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人,百種千般各不同。


    有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有的人拿不起,但也放得下。


    明光大爺便是後一種。


    總之有時候也會突發奇想,去做點什麽,努力一下。一旦沒結果,就馬上算了。


    薑望當然是跟著重玄勝的感官走,長期看明光大爺非常順眼。要不是明光大爺,德盛商行能夠發展得這麽快嗎?


    用重玄勝的話說,吃水哪能忘了挖井人啊。


    武安侯府中,薑望正在督促褚幺練拳。


    他最近其實一直在猶豫一件事,就是要不要把安安接到齊國來。


    並不是說,讓薑安安就此脫離淩霄閣。


    他早就沒有了這樣的念頭。


    薑安安在淩霄閣已經呆了四年,對淩霄閣已經有很深的感情,不可能說脫離就脫離。而且她的修行,從一開始搭建就在淩霄閣的體係中,是在當世真人葉淩霄的指導下進行。現在再更改,等於之前的苦功都已經浪費了。


    再者說,無論他動用多大的人情,為薑安安請多麽厲害的師父,都很難比現在的葉淩霄對薑安安更好。


    他非常感謝淩霄閣對安安的照顧,他對安安在淩霄閣的生活也很是放心。


    因而他猶豫的是……要不要現在讓薑安安來分享他的榮耀,分享他辛苦奮鬥的成果,分享他今日所收獲的一切。


    他要不要讓全世界知道,大齊武安侯薑望,有一個視如生命、珍若瑰寶的親妹妹,她的名字叫薑安安?


    他很願意這麽做,他很想同妹妹分享。


    每當他取得一點什麽成績,他都很想看到妹妹崇拜的眼神。


    可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這樣做。


    他現在可以安心地讓妹妹行走在陽光之下,他可以完全地護住妹妹周全嗎?


    他永遠忘不了,楓林城陷的那一天,他所感受到的恐懼,他所經曆的痛苦。


    那種痛苦,讓他至今害怕失去。


    即便是已經成為齊國最年輕軍功侯的現在,對於自己最重要的人,他仍然是缺乏安全感的。


    “師父!您在想什麽?”


    褚幺穿著黑色的皮甲衣,正在練拳,像一條黑泥鰍竄來竄去。


    這種皮甲是專門請優秀匠師量身定做,充分考慮了褚幺的體能,讓他練得非常累,又不至於傷身。


    他竄著竄著,就忽地轉到薑望麵前,仰著腦袋,很是好奇地問。


    彼時薑望正負手望著西方的晚霞,霞光映著他眼中的神光。眉目清澈疏朗,溫和之中不乏棱角,淡然之下亦有威儀。


    “哦,我在想你大師兄。”他如是說。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褚幺興致勃勃地問。


    “他是一個很合格的徒弟。就像我剛才教你的這套拳,他不練足一百遍,是不會開口跟我講廢話的。”薑望幽幽地道。


    褚幺默默地又揮著拳招,踩著步法,轉啊轉啊轉開了。


    說起唐敦來。


    一開始其實也並不能算是弟子。


    畢竟那時候的薑望,自己都很弱小。而且唐敦年紀已經很大,他隻是見此人質樸誠懇,才答應指點一下武藝,幫助對方準備楓林城道院的外門考試。


    後來薑安安一口一個唐敦大師弟,唐敦也一口一個安安師姐,天天接送薑安安上下學。


    也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應了下來。


    唐敦雖然資質平平、出身平平,也談不上有什麽文化。但是與他相處久了,就能感受到,這是一個有純心的人。


    憨厚但不愚笨,踏實而且清醒。


    有自己並不宏大的理想,也願意為之付出不懈的努力。


    他隻是想要修煉出一些本事,等到“像薑先生一樣厲害的時候”,再回唐舍鎮去當捕快,真正護佑唐舍鎮的安寧,讓妖人滅門的慘案不再發生。


    他不明白,這世上的禍患風雲突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從不在乎螻蟻的性命。那些餓得眼睛發綠的野心家,總是可以輕易地把人命當做籌碼。即便他真個在楓林城道院學出本事來,在更大的危險降臨時,也隻如微塵。


