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在地獄無門裏曆練,一路奮鬥成組織外事首領,蘇秀行早已成長起來。


    雖然卞城王一言不發,午官王不鹹不澹,他一個人也聊得滔滔不絕。


    他並不知道組織要做什麽大生意,但送人入景,還一送就是兩位閻羅,任務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能夠參與這樣的任務,哪怕隻在外圍輔助,他蘇秀行也算得上是組織的核心成員啦!


    虧得當初從天下樓跳槽跳得快!


    那個阿策人倒是不壞,但能力顯然有限,空間更是不足,根本發揮不出他蘇秀行的才華來。還得是秦廣王尹觀!


    他這一輩子,就佩服兩個人。一個是秦廣王尹觀,一個是前武安侯薑望。一個走小路,一個走大道。都是白手起家,天下揚名。大丈夫當如是也!


    首領秦廣王且不去說。


    前武安侯薑望,他還兩度與之交手,都全身而退。放眼天下,又有幾人能做到?


    待他攢夠了資源,說不得什麽時候也要敲一敲內府之門。現在組織招人的標準越來越高,閻羅他這輩子是不好指望了,但判官什麽的,興許能夠肖想一二?


    正說得天花亂墜,蘇秀行忽然注意到卞城王的視線挪了過來……簡直像是一柄劍架在了脖子上!


    他遍體生寒,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然後聽到卞城王冷酷的聲音:“我想了想,突然對剛才的菜不感興趣了,還是換另一道菜吧。”


    入景的行程從明天換成後天,此等大事按理說應該再看看午官王的意見的,但往日殘忍森冷的午官王,這會坐得實在乖巧。


    蘇秀行咽了口唾沫:“沒問題,我馬上安排廚師去做。”


    江離夢是江如墉的嫡女,就是那個公開說牧國隻有三支軍隊的盛國名將。


    這並不能說明江如墉是個狂妄之人,他口出狂言,不無樹立盛國人信心的意圖在。


    就像冼南魁多次公開蔑視草原,表示牧國隻有蒼圖神騎稱得上對手,更多隻是為了挑撥牧國的神權王權之爭——也不知如今牧國局勢,算不算他如願。


    江離夢的朋友,也都是盛國貴族。一個個才學具足,身家不俗。但關起門來罵這個罵那個,倒也與市井之輩沒什麽區別,頂多用詞文雅了些。


    罵完景國人,罵林正仁,罵完林正仁罵莊國,倒是對與他們血戰一年多的草原嘴下留情。而後又開始憂心國家局勢,揮斥方遒,為盛國尋找出路,這才見了幾分精英樣子……但盛國如今的困境,根本已與盛國無關。


    徒勞苦想。


    卞城王聽了很久,除了幾位盛國公子哥的爭奇鬥豔、孔雀開屏,再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入景的路線由蘇秀行安排,卞城王和午官王這兩天寄身何處,卻是由他們自行處理。閻羅的行蹤,不會完全讓外事人員把握。在刀尖之上成長起來的殺手組織,早已形成了其固有的生存邏輯。


    等到後天那支禮天府采購羊毛的車隊出發,兩位閻羅才會再次現身,直接加入車隊。


    “兩個人在一起太顯眼了,要不然咱們分開走?”走出千盞燈酒樓,午官王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分頭行動的請求。


    這一路同行,簡直如坐監一般,什麽事情都不能做,想要弄幾個零件都不給。要想坐監,憑他午官王的惡行,天下列國哪個牢房坐不得,還得加入地獄無門來體驗?


    一想到接下來還要和這個卞城王在某間客棧裏形影不離地住兩晚,他就覺得心累。借來的這顆心都累!


    脾氣差,事情多,偏偏又實力高強打不過。


    卞城王眸無波瀾地看了過來。


    午官王莫名地抖了一下,用他那固有的艱澀的聲音解釋道:“我有時候需要把屍體放出來晾,怕熏著你……”


    在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後,卞城王隻道:“後天不要遲到,我耐心不是很好。”


    “你不同意,也沒關係……啊?啊,好!”午官王愣過神來,邁起大步,一溜煙就跑了。


    卞城王慢吞吞轉身,獨自行走在盛國未都的夜晚。


    這一夜他走了很多的地方,在行人越來越少的時候,翻進了一間客棧,施施然走進一間沒人的客房,自顧自的開始打坐。


    關於這一次的行動,他想了很多。


    麵對莊高羨這樣的對手,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之所以放午官王幾天自由,也是他自己有單獨行動的需要。


    梅學林,衛國,遊缺……實在是太巧合。


    這一次刺殺遊缺的任務,有沒有可能同莊高羨有關,甚至於會不會幹脆就是莊高羨布下的又一個局,借景國之手來殺自己?


