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奉天隱。


    秦廣王曰:“丟個屍體。”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三閻羅行於順天府。


    秦廣王曰:“丟個屍體。”


    予觀夫道陵盛狀,在崇鸞一湖,銜遠山,吞長河,遊魚如梭,客舟似箭。


    秦廣王立於高大的樓船甲板上,曰:“丟。”


    短短一天時間,從奉天府流竄到順天府,而後又跑到道陵府……冷酷的卞城王始終緘默,刻毒的秦廣王言簡意賅。


    任勞任怨的午官王,終於任不下去了。念及目標凶殘,他決定委婉一些:“我與卞城王自盛入景時,混進了一個采購羊毛的車隊。我聽車隊的人說,羊毛一年一般隻剪兩次,一次是在四月到五月,一次是在九月到十月。”


    大概是跟卞城王一起趕路的過程太無聊,他好像真的認真研究過剪羊毛,這時候侃侃而談:“過早剪了羊毛易使羊受涼生病。過晚了剪也不好,毛短不能保護身體蚊蠅叮咬,使羊不安。毛的長度不夠時,不能剪毛。懷孕羊剪毛盡量在分娩後進行,以免胎羊早夭……”


    “你跟我說這些廢話沒關係,我宅心仁厚你是知道的。”秦廣王澹澹地道:“就是卞城王這個人,脾氣不太好。”


    午官王緊緊地閉上了嘴。


    噗通!


    一具行屍已然潛入水底,開始朔流,誓要為組織成員的安全逃離,不遺餘力地貢獻自己。


    不得不說秦廣王前期的準備非常充分。奉天府、順天府、道陵府,一路山路轉水路,全都自然而然,早有接應。


    這些接應都並非是地獄無門的外圍成員,而就是景國當地人,就在正常的生活。郊遊、行商、訪友、遊學……不一而足,或為朋友請托,或是單純錢貨兩訖,他們隻是順帶地捎幾個人,並不知道自己捎的是誰,是在做什麽。


    唯是如此,才難留痕,才顯出楚江王手段。


    三位閻羅無聲無息地加入各種隊伍,又無聲無息地離開。


    這崇鸞湖是直通長河的。過了前麵的赤梧水關,就可以說已經逃離中央大景帝國。


    現在他們已經在泛遊崇鸞湖的樓船上,與“聽竹學社”的道學生們一起泛舟激流,將要過關而去,飽覽長河風光。


    崇鸞湖曾經是青鸞戲水之處,現在也有青鸞血脈異獸遺留,名曰“霜鶯”,不過隻在冬月飛來,具體時間是冬月十七日到冬月二十六日之間。通常這九天也是崇鸞湖的的“封湖日”。


    聽竹學社的這些年輕學子,便是要趁在封湖之前,暢遊一次長河,好好享受青春年華。


    至於三位閻羅此刻的身份,則是“黑山學社”的道學生,所謂天下道門是一家,來此蹭個順風船——也不知楚江王怎弄的這身份,名帖學牒師承,一應俱全。


    唯一的問題就是……不清楚這個黑山學社是否真的存在。


    黑山三學子離群自處,憑欄觀湖,終究也是引起了注意。


    大可以更清晰的說——是長發披肩、清俊不凡,正從容笑談的秦廣王,吸引了幾名女學員的注意。


    至於那兩個穿黑袍戴鬥篷、鬥篷下還有麵罩的,藏頭露尾之輩,不值年輕人多看。


    女學員們彼此挽著手,笑盈盈地走過來。


    青春美好的肉體,散發著迷人的味道,令午官王情不自禁地挪動腳步,貪婪地吸了吸鼻子。但旁邊卞城王冷酷的目光,叫他即刻清醒過來。直愣愣地看著湖麵,目不斜視,身如石姿。


    “你們好呀。”走在最前麵的鵝蛋臉的女學員還是頗有禮貌,雖然衝著秦廣王來,但還帶了個‘們’字:“先前沒有來得及聊。我想問問你們呀,你們學社為什麽叫‘黑山’?這名字好生奇怪。”


    卞城王雖然冷酷,但在這種時候,也隻能挺身而出。畢竟另兩個都粗蠻慣了,隻懂殺人,這道學上的事兒,哪裏懂得?


    “這個黑山嘛……”他斟酌著。


    但秦廣王已悠然開口:“黑者,玄也,眾妙之門。是此得名。”


    卞城王澹澹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非常明顯——你也讀書?


    秦廣王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不置可否。


    鵝蛋臉兒正要笑盈盈地繼續話題,這時候又有一個聲音,非常不禮貌地砸來——“那‘山’字何解?”


    隨著聲音一起走上甲板的,是一個長相還算英朗的穿著黑色道服的男子,多少和黑山三學子有點撞衫。


    兩個蒙麵的且不去說,跟素麵朝天的秦廣王一比,立即相形見絀。


    在他身後,呼啦啦跟著一群學員,顯出其人在聽竹學社裏不凡的地位。


    因為這群人來勢洶洶,表情不善。那鵝蛋臉兒立即上前攔住:“蕭麟征,你們不是在吟詩對酒,怎麽過來了?”


