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與天意為敵說起來簡單,真個站在天意的對立麵,卻是千難萬難。


    別看古來狂士多,一個個揮斥方道,那個要天翻地覆,這個要巡天而行。好像平生不有宏願,不滅個什麽“天”,都不能算是英雄,


    但古往今來,真正能夠戰勝所謂天意的,又有幾個?


    強似餘北鬥那樣的卦道真人,所謂命占一道最高成就者、當世真人算力第一,能夠帶著人短暫跳出命運之河的可怕存在,卻也隻是說一-


    “時也運也,命不可逆。


    卻也隻能說——這不是我的時代。


    多少英雄豪態,一輩子與天鬥,與人鬥,跋涉千萬裏,直到垂垂老朽,回首一生,才發現自己這一世都未跳出命途。


    才有歎曰,人力有時窮,天意不可知!


    都說天意天意,天意到底是什麽?


    即使修行世界已經發展了這麽多年,它也絕不能夠被人具體描述。


    古往今來有太多的偉大存在試圖解讀天意,闡述的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命占如何?血占如何?星占如何?


    命運長河萬古流!


    “天意”的部分表現形式,可以理解為“世界意誌”。


    世界意誌則可以解釋為一個世界的規則的聚合,是一方世界對自己的本能保護。


    它並不具備情感,更無關於愛恨。


    與其說它會對某個具體的存在擁有敵意,倒不如說是這個存在觸碰了世界規則,從而引動了規則自發的排異反應。


    這種自然的規則,像是一池靜水,入水者自然攪動漣漪。體型越大,波瀾越大。


    會水者能遊幾個來回,不會水者當場淹死。


    世界意誌時時刻刻都在修補世


    更也在對抗差所有試網傷主這個世界的行為。但它會遵從世界本身的規則,調動這個世界的一切,來達到驅逐或者消滅異端的結果。


    薑望是認識天意的!


    他甚製於親眼見證過,來自於剛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過漫長時光的布局,小勝現世天意,贏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但細究起來,那或許可以稱得上白骨尊神的勝利,可白骨尊神未必就勝過了現世天意


    那白骨道胎最後成功降世,卻也真正成為了現世的一部分。那對現世又何來傷害?


    他也看到過,驚才絕豔、七魄替命的張臨川,是如何以九劫法挑戰天意,最後又是怎樣的窮途末路。


    所以當他意識到他已經被妖界之天意&q


    u針對,他亦是惶惑的——


    我薑望修為不過神怖,年齡不過二十一,沒有破壞過甚麽妖族大計對妖界造不成什麽根本性的損害。是何德何能,竟為此界天意所惡?


    但想讓他坐以待斃,卻又是絕無可能。


    當年卜廉占命,斷言人族必敗,是天意不可違。


    人皇是怎麽做的呢?殺卜廉,改讖言。


    反伐妖族,逆天改命!


    薑望不敢自比人皇,但他永遠不會放棄自己。


    製少他現在能夠在總結情報、梳理自我之後,累覺到自己的對手是哪位,而不是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於某個意外


    不製於要到死前,才歎一句天意難違”。


    就如一路走過來的所有經曆


    發現對手之後,自然便是要戰勝對手。


    無論這個對手是誰。


    感謝白骨邪神,感謝莊承幹,感謝張臨川,感謝森海源界裏所感受的世界意誌.…曾經所經曆的那一切。讓薑望對“天意”有所認識。


    說起來“天意”無從揣度、無所不能,但它本身並不具備能力。它會引導出無數的巧合,讓被針對者無可挽救地墜落深淵。


    但這些巧合,都是有跡可循的,不能無由而成


    就比如他萬裏逐殺張臨川,也算是現世天意對白骨道軀的針對。但如果沒有同張臨川之間深刻的仇恨,他不會對張臨川那麽執著。如果沒有他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調動勢和名.用盡人脈,也不可能完成對張臨川的擊殺。


    天意玄之又玄,不可測度,但必有因由。


    薑望選擇藏身於鏡中,而將妖族領地裏的所有行動,都交托於柴阿四,這便是他對抗妖界天意的第一步。


    為了抹去那個“因由”。


    他的設想基於此念——他跳進魚肚子裏,本身並不折騰水花。那麽這池靜水的所有波瀾,大約就隻和水裏本就存在的遊魚有關。


    柴阿四是妖界裏土生土長的小妖,柴阿四的出生、成長、經曆,都是得到妖界天意認可乃製鼓勵的。


    為什麽薑望最終同意讓柴阿四卷與金陽台無限製武鬥會?


    因為那是基於柴阿四本心的決定


    在那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對柴阿四的決定有太多的幹涉。


    一個完全貫徹薑望意誌的柴阿四,還是柴阿四嗎?還能幫忙避開妖界天意的針對嗎?


