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邑城外,有一處名勝,曰為“虎台”。


    昔者陽陵侯薛昌與廣平侯酈複爭道於此,一度引得萬人空巷。


    昔日虎台今在,昔日公侯成黃土。


    但虎台等閑時候其實並不開放。


    因為在虎台之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玄地宮”。


    大夏鼎盛之時,滿朝公卿,有過半之數,曾求道於司玄地宮,可見它的重要性。


    放諸於外,是可類比於齊之稷下學宮的。


    南夏總督府這一次正式召開的南疆官考,最後的官試,便在虎台舉行。


    整個南夏有誌於官道者,隻要滿足了基礎條件的,皆參與了這次大規模官考,考試共有城試、府試、官試三級。


    最後來到虎台的,一共有三百人。


    能走到這一步的,都已經是難得的人才,就算這次考得再差,也會有個官身。


    而這三百人中,將優中選優,決出南夏二十個郡的郡守。


    南夏本有二十一府之地。


    但是在齊夏戰爭期間,錦安府邊軍意誌頑強,齊軍各路屢攻不破。待得同央城決戰結束,貴邑城破,錦安府邊軍懼怕齊人報複,因而舉府降了梁國。


    當然,這隻是明麵上的說法。


    如薑望這樣的齊國高層當然知曉,這本就是讓梁國牽製夏國東南的條件。


    梁國並不弱小,康韶當初能夠成功複國,又能夠在逐漸恢複元氣的夏國麵前,始終保持強硬態度,這本身就是力量的證明。


    一是有著劍閣的支持。


    二則,梁國宗室與血河宗也長期保持著緊密的關係。


    兩個當世大宗給了梁國人相當的底氣。


    梁夏兩國之間,是崇山峻嶺,險峰相絕。


    中間的問劍峽,隻有一條棧道相連。


    劍閣於此控扼險關,可謂萬夫莫開。


    而錦安府的重要性就在於——當它歸夏,它就恰好堵住了問劍峽往西北去的出口。


    當它歸梁,它就是梁國往夏地來的橋頭堡!


    錦安一失,奉隸、會洺、紹康、宛興,皆成邊府,邊防壓力何止倍增?


    由此也可以說明,齊國滅夏雖然是高山壓卵、大勢滔滔,背後所做的努力,卻是半點也不少。


    當然,齊國非夏。


    今日之南夏,奉隸、會洺、紹康、宛興這四府就算不陳一兵一卒,梁國人也未見得敢過境一步。


    師明珵率冬寂軍沒有駐紮在這四府,而是屯駐在長洛府,亦體現了齊方對威脅程度的判斷。


    今時日照虎台,文氣湧動如雲煙。


    三百名考生正在應考,一人一案,間隔三步,筆走龍蛇,書寫策論。


    策論共有三道題目。


    蘇觀瀛親自出的題,題曰“吾欲大治南疆”。是很清晰但也很寬泛的一個題目,公開讓一眾考生對治政南疆出謀獻策。


    師明珵出的題目,題曰“禍水之禍何絕也,斯為夏言”。


    薑望被催得沒法子,也出了一題,題曰“齊夏本一宗”。


    不難看出來,武安侯給了一道送分題。考生想不得分都難,當然,在這樣泛泛而談的題目裏,要得高分也更不容易。


    場邊甲士皆係紅袍,執兵林立,另有武將按劍巡行,監督各處。


    最上首的位置。


    南夏總督、朝議大夫蘇觀瀛居中而坐。


    南夏軍督、冬寂軍統帥師明珵坐於左側。


    武安侯薑望坐於右側。


    三人是並坐的。


    雖然薑望未在南夏掛有一職,但以地位和影響力而言,說他是南夏前三的人物並不為過。


    當然,這隻是在明麵上來說是如此,齊國在南夏還另有大人物存在。


    “謝大夫破貴邑的動作非常漂亮,以雷霆之勢先一步鎮住了司玄地宮,圍而不打。然後強攻貴邑,逼降安樂伯後,再回轉接收司玄地宮,因而此地幾乎未受什麽損傷……武安侯應當知曉?”主位上蘇觀瀛問道。


    “我還真不知道。”薑望苦笑:“我當時並不在謝帥旁邊,而且暈了過去。”