    可能性微乎其微。


    首先地獄無門接到這次刺殺任務的時間,是在自己離齊之前,且自己在地獄無門裏,幾乎隻是占個位子,除了那次佑國的行動,還從來沒有接過什麽任務。向地獄無門發布任務,並不能確保釣出卞城王。


    再者,卞城王這個身份,應該隻有尹觀知道。尹觀沒有理由出賣自己,或者說,尹觀要想出賣自己,有太多的方式、太多的機會,不必等到今天。


    那麽林正仁出使盛國,究竟是一步什麽棋呢?


    卞城王思考了一會,果斷進入了太虛幻境。


    心念一動,門戶放開,肥胖的紙鶴便撲騰而來。拆信一看,上麵隻有簡單的兩行字——


    莊高羨以林正仁為使者,出使盛國。


    莊高羨以清江水君宋清約為使者,拜訪長河龍宮。


    獨孤無敵立即發起了星河空間的邀請,但甄無敵並無回應。


    他也不著急,默默地推演了一陣道術,又去論劍台耍了幾回。


    官道是最適合重玄勝走的路。當初也是在論劍台上強壓薑望的存在,後來在與重玄遵的競爭中,卻果斷放棄個人戰力,主攻勢力發展。及至成功襲爵博望侯,已是走上了通天坦途。以其智慧,完全知曉怎麽讓自己的修行更完美。


    在他離開齊國之前,這胖子正在求無缺之神臨,難免事繁,他靜等就好。


    約莫兩個時辰之後,甄無敵姍姍來遲,雙方坐於星河亭。


    這胖子大約是有些累了,一見麵就直接靠在幻化出來的躺椅上,閉著眼睛問:“情報收到了?”


    杜如晦在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結束後,就專門為薑望創建了一條情報線。


    但在這屆黃河會之前,重玄勝於莊國的情報工作,就一直在做。隻是最開始他和薑望都力小勢微,不及杜如晦能夠輕鬆調用國力,所以起步甚艱,三五個月都傳不回一條有用的情報。


    重玄勝也不要求這條線立刻發揮什麽作用,隻讓它落地生根,在莊國範圍裏慢慢發展。


    隨著他們兩人身份地位的不斷拔高,乃至於雙方都成國侯,這條情報線的規格也越來越高。


    到了現在,不說可以捕捉莊高羨的一舉一動,對莊國局勢的把握,也已經絕對超過大半莊國官員。


    獨孤無敵笑了笑:“情報來得可有點慢,我都是在你前麵知道的。”


    甄無敵眼皮都不抬一下:“你現在在盛國?”


    獨孤無敵笑不下去了:“你怎麽知道?”


    “莊國的情報線在我手裏,你的情報來源隻有你自己。唔,或許還有一個左光殊,但他不會比我更快,甚至於我懷疑他未必知道這兩條情報的重要性……再結合你獲知情報的時間,很容易就能推斷出你的位置。林正仁應該還沒有到盛國,所以你是聽誰聊起來這件事?江離夢?你應該隻認識她。”甄無敵說著,抬眼看了看獨孤無敵:“看來我猜對了。”


    獨孤無敵懷疑自己身邊有重玄胖的眼線,但此刻他的確是孤身一人。


    “哦?”他麵無表情地道:“你還猜到什麽了。”


    “你應該沒有蠢到在現在這個時候暴露身份跟江離夢交朋友,所以你的情報來自偷聽。你並不能確定江離夢一定會聊你要的情報,所以大概率是偶遇。江家沒有那麽容易潛進去,會聊到林正仁,應該是人多但又相對隱秘的場合,畢竟不可能公開辱罵他國使節,所以他們聊天的位置應該是在酒樓、茶舍、或者某個私人庭院。但你應該會在酒樓。你為什麽會在盛國的酒樓鬼鬼祟祟偷聽別人說話?”甄無敵一口氣說到這裏,才略頓了頓,最後道:“嗯……你又跟地獄無門攪到一起去了。”


    “哈。”獨孤無敵幹笑一聲。


    但甄無敵還未結束:“地獄無門現在發展得很好,再加上你薑某人確實也有兩下子,等閑的任務還不至於這麽小心翼翼。去盛國……讓我猜猜,目的地是景國,對麽?”


    “差不多,差不多。”獨孤無敵不想再讓他猜了,轉道:“你說莊高羨是想幹什麽?”


    “想你快點死,還能想什麽?”甄無敵翻了個白眼:“你擺明了要殺他,他還祝你平安不成?”