    斷絕因果,一任自然,盡量不去觸碰此方世界,那基於世界規則的“天意”,想來亦是無從反應


    再者說,順著柴阿四的本願,讓他參與金陽台無限製武鬥會,也是能夠迅速打開局麵的一步棋。


    柴阿四若是能夠在武鬥會上獲得好的名次,也就能一步登天,在


    摩雲城獲得地位。


    區區一個采藥小妖,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


    但對金陽台無限製武鬥會的魁首來說,獲取更多傷藥資源,進入軍中、調防前線.…如此種種,應該都不是問題。


    砰砰砰!四兒!


    驟然響起的敲門聲,中斷了鏡中古神的思考,也叫停了柴阿四練劍的動作。


    鏡中神和鏡外妖,都是一驚。


    前者驚的是天意,後者驚的是牛鬼蛇神。


    但並沒有等到柴阿四去開門。


    因為在這個破院子裏,這個門實在是沒有什麽作為門的意義。


    不速之客隻是敲了兩下,抬腳一踹,院門便轟然洞開。


    疤爺!


    柴阿四立即垂下了手中的鐵條,臉上堆滿了笑,迎上前去:哪陣風把您吹來了?”


    踹門當然是無禮之舉。但柴阿四也早就習慣了。


    兜裏沒錢,身後沒妖,誰給你“禮”?


    此時立在院門口的,乃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猿族漢子,中年模樣,穿一身皮甲,臉上有一道斜的刀疤,世來凶悍非常。


    他出身於赫赫有名的花果會,職位是花果會水簾堂的一個香主。


    這等流氓團夥自是上不得台麵但花果會背後是摩雲猿家,由此也就不能被等閑看待。


    水簾堂代表花果會,管理城北這邊三個街區的地下秩序。


    這一堂有五個香主,個個能打.都是殺穿幾條街的雙花紅棍。尤其以這個刀疤猿族凶名最著,一手十步衝拳,打遍整條花街。


    在這一片的小妖之間,一般被稱為“疤爺”。


    他比柴阿四高了一個頭去,橫在門外,似是一堵肉牆。見得柴阿四上前來,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柴阿四被扇得仰麵後趣,勉強站定了,捂著臉仍是賠笑:疤爺!瘧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被扇臉當然屈辱,臉也會痛。


    但是反抗的下場是怎麽樣,他早就知道了。


    與這個疤爺一起來的,還有兩個隨從,但隻是立在外間,戲謔地看著這一切。


    而被稱為“疤爺”的猿勇,則是慢條斯理地卷著袖管,眼睛看也不看柴阿四,隻道:我還以為你進山一趟,走丟了腦子,已是忘了我們花果會。


    “哪能呢?”柴阿四有意無意地擋在猿勇的身前,避免他注意到裏間諂媚地道:我忘了自己的親爹也忘不了您呐,咱們這一邊,可全是靠著您吃喝!


    整個摩雲城,自是以蛛家為首,其次便是犬家、羽家、猿家。


    但凡在這個城池討生活的,莫不仰這四家鼻息。


    製於柴阿四為什麽明明是犬族卻在猿家下麵混飯吃,自然也有他的故事——撞死他爺爺的那輛馬車,就是犬家的。


    當然,這也不是什麽值得說的事情。在底層打轉的小妖們,誰活得容易啊?


    猿勇隨意地打量了他兩眼:手上拿的什麽東西?”


    柴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裏收了收:“我的劍。


    “這是劍?哈哈,我看看!猿勇探手便拿了過來,細一打量,的確隻是一根破鐵條,通體鏽跡斑斑,隻在最尖端磨礪出了一點鋒銳。


    隨手往地上一扔,發出鐺啷啷的響。


    他的眼睛仍是瞧著柴阿四。


    柴阿四不敢去撿,隻熟強道:讓您見笑了。


    猿勇嘖了兩聲:現在看起來還是挺懂事的,怎麽就能忘了交例錢呢?”


    柴阿四很是不解,並且委屈:這個月的例錢,我早就交過了啊。交去了老猿酒館,還是前幾個交的.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他常去喝一杯的老猿酒館,也算是花果會的產業。每次交例錢,他都是去那裏交。


    這次回城賣完草藥後,他早早就去交了例錢。身懷古神鏡,他都恨不得與世隔絕,等神功大成再出門,屆時橫掃八方,迎娶蛛蘭若,走上妖生巔峰又怎會自己找麻煩?


    猿勇冷著臉道:我們與老猿酒館已經不合作了,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往後都得去我的賭場裏交!


    對不住,對不住癟爺,我是真不知道!柴阿四鞠躬道歉: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猿勇左右看了看這個破院子,確實是看不到什麽別的油水,漫不經心地道:“前天。


    好,小的記住了!柴阿四恭敬地道:下個月我就知道該去哪兒交例錢了。


    那這個月呢?”猿勇問。


    改規矩之前,我就已經去老猿酒館交了例錢.….…您看看,您是不是可以去跟那邊問一聲……


    “嗯?”猿勇皺起眉來:我要替你的錯誤擦屁股?


