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林有邪的初遇其實並不愉快。


    那時候重玄勝用鄭世的人情,幫他在腰間掛了一塊青牌,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齊境,悄悄去雲國看望安安。


    他跟著巡檢府以嶽冷為首的緝捕隊伍在貝郡匯合,本隻是去做個樣子,虛應一番差事便離開。


    但林有邪卻好像盯上了他。


    這個異常認真執拗的青牌捕頭,因為懷疑他與地獄無門的關係,一直對他糾纏不休。始終注視著他的行蹤,一有機會就來盤問,後來甚至還跟到了海外去。


    薑望一度對這個女人咬牙切齒,甚至於有過訴諸武力的念頭。


    也曾針鋒相對過,也曾冷漠無視過,試過以勢淩人,試過威脅警告……


    最後也隻能接受自己被青牌盯上了的事實。


    對於他在大齊帝國炙手可熱的新星地位,對於他身邊有權有勢的朋友,親如兄弟的重玄勝,看好他的薑無憂……林有邪好像全都不在意。


    這個女人眼中,似乎隻看得到齊國律法。


    隨著更多的接觸和了解,他對林有邪的觀感稍微好些了,但也是選擇敬而遠之,隻想著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真正產生變化,把這位青牌捕頭當成了朋友,是在什麽時候呢?


    說不清了。


    但是每次看到停屍房之類的地方,薑望總會想起來,林有邪在他麵前一臉平靜地解剖屍體,故意用極其詳盡的剖屍細節來捉弄他。


    他還記得那一對幾乎讓他當場吐出來的屍膜手套。


    他更不能忘掉,當他自厲有疚口中得知林有邪自小得了驚懼症,隻能靠吃藥才能強撐著驗屍時,他心中久久無言的震撼,以及自此生出的欽佩。


    是的,他非常佩服林有邪。


    他在林有邪身上所感受到的,是太驚人的勇氣,太堅韌的執著,太固執的責任感!


    她被太多人討厭,但天空之所以不夠明亮,恰是因為林有邪這樣的人太少!


    她身上真正具備法家的精神。但卻因為父輩的關係,生下來就被那堵看不到頭的黑牆所凝視。


    四大青牌世家的傳承,絕代名捕的獨女……她生下來,隻是一場悲劇的尾聲。


    “屍體是由線索組成的。”


    薑望永遠記得這句冰冷的敘述。


    記得林有邪把自己也視為線索的決絕。


    而林有邪已經死了。


    就死在這裏。


    死在距離他所坐之處不足三千丈的地方。


    死在他現在一個閃身就能趕到的位置!


    死在了道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那一天在她的幫助下,重玄勝及時找到了十四。


    一對新人正團聚,一個她正離開。


    那時候他們在臨淄城呼朋引伴,熱熱鬧鬧地準備婚禮。而她隻剩一顆念頭,留在無人問津的野人林裏,寂寞地散去。


    薑望甚至能夠想象得到,那一天他正坐在這根橫枝上修煉。


    重玄勝和十四正在林外互訴衷腸。


    而就在距離他並不遠的地方,林有邪被殘忍地殺害了,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跡。而他竟然毫不知情!


    這是多麽讓人痛楚的畫麵。


    他將永遠遺憾那一天沒有跟林有邪多說幾句話,遺憾沒有勸林有邪留下來喝重玄勝的喜酒,遺憾沒有送林有邪離開。


    那個人是誰?


    那個殺死了林有邪的人……


    是誰?!


    心湖掀起了狂瀾。


    驚濤駭浪怒卷。


    薑望極力地利用心雀去感受,那一隻心念所化的黑貓,卻已經徹底地消散了。


    彼時的那種感知……


    從念塵裏所感受到的林有邪的情緒,並沒有恐懼。


    她隻是……想要用自己的心念,把自己眼睛最後看到的畫麵,記錄下來。


    如她生前所說的那樣,作為一個合格的青牌捕快,她和她的屍體,都是案件的組成部分。


    可是她並沒有看清楚那張臉。


    或者說,她並沒有來得及利用念塵之術記錄下更多的信息。


    最後她所看到的,隻有那一隻毀滅了她的、蒼白沒有血色的手。


    那是誰的手?


    薑望在心念之中,久久地凝望著!


    “果然有問題!”林間空地裏,翻檢著一疊疊情報的重玄勝忽然說道。


    他又皺起眉頭:“望哥兒,你怎麽了?”


    在那光禿禿的橫枝上,孤獨盤坐著的薑望,睜開了眼睛。


    此刻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靜,從中看不到半點情緒。


    而卻有一種極致壓抑,將如火山噴薄的感覺,潛流其中。


    “你怎麽了?”重玄勝站起身來,又問道。


    十四也同樣投過來擔心的眼神。


    “林有邪死了。”薑望平靜地陳述道。


    “為什麽這麽說?”重玄勝顯然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他意外的隻是薑望是如何認定的。


    “林家有一門秘法,叫做念塵。”薑望的聲音在這深夜林間裏,也如夜色一般流淌:“我也修成了,剛剛在附近捕捉到了她留下來的信息。”


    對於念塵的大名,重玄勝自然是早有耳聞。


    他驚訝於林有邪竟然把這門秘術傳給了薑望,但更驚訝於……


    “附近?”


