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起,轔轔的車輪聲,喚醒了這座城市。


    負責采買的馬車,在晨光中離開了薑家後門。


    如今的薑府,有管家,有馬夫,有廚子,有侍女,零零總總也有二十餘人。人吃馬嚼,到處都是花銷。


    每日買菜都是論筐算。


    搖光坊自有菜市,但大概是因為住在這裏的人都非富即貴,菜市也比別處貴得多,


    精打細算的謝管家,當然不肯叫自家吃這個虧。


    薑府又不是沒有馬車,多走幾步路,就是坐擁臨淄最大菜市的湖陽坊,菜新鮮且便宜,尤其是鮮魚肥美……


    總之每日是到這裏來買。


    不過剛進入湖陽坊,便有一個人影從馬車上走下來。


    薑爵爺臉上粘了些胡子,如意仙衣換了個勁服模樣,泰然自若地混進了人群中。


    ……


    ……


    嘴裏說著不關重玄勝屁事,掩護還是要重玄勝幫忙打的。


    故而勝公子一大早就在院子裏練起功來,同時把府裏下人使喚得團團轉,一會要這個,一會要那個的。


    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現在的薑府,並不能說清。


    有些發現了,有些還沒有。


    勝公子嘴裏罵著某人人傻還脾氣倔,該做的事情,一件也落不下。


    青磚匆匆趕來的時候,勝公子剛剛把手裏的鐵球捏成一個小人,還刻了薑蠻二字。


    “公子。”他半跪在地,帶來了情報。


    重玄勝一邊給十四看他的傑作:“像不像?像不像?”


    一邊忙裏偷閑問了句:“怎麽了?”


    “關於遵公子的最新消息,定遠侯讓我轉予您知。”青磚匯報道:“這會老侯爺那邊也應該收到信了,”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薑望那邊有情況呢,這麽快就有動靜,可不是什麽好事……”重玄勝嘀咕了一句,有點漫不經心地道:“我那個好哥哥,又有什麽驚人之舉?來,站著說話,一條條說,與我下個酒!”


    他把剛捏好的鐵人放到一邊,提起小火爐上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酒,把著酒壺又看向十四。


    十四搖了搖頭,他便自飲。


    “遵公子在迷界遊獵,遭遇了暗王之子,殺之!這位暗王之子,據說是暗王血裔裏排名第一的那位。”青磚道。


    十四從食盒裏拿出幾碟還冒著熱氣的菜肴,讓重玄勝下酒。


    重玄勝挑了幾筷子,嘴裏道:“不過如此!薑望不也殺了血王之子麽?”


    理所當然忽略了薑望殺的那個魚萬穀排名甚低,不過中階統帥。重玄遵殺的這個,卻已是頂階海族統帥。


    血王的確不比暗王差,兩個排名不同的血脈後裔,卻是天壤之別。


    當然,當初的薑望也遠不如現在便是了。


    “衝翼王親自出手追殺遵公子……”青磚道:“遵公子成功逃脫。”


    重玄勝瞪了青磚一眼:“說話這麽大喘氣,我還以為我那兄長死了呢!都沒想好是哭還是笑。”


    海族兩字王又被稱為假王,差不多類比於人族神臨境修士。


    重玄遵能擺脫一位海族王爵的追殺,不可謂不耀眼。


    而青磚繼續匯報道:“後來暗王親自駕臨迷界,祁真人出手攔下。”


    重玄勝冷哼一聲:“夠有麵子的嘛。”


    青磚的語氣變得凝重:“海族那邊好像對遵公子有必殺之心,到處都在調動兵馬,整個迷界都亂起來了,幾乎掀起大戰……據說是那位萬瞳親自做的布置。”


    重玄勝重重夾了一筷子肉,喝了一大口酒。


    青磚繼續道:“沉都真君危尋據此找到了萬瞳真身所在,糾集三位真君以及武道強者王驁,深入滄海,突襲萬瞳……斬一龍角而返。未竟全功,但也毀了萬曈至少百年修行!”


    這實在是近海百年未有之大事!


    危尋完成了這樣的壯舉,其聲名在海外必然是如日中天。此舉可以說一下子就穩固了近海群島的形勢。鎮海盟早就該凝聚起來的威望,也因此得到豎立。


    齊國這段時間的敲打,幾乎是前功盡棄了……


    萬瞳在坐鎮永暗漩渦,且隻身托舉海族演進的情況下,還能麵對四位真君加一個武道強者王驁的突襲圍攻而不死。


    其實力顯然也已經要超越超凡絕巔了!