    柴阿四已是明白了。


    這個疤爺擺明了是想趁著交錢地點變更的空當,自己額外撈一筆。交去老猿酒館也好,交去賭場也好,都是花果會的。


    唯獨他老人家親自上門要的,是他自己兜裏的。


    但明白歸明白,柴阿四也隻能認。


    像那首俚曲裏唱的泥裏地裏摸爬打滾陪笑臉,世俗的小妖怪。無依無靠無奈地笑,無辜的可憐蟲


    他從


    懷裏摸了半天,數出八個五銖王錢,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裏:這是這個月的例錢,您笑納。


    妖族於市麵上流通的價值最高的貨幣,是五銖天錢。其次是五銖皇錢,最後是五銖王錢。


    一枚五銖天錢,等同於一百枚五銖皇錢。


    五銖王錢下麵還有“銅貝錢”,通常被喚作大子兒”,一般隻是作為添頭,買不到什麽有用的東西。一百二十個到一百五十個之間,能換一枚五銖王錢。


    嚴格來說,花果會收的例錢倒也不算高。比羽家、犬家支持的幫會,都要寬縱一些。


    但生活在摩雲城,本身各種賦稅也不低,又要受幫派盤剝,還要被諸如猜勇這樣的家夥額外敲詐…如柴阿四這樣的小妖,日子確實不算好過。


    見著了現錢,猿勇的臉上這才有了兩分笑意,一把接到手中:剛才手滑打了你,你不要見怪,你知道我的,我這個妖其實沒有什麽壞心眼。就隻是脾氣不太好。


    我懂我懂。柴阿四連連點頭道:您的妖品,那是有口皆碑的。而且我皮糙肉厚,一點也不疼!


    猿勇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下這院子,隨口道:最近沒什麽妖怪來欺侮你吧?


    這麽多年,柴阿四早就習慣了,也沒什麽屈不屈辱的,嘻嘻哈哈地道:那當然不會有,誰那麽不長眼啊?我可是疤爺置的!


    “好。猿勇笑著往裏又看了兩眼,忽地道:你怎麽老擋著我啊?家裏見不得光?


    沒,沒有啊。柴阿四心知不妙,盡量圓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家裏,賊進來都得哭…


    但猿勇已經一把將他拔開:不會是藏了什麽寶貝吧?哈哈。


    大步便往裏走:早聽說你最近足不出戶,好好的又開始練劍怎麽的,山裏有奇遇啊?


    柴阿四緊步跟在後麵,難掩慌張:“我就是瞎練


    猿勇忽地頓步,朝著外麵喊了一聲:外麵的!把門帶上!”


    他帶來的兩個屬下,便帶著殘忍的笑意,把院門拉上了。


    他則是居高臨下地看著柴阿四欣賞著柴阿四的緊張:四兒,疤爺一向很欣賞你,但是如果你遇著什麽好事,都想不到疤爺,疤爺很難替你高興啊。


    這個采藥小妖在老於江湖的他麵前,還是太嫩了一些,有些心思根本藏不住。


    平時一個五銖王錢都摳摳搜搜哭著喊娘的,今天補交八個,卻這麽爽快?擺明最近長了膘!


    尤其


    現在這副慌張的樣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一刀不很砍下去,他枉稱一聲“疤爺”。


    柴阿四又怕又亂,從小的生活環境,隻教會了他忍讓。他懂得如何在挨打的時候蜷縮自己,護住要害。他懂得如何獨自生活,一點一點地往前走。但不懂得如何反抗。


    那個忍了一輩子不肯忍了的爺爺,已經給車撞死了。


    他的心不斷下墜,眼裏帶著哀意:疤爺您是知道的,我一向老實


    古神鏡是他改變命運的關鍵,他絕不能夠失去,絕不能被掠取。可是怎麽辦呢?


    猿勇隻是一把將他推開


    疤爺,疤爺!”柴阿四又去攔。猿勇當胸便是一腳,直接將他踹回了院中央,目露凶光:再敢攔我,殺了你!


    柴阿四頹然若死地坐在地上,恐懼地看著那個背影——


    自爺爺死後,這棟破宅子,已經不知道被多少妖懌搜刮過多少遍。現在隻剩一個光禿禿的床板,其它的他曾經熟悉的東西都已經被搬走


    他早該習慣了以這樣的姿態,看著這樣的背影。


    可是…好不甘心。


    從小到大,庸庸碌碌了這麽多年,無能無力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就要這樣拱手送出去嗎?


    這時候他的手觸碰到一個硬物,熟悉的觸感告訴他一那是被猿勇隨手丟在地上的、他的劍。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這根破鐵條小妖柴阿四,握住了他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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