    “那我應該怎麽做?”獨孤無敵問。


    “你應該在齊國繼續發展,應該執掌斬雨軍,走進兵事堂。等到有朝一日,西向天京城,引軍滅新安,想怎麽殺他就怎麽殺他。”甄無敵怨氣頗深地噎了他一下。


    獨孤無敵聳聳肩膀,唾麵自幹。


    甄無敵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得了人族英雄之名,金身已然塑成。應該坐在星月原閉關不出,無論發生什麽都不露頭。隨便他葫蘆裏賣什麽藥,不買也別猜……看來你想去殺林正仁,他真有這麽讓你忌憚?”


    獨孤無敵道:“他很聰明,也很危險。”


    甄無敵想了想,肯定道:“可以去,莊高羨布局再精準,也不可能料到你現在就在未城。不過……”


    “不過?”


    甄無敵招了招手:“附耳過來。”


    獨孤無敵湊上前去。


    “最近有注意太虛卷軸嗎?”甄無敵道:“上麵出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任務。”


    獨孤無敵打開太虛卷軸,很仔細地看了看,訝道:“怎麽這麽多任務?”


    “你發現什麽了嗎?”甄無敵又問。


    “任務很多。”


    “沒了?”


    “不然呢?幾千個任務,難道我還要一個個地看嗎?”


    “……沒事了。我們還是繼續說林正仁。”


    ……


    ……


    外儀館這個名字簡單明了,就是盛國接待外國使臣的地方。


    占地極廣,屋舍綿延,糅雜了天下多國風格——畢竟盛國曾經也一度自以為接近了景國,有天下宗國、萬邦來朝之奢想。


    有一個晚上又一個白天的時間,已經足夠薑望摸清楚外儀館的情況。


    未都固然是高手如雲,分到外儀館來,也不可能放一個真人。有一名神臨境的修士在館舍居中坐鎮,便已是規格不低。


    此時明月當空,霜華流於屋宇間。


    高大的牌樓作為整個外儀館建築群的門戶,修得威風堂皇。


    匾額上先代天子盛成帝親筆所書“外儀館”三個大字,如鳳有翼,盡顯大國之貴。


    牌樓前披堅執銳的甲士,肅如鋼鐵之林,令人望而生畏。


    薑望身穿普通武服,戴了一個在街上隨手買來的麵罩,簡簡單單地走了過來,走進外儀館裏去。


    一整隊甲士,無一人有覺。


    他們視線的落點,都由薑望所主導。他們聽聞的聲音,都由薑望所控製。


    修行到了薑望這樣的地步,別說隻是些騰龍境的甲士,便是等閑神臨,也很難跟他爭奪聲音和視線的自主權。


    他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在外儀館裏散步,找到了莊國使節隊伍的住所,又走到了使臣林正仁的房間外。


    他已經……聽到了林正仁的聲音。好像是在誦書?


    薑望記起來了。誦的是玉京山傳道經典,《玉清無上內景真經》。


    與隻授真傳的修行根本道典《紫虛高妙太上經》不同,傳道經典本就是為傳道而著述,是流傳得越廣越好的。


    莊國的道院弟子,當然需要學習此經。


    很有意思。


    林正仁篤學不倦,出使他國,也不忘鑽研經典?


    薑望推門而入,仍然是將所有的視線與聲音都扭曲。


    理論上來說,區區外樓境的林正仁,是應該發現不了什麽異常的。


    但林正仁的眼睛,仍然“看”了過來。


    那是森森看著前方,鮮血從眼角流出來、不斷往下延伸的眼睛。


    好似冤死之鬼的眼睛!


    薑望當然不怕鬼,他甚至可以讓鬼也看不見,所以他平靜地抬起手來。


    今日的他要殺死林正仁,根本不需要拔劍,說彈指可滅,並不誇張。


    但林正仁忽然大喊:“薑師兄先別動手,不妨聽我狡辯幾句!”


    一別已經年,師弟成師兄。


    薑望也算是身經百戰的人物,在這樣的反應之前,也不免愣了一愣。


    “你看得到我?”他略帶驚訝的問。


    被他所掌控的視線和聲音,若能被林正仁奪回,那林正仁不該是如此修為!


    林正仁道:“我隻是知道誰會來殺我。”


    他並不能看到薑望,甚至在他的視野裏,門還是關著的,屋子裏並沒有人。他隻是察覺到了危險,而後努力的、端正地看著前方,用他那雙鬼眼。


    薑望“哦”了一聲,並成劍指,打算給他一個痛快。


    林正仁又高喊:“我要跟你合作!”


    薑望難以理解地看著他:“你為什麽會覺得,我能跟你合作呢?”


    “為什麽不能?”林正仁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我之間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如能合得兩利,又何必無益殺我?”


    薑望沉默了一下,才情緒複雜地道:“我們沒有仇嗎?”


    林正仁誠懇地反問:“我全家都是我自己殺的,跟您有什麽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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