    他想不了那麽遠。


    他也的確如微塵零落了。


    後來整個楓林城域都沉陷,他心心念念想要守護的唐舍鎮,當然也在其中。


    楓林城出事的那一天,他正好和薑望在一起。


    那時候他們正計劃著,把朋友們聚到一起,找一個極好的館子,在年前熱鬧熱鬧。


    下一刻便是地裂城陷。


    在大地裂隙之間,在滾滾的岩漿之上,他想到的是“安安師姐”。他讓薑望去救薑安安。


    唐敦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他其實有非常通透的內心。


    他知道誰待他好,誰真心對他,他也知道誰是假意虛情。


    比如他曾經就跟薑望說過——“張師兄雖然很客氣,但是不親近人。”


    如果薑望當時能夠重視這句話,或許就能提早發現張臨川的不對勁。


    當然,提早發現張臨川的問題,也改變不了楓林城的結局。因為真正有能力、有責任去改變那結局的,反而正期待悲劇的發生……


    薑望認唐敦這個徒弟。


    他永遠承認自己有這樣一個大弟子。


    他為自己有這樣的弟子而驕傲,也為自己沒能保護這樣的弟子而慚愧。


    這就是他跟褚幺說過的,會讓他覺得丟臉的事情之一。


    他從來沒有詳細地跟褚幺說過,他的開山大弟子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想等到某一天,帶褚幺去楓林城,再慢慢講述唐敦的故事。


    他相信那一天,已經不會很遠。


    “侯爺。”


    褚幺累得氣喘籲籲的時候,管家謝平走進院子裏來,手裏拿著一封信:“信又退回來了。”


    薑望接過來看了看,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早先寫給林有邪的信,通過齊國的渠道送往天刑崖,竟原封不動被退回來了。


    因為隻是一封不怎麽著急的信,謝平也沒有想法子聯係已經身在南疆的他。


    這次回到臨淄他才知道此事,也不知是出了什麽岔子,便讓謝平又寄了一次。沒想到還是被退回……


    他心中隱有不安。


    “小人這次專門讓傳信官問過了。”謝平解釋道:“三刑宮那邊的回複說是……查無此人。”


    “查無此人?”薑望眉頭擰成了川字:“林有邪就是去三刑宮進修,怎麽會查無此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謝平試探著道:“是不是林大人她,後來又改了主意,不去三刑宮了?”


    “確定是送到了三刑宮正式弟子手裏,而不是在天刑崖外就被誰攔下了?”薑望問道。


    謝平道:“侯爺,您是什麽地位,什麽身份?咱們府裏寄出去的信,通信官不會不重視,三刑宮也不會隨便就打發了的。”


    “那就奇怪了……”


    薑望越想越是不對勁,三刑宮的行事風格,他在血河宗已經有深刻見識了。斷也不至於說隨便找個借口就封回他的信。也沒有這麽做的理由。


    而林有邪若是根本沒打算去三刑宮,又有什麽必要騙他?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都城巡檢府,讓他們幫忙查一查林有邪的行蹤。另外,以我的名義,讓三刑宮那邊幫忙再確認一下,是規天宮、矩地宮、刑人宮,這三大法宮裏,全部沒有林有邪這個人嗎?”


    謝平立即領命,轉身就要去辦事。


    “等等。”薑望又叫住了他:“都城巡檢府那邊我自己去,你就讓三刑宮幫忙確認消息就是了。拿點金子,讓通信官加急辦。”


    “好。我讓人去給您備車。”


    這邊風風火火決定了事情。


    那邊褚幺頓時眼睛一亮,期待地看了過來:“師父!”


    都城巡檢府,聽起來就是好威風的衙門。他也好想去瞧瞧。


    薑望隻伸手一指:“在家練你的拳。”


    這皮猴兒便老老實實地低眉順眼,擺好架勢,又虎虎生風地打了起來。


    ……


    武安侯許久沒來都城巡檢府,但車駕一到,還是得到了殷切的歡迎。


    這位腰懸三品青牌的軍功侯爺,實屬於齊國青牌的驕傲。從青牌捕頭到軍功侯爺的華麗轉身,不知驚煞了多少人。


    近幾個月來,齊廷有幾項人事變動,是讓薑望比較注意的。


    一個是篤侯曹皆卸任了春死軍統帥一職,替換軍神,代天子執掌天覆之軍。


    名義上來說,薑夢熊手下已無強軍,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已經失勢。因為他仍是兵事堂之首,大齊鎮國大元帥。且春死軍的新任統帥,正是軍神大弟子陳澤青。