    當然,對重玄勝來說,可能更重要的地方是,重玄遵到底展現了什麽,才讓萬曈那樣的存在不惜親自下場,布局獵殺?


    “海族的演進打斷了嗎?”重玄勝問。


    青磚搖搖頭:“應該沒有,不然這會早該傳得沸沸揚揚,沉都真君的聲望也能更上一層樓。”


    “那麽,重玄遵呢?”


    “遵公子身受重創,但是在混戰之中,又殺了暗王兩位排名前列的血裔……與沉都真君一起殺赴滄海的血河真君,當場表示要收他為徒,被他拒絕了。”


    重玄勝搖晃著酒杯:“又是道不同那一套嗎?”


    “……是。”


    “這些人怎麽都要上趕著捧他,送他名聲呢?”重玄勝皺著一臉肥肉問。


    青磚顯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重玄勝舉杯將酒飲盡,才感慨道:“這可真是說書人話本裏的主角啊!天生道脈,完美無瑕。小小年紀就得真君看好。沒幾年,又有相師盛譽,冠絕臨淄。觀河台上,並稱絕世。一去迷界,便起風雲。攪得天翻地覆,滄海生波!”


    他轉頭看著十四,笑道:“襯得我很像書裏那些隻會搞陰謀詭計的無用反派。是不是?”


    十四伸手幫他把頭發撥了撥,輕聲道:“我看到的你,一直是主角。”


    重玄勝看著她,隔著厚重的鐵盔,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容顏。


    但礙於青磚在場,隻是握了握她的手。


    然後又道:“但這是個好消息!”


    十四歪了歪頭,顯然不太理解,重玄遵在迷界風光無限,這為什麽是一個好消息。


    重玄勝歎道:“天驕的分量更重了,薑青羊也因此能收獲更多的容忍!”


    “我叔父呢?”重玄勝又問。


    他的叔父有兩個,一個親叔父,一個堂叔父。


    但青磚很顯然知道他問的是誰,隻低頭道:“侯爺出海去接遵公子了。”


    重玄勝點點頭:“這是應有之理。”


    以他敏銳的嗅覺,不難判斷,重玄遵這一次在迷界,明顯是被危尋他們當成了誘餌。而重玄家現在除了重玄褚良,也沒誰能替重玄遵撐腰了……


    他擺了擺手,青磚於是退下。


    十四靜靜看著他,並不說話。


    他看向桌上精致的酒菜,忽地沒了興趣。歎了一口氣,隨口甩鍋道:“都怨姓薑的薄情寡性,不陪我吃酒!這酒也喝得沒滋沒味的!”


    “那……”


    他扭頭,隻看到那個羞澀的姑娘解下鐵盔,小聲道:“我陪你喝一點點。”


    ……


    ……


    東轉西折許久後,薑望隨意地轉進一條老巷。


    左右無人。


    紅妝鏡結合聲聞仙態之下,能夠瞞過他感知的人已經不多。當然,這個範圍僅限於會被派來監視林有邪的人中。


    完美走入幾個暗哨的視線死角,毫無煙火氣地一步踏出,已經落進院子裏。


    依然是紅妝鏡開路,將整個院落的格局映照在心。走到一間門窗緊閉的臥房外,輕輕敲了敲門。


    聲音被很好地控製著,隻有屋裏的人能聽見。


    “誰?”林有邪警惕的聲音在裏麵響起。


    她應該也是運用了某種秘法,聲音響起的方位,和她本人所在的方位,並不相同。


    當然這瞞不過聲聞仙態。


    “我。”薑望沉聲道。


    吱呀一聲,房門拉開。


    林有邪在屋裏看著薑望,眼神複雜。


    薑望一步踏進門檻,順手將房門關上了。


    “你怎麽會來?”林有邪問。


    薑望說道:“我想著昨天人多,有什麽你可能不太方便跟我說……”


    林有邪沉默了一會,道:“找個地方坐吧。”


    她轉身走到靠牆的條桌前:“我還在弄藥。”


    薑望左右看了看,說道:“沒事,我就站著吧。”


    這實在不像是一個姑娘家的房間。


    當然……他姓薑的才進過幾個姑娘家的閨房?本是沒什麽資格評價的。


    然而這也不太像正常人休息的地方……


    他剛才的確認真地找了,但除了那張床,好像也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坐——哪有一見麵就坐人家姑娘床上的?


