雙目圓睜,與薑望對視!


    心口處幽光對霜風,身上幽火對真火,她盡最大的努力,延緩這具人身崩潰的速度。


    但就像是一座高樓的地基被挖斷了,整個樓體都開始無可挽回的崩塌。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以至於崩潰來得如此猛烈。


    就在這個時候,整個浮陸世界所有存在,都感受到了一道恐怖氣息的複蘇。


    淨水承湮麵色凝重地往東方望去,那裏有黑色的煙氣衝天而起,直上高穹。因為擊破了那層下墜的天穹,一直往更高處撞,所以能夠被這處戰場上的人們看見。


    那是……涯甘天坑的方向!


    此時魔氣衝天!


    “哈!”慶火觀文死死地盯著薑望,低沉的聲音在喉口盤旋:“我已壓製不住,《山河破碎龍魔功》即將出世!冥頑小子,吾輩後生!你們真的覺得你們在做對的事情嗎?你們為一堆泥塑的生死,挑戰你們的老祖宗。你們毀了我多少年的努力,而推動了魔祖複生的進程!世界末日,有你一份。山河倒懸,罪在爾等!”


    即使冰冷如戲命,手上也遲疑了三分。


    慶火觀文憤怒地咆孝:“還不放開我,讓我先鎮魔功!”


    人們不由得都看向薑望,此刻他遍身流火、霜披招展,與慶火觀文仿佛鑄為一體,堅定地嵌在惡鬼天道身上。


    這實在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好像與慶火觀文為敵,便是與魔祖為友。好像與慶火觀文戰鬥,就是在助紂為虐、毀滅世界!


    很多人不怕危險,怕的是崩塌了心中道理。


    不怕強敵在前,怕師出無名。


    可若是現在放了慶火觀文,誰都知道,機會不會再有!


    薑無邪已經脫力,李鳳堯也無再戰可能,數百萬大軍的士氣二衰三竭,敖馗又還能支撐多久?


    “《山河破碎龍魔功》嗎?”薑望的聲音也不高,相較於慶火觀文的失態,他顯得太平靜:“那是我聽到的魔,你是我看到的魔。我選擇先殺我所看到的,再去驗證我所聽到的。”


    身如劍脊。


    聲如劍鳴。


    不周風吹拂不止!


    慶火觀文痛聲而嘶:“錯謬至此,還一意孤行!你枉為人身,錯負人道之光!一旦魔功破封,你連累的是整個現世!”


    敖馗以鬼龍之軀奮戰,瘋狂撕咬。他也想鼓動如黃之舌,辯這廝幾回,堅定薑望的戰鬥意誌。什麽他娘的心懷人族?別的不說,單那層天穹蓋落下來,這些個現世天驕,就沒一個能活的。被他敖馗大爺牽製住了而已,怎好意思說是自己留手?還母漢公呢,忒不要臉!


    但他明白自己在薑望那裏並無信用,很怕起反作用。故是埋頭苦殺,咬牙忍恨。隻以餘光注意薑望。


    薑望的長發飄動,眸光似劍:“如果魔功真的因我這一劍而出世,我將傾我一生,再將其鎮封。但是今日殺你……我絕不後悔!”


    不朽意誌馭真火,焰光翻飛如龍舞。金赤白三色的三昧真火翻湧成潮,幾乎瞬間將慶火觀文吞沒,把對方的這具人身,焚為虛無。


    此時此刻,歧途神通並未給出任何反應。在涉及到母漢公這種層次的鬥爭裏,它也不可能判斷對錯。


    這是完完全全薑望自己的選擇。


    作為這一行人裏的核心意誌,他承擔一切!


    【滅世者】的人族降生,在這一刻才算是真正灰飛煙滅。


    但【滅世者】當然不可能就這樣被消滅,她的意誌淩於浮陸,此滅而彼生。


    惡鬼天道體內的那尊藍焰神人,便在此刻生出了麵目,張口咆孝:“好個心堅如鐵,一意孤行。你若為魔,遺禍無窮!吾為人族除大患,今日必殺你!”


    敖馗呼嘯而來,以角觸之:“殺我小友?問過我未!?”


    被已經靈性盡歸的藍焰神人一巴掌拍飛。


    他半點不虛,掌控了一部分惡鬼天道的他,同樣能從這具鬼軀裏汲取養分,補益鬼龍。故而奮身纏鬥,好像真為薑望不惜生死,情深義重!


    【滅世者】專意掌控的藍焰神人,愈發能夠展現戰力,不斷將敖馗擊退。


    在惡鬼天道的身外,三昧真火不斷攀爬,勢起燎原。薑望催動真火,宰割鬼身:“我若為魔,也先殺你!”


    藍焰神人勃然大怒,扭曲了五官:“真當我拿你們沒辦法!”


    幽藍色的焰光在惡鬼天道體內照耀,她在這一刻放任敖馗對內部權柄的吞噬,而選擇短暫控製惡鬼天道的外部力量。


    那一層扯下來的“天”,仍然被疾火毓秀憑借創世之書撐著。


    而她以雙手往上一掀——


    整個地殼都被掀開了!


    長期隻存在於地窟裏的幽天,第一次如此直觀地與青天相對。


    數百萬大軍所結成的陣勢,當場就崩潰了,數不清的人墜落其間!


    如螞蟻落油鍋,不,比那更慘烈。螞蟻或可留焦屍,人身甚至無飛灰,都在幽暗裏。


    【滅世者】痛恨而又暢快地咆孝:“後生不肖,不敬先賢,吾以母漢公之名,肅清奸佞,正本清源。此後回歸現世,大興人族!”


    在那茫茫幽天的深處,驟然亮起星光!星光一點、兩點、百點、千點、萬點……數不清的星獸如嗅著血腥的食人魚群,瘋狂地簇擁而來!


    疾火毓秀撐天已是艱難,覆地又哪裏來得及?一時咬牙不語。


    誠如她先前所說,這些星獸都是【滅世者】以業力所養,所以她非常明白,星獸也是【滅世者】的武器。在【臨身】、【降生】皆被斬去後,【滅世者】展現第三種狀態,拿出殺手鐧。


    局勢甚危!


    她扭頭去看薑望,想要再溝通一點什麽,卻剛好隻看到一個背影。


    薑望他……


    一劍撞進了惡鬼天道的體內!


    玄天琉璃功、天府之軀、劍氣護體。


    他在惡鬼天道的幽光之中踏步青雲,飄飄如仙!


    劍仙人狀態下,斬出萬法如瀑,幾是無盡的殺法流光,皆朝藍焰神人去——


    “我曾見,羽禎不歸成神霄,柴胤放花賭半生!”


    “我曾見,滄海釣龍軒轅朔,紅妝夢碎姞燕如!”


    “我曾見,南箕北鬥一場空,命運長河藏卜廉!”


    “我所見之偉大,皆證偉大。我不信你是母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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