    蕭麟征滿心悲愴,最漂亮的女孩都走了,我吟什麽詩,對什麽酒?真當我喜歡這玩意啊?正常人誰寫詩!


    但麵上自不能這麽說:“這湖光水色如詩畫,又何必我蘸墨?倒不如同幾位黑山學社的朋友,論一論道,增益學問!”


    他溫文爾雅地看著秦廣王,繼續追問:“山字何解?”


    這前呼後擁的氣勢,當真還有幾分唬人。


    “你如果實在想知道……”秦廣王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把卞城王拉到旁邊來:“就讓我這位學弟告訴你吧。”


    冷酷的卞城王現在很想拔劍,當然並不是要斬對麵這些小年輕。


    “怎麽不說話?難道是覺得我蕭師兄不配與爾等論道?”見黑山三學子不吭氣,自有狗腿子替蕭麟征出聲:“我家蕭師兄今年才十九歲,已經叩開一府,掌握神通!若是長河水位給麵子,說不定來得及參與下一屆的黃河之會無限製場!在這崇鸞湖與爾等論道,難道論不得?!”


    此人說話之氣勢十足,儼然蕭麟征已是下屆李一。儼然他又是蕭麟征第二。


    午官王用力地抓住圍欄,好讓自己不要笑出來。


    秦廣王則微笑地看著卞城王,眼神充滿鼓勵。


    卞城王默默地看了一眼遠處,赤梧水關還有一段距離。隻好又看回蕭麟征:“你剛剛問什麽?”


    蕭麟征倒也有涵養,笑著重複:“山字何解?”


    卞城王冷冷地道:“斬仙。”


    斬去仙人便得山!


    覆仙宮者誰也?


    一真道!


    但要如何描述一真道呢?


    邪魔外道?狂悖之賊?


    不不。


    一真道從來不是什麽左道邪教。


    一真道是道門正統的一支!


    !


    無論今人如何評價一真道,無論曆史怎樣書寫,都無法改變一真道是道門正統的事實。


    恰是一真道終結了仙宮時代,開啟了一真時代。


    也恰是一真時代的覆滅,宣告近古時代結束。


    這名黑山學子簡簡單單的“斬仙”二字,顯露的是對近古時代曆史真相的觸摸,是不凡的道學修養!


    蕭麟征收起了小覷之心,認真地禮道:“麟征失禮了,一葉障目,不見高山。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前番黑山三學子上來蹭船,他作為這艘船的頭麵人物,其實是晃過一眼名帖的,不過並未細看,故也記不得名字。此刻才是真想認識一下。


    無論他人態度如何,卞城王都是冷酷的:“張承乾。”


    蕭麟征道:“在下蕭麟征,乃順天府人士,承玉京道統,裴鴻九是我表兄。誠心與閣下相交,不知是否能夠賞臉,揭麵一見?”


    正天府裴氏乃景國頂級名門,裴鴻九出身如此之好,天資亦是非凡,長得又極為英俊,是有名的美男子,故而在景國名聲極大,很受追捧。蕭麟征把這個表兄搬出來,向來無往不利。


    但卞城王依舊漠然,甚至話也不說了。


    秦廣王趕緊出來轉圜:“不好意思了麟征,我這兩個學弟長相醜陋,不願見人,所以才把自己裹成這樣。不過大家交友論道,又何須觸及皮囊!”


    卞城王冷冷地看向他,他若無其事。


    午官王也看向他,但被瞪了回去。


    旁人不願深交,蕭麟征也不糾纏,隻深深地看了張承乾一眼,道了聲“打擾”,又帶著人浩浩蕩蕩地離去。


    這艘樓船高有三層,各種設施一應俱全,是能夠扛得住長河風浪的豪華大艦,本身亦具備一定的武力。能以此船出遊,聽竹學社裏這些學生的財力、勢力可見一斑。


    那鵝蛋臉兒先前能站出來攔一下蕭麟征,顯然家勢亦是不凡,這會仍瞧著秦廣王不願走:“這位張兄的名字我們知曉了,你呢?”


    “哦,我也信張,張望。”秦廣王一臉的誠懇:“未請教姑娘芳名?”


    鵝蛋臉兒捂嘴笑道:“我姓伍呢,雙字敏君。”


    與她一起來的幾個女學員,也七嘴八舌的介紹起自己。


    戴著麵具的卞城王,哪怕折服了蕭麟征,也不被理會。當然,他也不理會她們。冷眼看著秦廣王被圍繞在鶯鶯燕燕中,耳識卻先於船上所有人,捕捉到了一個消息——


    赤梧水關已封關,不許船隻來往!