    長相凶惡的師明珵哈哈大笑,須發亂顫,如一頭怒獅。


    他們的聲音都留在高台,倒也不虞落到考場裏去,影響了誰。


    從麵上看,南夏總督和軍督還是非常和諧的,有說有笑,誰也不冷落誰。


    “阮監正坐鎮司玄地宮這麽久,也不知現在整理得怎麽樣了。”蘇觀瀛說道。


    欽天監監正阮泅現今正在司玄地宮中,這事情薑望還真不知道。也是因為他不太關心這些,從不主動參與政事堂會議的緣故。


    師明珵甕聲道:“大夏皇宮裏最精華的藏品,被夏太後一把火燒了。有賴安樂伯明事理,方才保下了一些。至於司玄地宮,裏間珍藏,曹帥當時就拖了上百車歸齊,餘下的應當寥寥。阮監正整理司玄地宮,隔絕內外,我看更多是清理朽骨,挨個解決那些坐死關的老家夥。”


    “未見得還有吧?”蘇觀瀛說道:“當年天子親征來此,就把司玄地宮打破了一次。過去這幾十年,夏國人攢下這家業已是不易。要說還能有什麽積累,本督是難信。”


    “所以說是清理朽骨。”師明珵道。


    阮泅暗中坐鎮司玄地宮,當然也有坐鎮南夏基業的原因在。齊國不肯在明麵上給楚國壓力,但也不能對剛打下來的夏地那麽放心。


    “兩位大人。”薑望不懂就問:“說起來我去過稷下學宮修行,也知道牧國的厄耳德彌,不知道它們同司玄地宮有什麽區別呢?”


    “說有區別呢,它們都是洞天。說沒有區別呢,它們又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蘇觀瀛笑道:“司玄地宮的前身,就是天柱司玄天,在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十四。夏國代代經營,才有了今天的司玄地宮。”


    福地……洞天!


    薑望心中豁然開朗,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信息。


    蘇觀瀛繼續道:“咱們的稷下學宮,承繼的是舊暘帝國的太陽宮。前身是金壇華陽天,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八。舊暘皇室經營千年,方成太陽宮,後來被戰火摧毀。及至咱們齊國崛起,在武帝手上方才將之複原,且更勝以往,因便有了今日的稷下學宮。”


    師明珵也道:“厄耳德彌的前身,則是左神幽虛天,在十大洞天中排名第九。明明是天地所孕,求真之處,倒叫那蒼圖神據為己功,說什麽神的智慧。哈哈!”


    “大帥慎言。”蘇觀瀛輕聲道:“當今世界形勢,咱們與牧國是友非敵,還是要對他們的至高神靈保持尊重。”


    “哈!也不知祂現在是死是活。”師明珵滿不在乎:“牧天子是個有手段的,本帥對她老人家甚是佩服。”


    十大洞天自是遠在三十六小洞天之上,無怪乎蘇觀瀛說司玄地宮和稷下學宮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不過,大小洞天,乃至於福地,它們的具體區別在哪裏呢?


    薑望雖然在稷下學宮進學過,但對稷下學宮仍然不能說了解。


    此刻也隻是兀自皺眉:“那太虛幻境裏的七十二福地,又是怎麽一回事?如兩位所說,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這些都是天地所孕,求真之處。太虛派竟強大至此,獨占七十二福地麽?還是說當初建立太虛幻境的時候,諸方皆貢獻了自己的福地?”


    “福地在手,誰肯輕縱呐。”師明珵歎了一口氣:“要說這事,我還真的很佩服虛淵之。那老頭子是個令人尊敬的,的的確確心懷天下,未有私念。”


    “對太虛派祖師,我倒是並無了解。”薑望道:“不知這話怎麽說?”


    師明珵道:“洞天的價值,遠在福地之上,不止百倍。虛淵之為了推廣太虛幻境,將太虛派的太虛閣樓貢獻出來,以固定的份額,分配給七十二福地的擁有者,這才換得了這些福地。若非能夠從中得利,誰肯放開自己手裏的福地?”


    “太虛閣樓的前身,是朝真太虛天,在三十六小洞天中,排名第二十三。且太虛派將它經營得非常好,並不輸於前列。虛淵之將它貢獻出來,可謂剜心奉人,直接引得太虛派好幾個長老叛門!因為他要以洞天換福地,很多勢力都高價爭奪福地,以此參與到太虛閣樓的分配中,可見其珍貴。


    而虛淵之所求,也隻是為了以七十二福地增強太虛幻境對神臨修士的吸引力,使太虛幻境得到更快的成長。”


    “但事實上好像並沒有很理想?”薑望問。


    師明珵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太虛幻境這種革新時代的事物。不幸的地方在於……虛淵之雖然頂著各方壓力,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換來了七十二福地加入太虛幻境體係,但那個時候卻沒能通過諸方決議,太虛幻境的消息長時間被封鎖,一直隻在小範圍開放。所以他的朝真太虛天,差不多是白換了。”


    “現在不也慢慢放開了麽?”蘇觀瀛道:“有時候動作太快也不見得是好事,對於這種動不動就要革新時代、造福現世的事情,我認為再怎麽審慎也不為過。”