    薑望從橫枝上飛身落下,踩著枯枝敗葉往外走。那沙沙的聲響,在靜夜中傳得很遠,有一種危險的預示。


    重玄勝隨手將大堆的資料收進儲物匣中,和十四一起緊跟其後。


    十四一聲不吭地拎出了自己的重劍。


    直線距離不到三千丈,在林中繞行幾段,也未超過四千丈去。


    最後停在了一顆半枯的老樹前。


    這棵樹並不比周圍的樹更老,也不比它們更高大或者更朽壞。


    在這座少有人跡的老林裏,它隻是一顆平庸的樹。


    但大齊帝國最年輕的軍功侯,卻於此駐足。


    “她最後的心念告訴我。她就死在這裏。”


    薑望眼神微渺地看著遠處,好像在注視著誰自這深夜林間走來。


    聲音也是有些飄忽的:“時間是在道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的深夜,天還沒有亮。那個時間她應該已經離開鹿霜郡了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麽還在野人林裏……她應該是在向我們這邊逃跑,但是動靜被湮滅了,她也在這裏被追上了。”


    薑望伸手貼著身前的這顆樹:“就在這裏。我想她的確是發現了什麽……”


    “是誰殺了她?”重玄勝緩聲問道:“她告訴你答案了嗎?”


    “沒有。”薑望搖了搖頭,用一種全無情緒的語調,慢慢描述道:“我隻看到一隻手,很蒼白,很冷酷的手。”


    十四沉默地看著他,隻覺得這一刻的薑望特別冰冷。


    但他的痛苦又那麽分明。


    某種內疚的情緒,讓痛苦變得更強烈。


    “我不知道那是誰的手。”他如是說。


    “沒關係。”重玄勝這一刻的聲音很是溫柔:“林有邪已經說出答案了。”


    薑望定了一下,轉眸過來:“是誰?”


    重玄勝取出幾份資料來,遞給薑望,用穩定的語速,緩和薑望的情緒:“我總結了鹿霜郡各大勢力的情報,從中分拆鹿霜郡現在的權力結構,發現一件很詭異的事情。我印象中很有手腕的鹿霜郡郡守駱正川,竟然在郡守府已經被架空了,失去了話語權。”


    “誰架空了駱正川?”薑望一邊翻看手裏的資料,一邊問。


    基本可以這樣論斷——誰在架空駱正川,誰就在鹿霜郡有所企圖。當然,誰都可以有野心,權力競爭本也是常事。


    但按照重玄勝之前的判斷,林有邪的失蹤,很有可能是意外撞破了什麽事情。那麽在鹿霜郡範圍內,具備實力和野望的勢力,自然也就可能與此有關。


    “是周家。”重玄勝說道:“但又不是周家。”


    薑望聽明白了:“周家隻是明麵上的?”


    “周家現在的核心人物周青鬆,以前隻是一個邊緣家老。在去年的時候突然崛起,很快掌握了家族大權,並且讓周家在鹿霜郡的影響力得到迅速擴張。打擊嚴家,威壓雷家,架空駱正川……不查不知道,現在鹿霜郡的第一世家,應該是周家才是。”


    重玄勝道:“但是有一個很值得玩味的問題。自十一皇子故去後,雷家的勢力就全麵收縮,伸到鹿霜郡外的手,幾乎全被斬斷了,就是在鹿霜郡內部,也頻頻遭受打擊。但在周家崛起之後,雷家聲勢雖然還是很弱,還是被人們視為秋後的螞蚱,但卻沒有再受到什麽實質性的損害。”


    “這不合理。”薑望道。


    重玄勝道:“是啊,新王上位,舊王必然要被清洗。周家要成為鹿霜郡第一世家,就必須踩著曾經的第一世家往上走。畢竟鹿霜郡就這麽大,資源是有限的。別的不說,鹿鳴酒的生意,周家難道不眼紅?”


    薑望慢慢跟上了重玄勝的思路:“你的意思是說,周家崛起的背後,是雷家在掌控局麵?但雷家為什麽要這樣做?現在朝局很穩定,他們要是有本事,競爭完全可以放到台麵上。而且,你不是說雷占乾的嫌疑已經被洗清了麽?”


    “所以說雷占乾有問題,因此在領導雷家重新崛起的過程中,他需要盡可能地低調。另外我之前說的是,他明麵上的嫌疑已經被洗清了。”


    重玄勝很有耐心:“雷占乾的嫌疑是什麽?


    首先雷家還是鹿霜郡明麵上的第一世家,在鹿霜郡最有實力,也最有機會做點什麽。


    其次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在林有邪失蹤那天,出現在野人林,且與十四打了個照麵。這是多麽巨大的嫌疑?


    這可以說是黃泥巴沾褲襠的事情,就算真的無辜,也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證明自己。但你看雷占乾費勁了嗎?在我們去雷家拜訪的那一小段時間裏,就成功把自己洗刷得幹幹淨淨。”


    “可是如果林有邪的事情本來就與他無關,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難道不是正常的事情麽?”薑望問道:“那頭懨魑,我們不是都看過了嗎?”