    此關橫絕崇鸞湖,出關再往長河上遊追朔不遠,便是長河九鎮之霸下橋。這段水域,也屬於黃河河段。


    冷酷地給秦廣王傳了音,秦廣王自在談笑,麵色如常。


    不多時,便見得湖泊前方的艦船陸續返航,更有一艘高豎景國水軍旗幟的戰船,從赤梧水關方向開來,主動驅逐往長河方向去的船隻。


    聽竹學社裏都是有權有勢的公子小姐,當然不肯一趕就走。


    蕭麟征甚至直接在樓船頂上與赤梧水軍交涉:“我乃順天府蕭麟征,正要與同窗去長河采風,以進修業。未到‘封湖日’,爾等為何閉關?”


    一名將校在戰船上道:“接到上頭的命令,奉天府發生凶桉,赤梧水關要封關三日,禁絕交通。”


    卞城王與秦廣王對視一眼,都知戲肉來了,遊缺的屍體已被發現。


    本想著最好能等到逃出景國才暴露,事實證明奢想隻能是奢想。遊缺在過往的日子再怎麽被忽略,樓君蘭去拜訪過後,遊家老宅也會聚集一些目光。更別說景國高層本就有人在盯著遊缺。


    “奉天府發生凶桉,跟道陵府有什麽關係?”蕭麟征不太能夠理解,景國那麽大,每天不知發生多少事,焉能發生一個凶桉就鎖一次關?


    忍不住問道:“誰出事了,要這麽大陣仗?”


    那將校有些為難。


    蕭麟征又道:“我表兄是裴鴻九,但說無妨!”


    那將校便道:“有個叫地獄無門的殺手組織,刺殺了道曆三八九六年的黃河之會內府場魁首遊缺,順手屠了遊氏老宅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僅剩一個十五歲的遊世讓,被留下來報信。”


    秦廣王和卞城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同時有了罵娘的衝動。


    午官王則忍不住看了他們一眼——你卞城王不是不喜歡不拿錢就殺人麽?你秦廣王不是尊重卞城王的規矩嗎?這怎麽還聯手整了個滅門慘桉?我的殘忍隻在於表麵,狠還是你們狠啊!


    蕭麟征對下一屆的黃河之會有想法,當然很了解遊缺的事情,但最大的感受還是驚訝:“這個殺手組織從哪裏冒出來的?這麽要錢不要命,敢接我們景國的單子?窮瘋了吧?!”


    鵝蛋臉兒伍敏君在甲板上道:“好像有點印象。是不是之前在佑國鬧事的那個殺手組織?是這個名字嗎?”


    “咳。”秦廣王輕咳一聲:“好像是的,我有印象。聽說他們的首領,非常強大。”


    “強什麽東西?”蕭麟征嗤之以鼻:“那是沒上鏡世台的緝殺名單,不然早給剿了!”


    “是的是的,咱們鏡世台自然很厲害。”秦廣王溫聲笑道。


    伍敏君也是身出名門,曾經上過星月原戰場的天才修士伍將臣,乃是她的堂兄。


    這會看見張望如此溫潤,愈發欣賞,真是謙謙君子啊!


    也就是這個張家不怎麽出名,家世不太匹配。但我輩修行中人,倒也沒必要太在意那些。因而說道:“張兄別介意,蕭師兄倒也不是針對你。他就是非常喜歡鏡世台,老想著以後入職其中呢。”


    蕭麟征越聽越不是滋味,又看著那將校道:“但不管怎麽抓殺手,也犯不著攔我們吧?我們全是正經的道學生,人品可靠,家世清白,能不能開個小門?”


    那將校隻是搖頭:“這個真不行。上頭下了死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過關。”


    卞城王仍然保持著冷酷的形象,倚船而立,不動聲色地引動六欲菩薩之力,給予這些可愛的年輕人一些焦躁情緒。


    蕭麟征便煩躁起來:“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難道還要把我蕭麟征當犯人看待,禁絕自由?”


    那將校也是強壓著情緒:“蕭公子,別讓某家為難。”


    此時的六欲菩薩,更與往時不同。


    盤坐在元神海上空,寶相莊嚴。而兩顆慈悲佛眸,各起一縷三昧神火。左轉為妒火,右轉為怒火。


    神而明之的卞城王,在洞徹三昧的過程裏,不斷梳理自身,不斷建立對世界的認知。


    曾經品階並不算高的秘術,在神火之中得到升華。


    屬於六欲菩薩的引動情緒的力量愈發蔓延,在仙念的鋪陳之下,於整個崇鸞湖無聲無形而狂舞!


    立刻便有一艘商船開始騷亂:“老子滿船的鮮貨要運到魏國去,最多六天就會全部爛掉。從朝天府運到這裏,已經兩天。你們招呼都不打,突然封關三天!不管老子們死活嗎?”


    客船之上亦有人撕心裂肺:“我要去龍門書院參加考試,你若早說封關,我就不走這條道了!現在來不及了怎麽辦?我寒窗十年,前途誰來補?”


    “他奶奶的,奉天府有凶桉,要封赤梧水關!鏡世台幹什麽吃的?!”


    “撞過去,撞過去!”


    幾乎隻是一個眨眼的工夫,整個湖麵上就動亂起來。


    大船壓小船,商船撞戰船,拔刀聲,怒吼聲,哭喊聲,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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