    這次軍職的更替,在政治層麵當然或多或少有一些交換存在,但在薑望看來,這件事情背後更重要的意義,或許在於軍神自身。


    他猜測,軍神薑夢熊或許正在向另一個層次邁進。


    正如晏平在退任國相之後,將偉力歸於自身,才真正成就衍道真君。如今軍神放開了所有軍權,又將走到什麽樣的境界?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則是原北衙都尉鄭世已經去職,放開了壓抑許久的修為,輕鬆成就神臨,而後空降斬雨軍中任職,在斬雨軍八正將中排名第一。擺明了是衝著空懸的斬雨軍統帥位置去。


    閻途受剮而死,斬雨軍統帥之位,便是空缺出來的巨大肥肉。


    若是在齊夏戰爭中,田安平手下部隊死傷沒有那般慘重,不是那麽地讓部卒離心。以他贏得的功勳、加上足以匹配九卒統帥的修為,這個位置其實很有可能是他的。


    田氏若是能夠執掌一支九卒強軍,聲勢必然大振。


    可惜田安平是這樣地讓人難以放心。


    鄭世執掌北衙多年,功勞資曆都不缺,隻是修為有所不足,空降九卒統帥難以服眾。但眼下看來,那個位置應該已經被他視為囊中之物。


    當初重玄褚良能夠以頂級神臨的修為執掌秋殺,他雖不能跟重玄褚良相比,但甫成神臨,也已是神臨境中強者,洞真不是無望。


    雖然說不是每一個北衙都尉都能走到高處,在這個位置上不得善終的從來不在少數。


    但一個能夠坐得足夠久、足夠穩的北衙都尉,必然是天子心腹,也必然有足夠的才能。


    隻是不知新任的都城巡檢府巡檢都尉楊未同,是哪一種。


    是的,當初朝野矚目,積極競爭北衙都尉的兩個人裏,薑望自辭其任已不必說,陳符之門生張衛雨,也是未能得償所願。


    最後坐上這個位置的,是易星辰的門生,那個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楊未同。


    原巡檢副使楊未同是易星辰有意傳承政綱的人物,才能自是不會差。


    薑望早先與他有過接觸,印象很是不錯。但也僅止於初步印象。在易星辰收十四為義女之後,才有了更多的交集。


    他這番過來北衙,事先未跟任何人打招呼,不過還是很巧地碰到了鄭商鳴。


    “侯爺!”鄭商鳴很是驚喜的樣子,大步走近前來:“今兒怎麽得空過來?”


    作為前任北衙都尉的公子,他並沒有如薑望所想的那樣,直接得到一個巡檢副使的職務。腰間掛著的,仍隻是五品青牌。


    細一想,這反倒是更聰明的選擇。他這麽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將來接回北衙都尉之職,阻力會小很多。


    “商鳴兄。”薑望淡笑著說道:“仍是如前稱呼吧,你這樣叫我頗不習慣。”


    早前在臨淄認識的一些人,後來漸行漸遠漸是不同。


    他與重玄勝是同榮共辱、同舟共濟。


    與晏撫、李龍川是求同存異、肝膽相照。


    與高哲則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隻剩下表麵的客套,利益的牽扯。


    與鄭商鳴同樣是不同道路,人各有誌,成不了摯友,但也剩著幾分情麵在。現在因為易星辰這一條線的關係,還可以稍稍親近幾分。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會被太多的因素影響。正是這千絲萬縷,糾葛成滾滾紅塵。薑望一直在前行,也一直在感受。


    “你現在到哪裏都是侯爺,我是怕自己突然來一句薑兄,反倒讓你不習慣。”鄭商鳴笑著把話茬接了過去,又很自然地道:“怎麽著,今天是來視察工作呢,還是心係百姓,要親自辦幾樁案子?”


    他這副八麵玲瓏的樣子,已經完全不似當初。


    “倒也沒有別的事情。”薑望直接說道:“就是我一個朋友,最近不知怎的沒有消息了,我想著借助青牌的渠道,幫忙查查看她去了哪裏。”


    “找人我們衙門很拿手。”鄭商鳴聽著是這樣的事情,便先應下了,然後才道:“你這個朋友是?”


    “林有邪。”薑望說話的時候,看著鄭商鳴的眼睛。


    鄭商鳴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收緊,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就撫平。


    “林捕頭失聯了?”他如是道:“我馬上吩咐下去,全力調查這件事情。”


    ------題外話------


    感謝書友“紅塵有幸識丹青”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358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赤心巡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情何以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情何以甚並收藏赤心巡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