    “外麵人很多嗎?”林有邪隨口問道。


    “我發現的有七個。我發現不了的,不知道有沒有。”薑望如實道。


    林有邪慢慢地搗著藥,說道:“在大部分情況下,我都應該是安全的。我這層官身,也算是有些用處。更何況有這麽多人看著。”


    薑望想了想,說道:“在體製之中,受體製束縛,被體製保護。因為保護體製中的人,就是保護體製,保護體製,就是保護自己的權力。”


    “國論七章裏的觀點。”林有邪頭也不回:“你總結得很好。”


    薑望咳了一聲,為了活躍氣氛,沒話找話道:“破案也需要讀這麽多書嗎?”


    林有邪沉默了一陣,說道:“這是法家入門典籍。”


    “……”薑望再一次左右看了看,然後問道:“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


    “同情我嗎?”林有邪搗著藥問。


    “林姑娘別誤會,我不是……”


    “你別誤會。”林有邪打斷道:“我其實很感謝你的同情。你作為齊國當下最耀眼的天驕,最有前途的青年俊彥,沒有高高在上,而是對我懷有悲憫,我很感謝。但是同情這種情緒,你不應該為之付出太多。等他日你立於絕巔,再來施予我一點點同情吧。我現在沒有什麽脆弱的自尊,我是真的很感謝你。”


    “我必須承認,你的遭遇令人同情。我必須承認,我心中懷有這樣的情緒——我怎能不懷有?”薑望認真地說道:“但是我想幫你做點什麽,不止是因為同情,不止是因為我們一起共事過幾次,更是因為……‘公平’。”


    他這樣說道:“因為我也想要真相。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應該是要有真相的。無關於利益、情感或者別的什麽因素,就隻是真相本身。


    因為真相本身如果可以摻雜太多東西,那就一定不會有公正的結果。


    而真相若不是真相本身的樣子,那本身就是對弱者最大的不公平。”


    如果真相二字並不純粹,如果它終要被什麽東西所左右,那它一定不會幹淨,弱者的真相一定不會來臨。


    楓林城域那裏,還有永久沉默的數十萬人,他們需要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你有偉大的信念。”林有邪緩聲說道:“可惜我有的,隻是一個偏執的、自我的、想為我父親討個公道的私心。”


    她當然是相信青牌,相信公義,相信真相的。


    但這些都在過往的十七年裏逐漸風化,最終碎落在烏列的屍體前。


    她曾經懷抱公義,此刻隻剩私心。


    “如果有通往公道的路,我想它一定以公平鋪成。所以我們殊途可以同歸。”薑望說道。


    林有邪停下木杵,在條桌前回過頭來,注視著薑望。


    薑望下意識地解釋道:“這句話是我自己想的。”


    房間裏並沒有開燈,門窗緊閉,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也顯得很暗。


    但作為超凡修士的他們,當然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林有邪不算那種動人心魄的美人。


    當然,被她洞察人心的眼睛所注視,你也很難有心情在意她的容貌。


    “我能夠完全地相信你嗎?”她問。


    薑望隻道:“我想,在你問我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已經有答案了。”


    林有邪不是猶豫的性格,所以她毫不拖泥帶水地道:“烏爺爺用自己的屍體,給我留下了兩條線索。”


    屍體是由線索組成……


    薑望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林有邪口中。


    那個時候,他隻覺得殘酷,覺得這句話太冰冷。


    唯獨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種滾燙的、獨屬於青牌的虔誠。


    那個浮屍於海的老人,原來以這樣的方式,描述了這句話。


    “什麽線索?”薑望問。


    “第一條是萬靈凍雪。”


    “萬靈凍雪?”


    “是雷貴妃的死因,也是十一殿下寒毒入命的根由。”


    “所以說,找到萬靈凍雪,就能找到真凶,對嗎?”


    林有邪沒有回答,隻是繼續道:“烏爺爺在屍體裏留下的第二條線索,是田希禮。”


    大澤田氏現任族長,高昌侯田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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