    這時候再提及那頭懨魑,薑望不知怎麽的,怔了一下。他有一種恍惚的熟悉感,但卻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野人林在曆史上的確出現過懨魑,雷家地庫裏那頭懨魑的死亡時間也的確相近。但是雷家地庫裏的那頭懨魑,真的是野人林裏的懨魑嗎?我相信若是以大軍搜林,一定找不到那頭懨魑的窩。隻是他篤定不會有人那麽做罷了。”


    重玄勝篤定地說道:“雷占乾一定有問題。我不是說他的性格,他的改變有什麽問題。他完全符合一個驟遭變故後,洗心革麵脫胎換骨的世家子形象。人物變化、性格轉變,完全符合故事邏輯。但是,太精確了……”


    “精確?”


    “從我們去雷家,一直到我們離開。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太恰當,所有的細節都很完美。符合設計好的故事情節,不符合真實演化的人生。你仔細想想,我們去到雷家之後,他有沒有一句多餘的廢話?是不是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在證明他的清白,都在闡述他的轉變?”


    十四開口說道:“我覺得他變了好多,還覺得他……有些可憐。”


    “我跟你是同樣的感受。”重玄勝說著,又搖了搖頭:“但這是不應該的,我是一個相當記仇的人。我對雷占乾有偏見。但他卻能夠不知不覺抹去我的偏見。讓我同情他,認可他,並且找不到懷疑他的理由……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我們找上雷家之前,他對於見麵時的情景已經有過無數次預演,對我們的所有反應,都想好了怎麽應對。而這需要足夠的智慧來支撐。


    雷占乾本身,不是一個那麽聰明的人。人的性格可以轉變,智慧卻很難有太大的躍升。”


    薑望這時候已經能夠相對冷靜的思考了,擰眉道:“那天林有邪也跟我提及了雷占乾這個人,這一點跟十四後來說她遇到了雷占乾對上了。所以在雷家的時候,我仔細觀察過雷占乾。他應該不具備靠近我三千丈還不被我發現的實力,他的手跟林有邪最後看到的那隻手也不相同……”


    “這隻能說明他在我們麵前沒有暴露半點破綻,其它的什麽都說明不了。”重玄勝認真說道:“雷家在鹿霜郡有問題,雷占乾本人有問題,雷占乾還在林有邪失蹤那天現身野人林……結合以上種種,我也隻有一半的把握。所以離開雷家之前,我特意談及與雷家以後的合作,用這個穩住他。再拿我們要來野人林的事情,試著釣一釣他。”


    “但是現在,你找到了林有邪留給你的信息,確定林有邪就死在這裏……無論雷占乾上不上鉤,我已經九成九確定是他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蘊著殺氣:“我也是剛剛才想明白。雷占乾的目標本來不是林有邪,他那一天,是衝著十四來的!”


    驟聞此言,薑望和十四都驚住了。


    “為什麽這麽說?”薑望聲音艱難地問。


    重玄勝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從這個人在鹿霜郡的布局風格來看,當時的確是良機。控製了十四,也就可以影響到我,進而也能影響到你。比起在鹿霜郡一步步蠶食其餘勢力,直接影響甚至於控製我們,無疑可以讓雷家有一個巨大的飛躍。


    認真想一想,以雷占乾在這一次洗刷自身嫌疑的過程中,堪稱完美的表現。他一開始為什麽會顯露那麽巨大的疑點?比起想盡辦法自證清白,從一開始就不與十四照麵,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隻有一個解釋——與十四照麵本就在他的計劃內,林有邪的到來才是一場意外。他是不得不留下的這個疑點!”


    “甚至於那本來也不該是疑點……”


    重玄勝的語速慢了下來:“因為他其實是沒打算對林有邪怎麽樣的。他的布局風格偏於謹慎,但是在關鍵的時刻又很果決。


    察覺到林有邪出現,他就主動放棄了計劃。因為貿然殺死林有邪,一定會引起追查。而當時你我也都在趕來。他用雷占乾的身份隱藏了這麽久,必有大圖謀,不會輕易冒險。


    如果他就那麽離開了,我們頂多是好奇他為什麽出現在野人林,釀酒的理由完全說得通,哪怕說是散心什麽的,也沒誰會追究……但林有邪發現了他的問題。”


    重玄勝說到這裏,就沒有再說下去。


    而薑望怔然當場,久久不語。


    因為他完全能夠想得明白,對齊國的一切都不再掛懷、已經決定去三刑宮進修的林有邪,為什麽會突然去調查雷占乾。


    ------題外話------


    感謝大盟我愛琪琪888打賞的兩個新盟!


    老板真英俊!


    ……


    另外前麵寫得太趕,記錯了時間,有一處筆誤。


    找到十四應該是在五月一日,不是五月九日。那麽林有邪出事也是在這一天。


    正文已經修正,這裏再強調一遍。


    望周知。


    再另,明天的更新時間還是晚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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