    很顯然,就太虛幻境來說,師明珵的態度是支持的。而蘇觀瀛的態度則相對謹慎。


    僅在齊國內部,對太虛幻境就態度不一。放諸天下,必然存在更多異見。


    現實的阻力有多麽強大,真正前行的人完全能夠有所體會。


    真的很難想象,虛淵之是如何說服一個個勢力,讓那些淩於天下的霸國天子都認可,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古老宗門都承認……如何一步步實現構想,又是怎樣抹平那些阻力、將太虛幻境推行現世的。


    非大智大勇大毅力之人,不可能完成這樣的偉大事業。


    師明珵這時候問道:“武安侯你是太虛使者,國內明麵上最早的一座太虛角樓,就是你的產業,你覺得我們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太虛幻境?”


    “年微不足以洞世情,才淺何足以論天下?”薑望擺了擺手:“我所看到的、聽到的,都還太過狹隘,師帥現在問我,我可不知道怎麽回答。等我什麽時候能夠看到世界的真實,再來討論這等大事吧。”


    他之所以剛回臨淄就來南夏,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避開齊廷關乎太虛卷軸的小範圍朝議。


    在出使草原的時候,太虛派的虛澤明曾半路攔車,請他支持在太虛幻境裏創建太虛卷軸一事。


    他內心裏並不同意,但他同時也不能夠確認,自己在此事上的想法究竟是對是錯。


    一方麵太虛卷軸的創建,存在太虛派強加幹涉意誌的風險。但另一方麵,太虛幻境的偉大又是毋庸置疑的,太虛卷軸的創建,無疑可以針對性地加強太虛幻境建設,加速它的演化。


    越是強大,越是懂得敬畏這個世界。


    因而在如此宏大的事務上,他索性緘默。想來那些真正偉大的人物,會有他們洞徹了時光的回應。


    “武安侯太謙虛了。”蘇觀瀛笑道:“這次南疆官考能夠如此順利,全賴武安侯雷霆手段。緹騎巡行,魑魅魍魎無不膽寒。你若才淺,我這總督府豈不是盡是廢人?”


    薑望欠了欠身:“隻是殺幾個人而已,算不得本事。”


    為了完成這次南疆官考的差事,保證官考在公平的氛圍下進行。薑望親自組建了一支兩千人規模的緹騎,騎士全都是在齊夏戰爭裏隨他征戰的舊部。


    一紙征調令,應者雲集。優中擇優,方成此隊伍。這支騎軍隻聽命於他,不與南夏總督府發生關係。


    他這大齊武安侯,本也有開府建牙的資格。組建萬人以下的衛隊,都是符合朝廷規製的,並不需要再另行申請。


    趁著這一次監督官考,他也算是順便組建了自己在夏地的班底。


    當然,養這樣一支緹騎,也是巨額的花銷,僅僅螭潭封地現在的收入,是根本不夠支撐的。


    薑望目前是以監督官考的名義,請南夏總督府調撥了大量資源,等得官考結束後,就需要自己花錢來養了。


    不過那個時候,獨孤小對封地的經營應該也已經走入正軌。正好再把德盛商行的生意接入夏地……養兵養馬,萬人以下規模,問題不是很大。


    值得一提的是,薛汝石經過慎重考量後,選擇辭任奉隸知府職務,放棄了官考。全身心地投入薑望麾下,負責統領這支緹騎。


    時人稱之為“老山鐵騎”。


    衛兵皆披紅袍,百人一部,一部監察一府。緹騎散開各處,巡視諸城考場,但有舞弊者、監考不嚴者,皆以刑責。


    薑望自己更是親自提劍,巡行各府,殺了好些自恃背景的人——無論出自總督府還是軍府,都照殺不誤。


    在夏地歸服後的第一場大規模官考中,緹騎不能解決的人物或許會有,薑望不能解決的人……沒有。


    他如此強硬的態度,雷厲風行的做法,使得這次官考,幾乎杜絕弊行。


    南疆官考的公平,對蘇觀瀛和師明珵都是有長遠好處的,所以他們也都相當配合。哪怕手底下有人被薑望如殺雞宰狗一般處理了,且不論心中作何想,麵上也隻拍手稱快。


    “殺人不算本事。知道什麽時候殺人,知道殺什麽人,就是難得的本事了。”


    此時的師明珵,看著台下奮筆如飛的考生,眼神深邃非常:“江永知府陳廷謙之獨子陳誌盛,五天前失蹤,至今沒有消息,此事武安侯可知?”


    ------題外話------


    太虛閣這個劇透透了這麽久,總算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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