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魔窟裏黑衣魔族那一槍,和洗月庵裏養傷的日子,算是強製性地勒住了馬蹄。


    一直以來一刻不敢停歇、一息不肯停留的薑望,不得不停下腳步,鬆了他緊繃的弦。


    弓須養弦,劍須養鋒。


    人非器物,更是該有鬆弛之度。可是就像玉真所說的那樣,薑望太不肯放過自己。


    披荊斬棘,絕不退縮,破敵的時候,也難免自傷。


    強大的時候可以掩蓋一切,晦沉的時候,不免照見傷痕累累。


    僵臥孤衾的日子,又何嚐不是一種放鬆呢?


    就像是睡了很長的一個覺,此時醒來,萬物複蘇。


    在這無邊的草原上自由行走,薑望左手拄杖,右手捧著一卷書,時不時看上一眼,便誦讀一整頁——書是來草原之前,在路邊的書店裏買的。


    重玄勝要他隱藏行跡,扮演好失蹤的天驕,以利於齊景談判。劫後餘生的他,本也不打算再做什麽大事,繞行去懸空寺的漫長旅途中,正好撿起之前“讀萬卷書”的念頭。


    養傷是一事,早課晚課是一事,道術琢磨是一事,劍術雕琢是一事,感受世間風物是一事,讀書亦是一事……


    萬般皆在修行中。


    向內認識自身,向外認識世界,就是人成長的過程。


    薑望此時讀的這本書,名曰《白虎通義》。卻不是什麽兵家典籍,而是一部號稱“講論五經同異,統一今文經義”的儒家經典,當然它所謂的“今文”,已是昔年成書之時。“統一”的自然隻是當時當刻,而未及、也不可能及現世。


    如今讀來,難免有些不合時宜的地方。


    曾經與朋友們討論讀書一事,照無顏便建議他讀此書,說是“此書經典之處,再過百年也不過時。而恰是有些不合時宜的地方,才不至於將你框了進去。”


    意思是說,那些與現世儒學矛盾的點,可以幫助薑望擺脫禁錮,叫他不至於陷進去。這是知道薑望並非儒家門徒,所以給出的恰當建議。


    照無顏還說過,讀《白虎通義》,最好先讀《春秋繁露》,因為這兩本儒家經典裏,前者恰是繼承了後者。但薑望在書商處沒有買到,隻好先讀了再說。


    此外,在薑望表示要讀書之後,李龍川也推薦了一些兵家經典,許象乾熱情推薦了……他自己編纂創作的《神秀詩集》。


    他自謂他寫詩“可稱神秀矣。”


    所謂意可勝句,神可勝意,他許象乾自負詩才,平生不輸於人……


    總之這本詩集至今還躺在儲物匣最裏麵,薑望一直沒有勇氣翻開。


    全然遮去往日的身份,劍也收在儲物匣裏,唯有腰間的白玉依然佩著……反正對很多人來說,它也隻是一塊普通的玉。


    什麽天下第一內府,大齊青羊子,都好像是另一個人身上的故事。


    他隻是天地一孤鷗,人間一旅人。


    如此修行、讀書、賞風景,一路去往無垠草原上的至高王庭。


    偶然間路遇一群野馬,薑望也起了童心,用行思杖這馭獸之杖,收服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


    此馬比不得焰照靈性,但在普通的馬裏已算得絕品。


    坐於馬背上,也學那些個書生,搖頭晃腦,誦曰經史子集。


    “嘿,莫耶來!”一個臉上有幾點小雀斑的草原少女遠遠喊道:“你這馬賣不賣?”


    她本來正在拿著一把草料喂牛,見得薑望……的馬之後,激動非常,當即躍上一匹矮腳的小黃馬,驅馬而近。


    那矯健的身姿,令人眼前一亮。


    她的馬雖矮,跑起來卻也快得很。馬尾和少女的馬尾,一齊蕩在風中。


    “莫耶來”是草原語,意為“遠方的旅人”。


    說起來天下各國的語言,其實差別都不算太大,至少對超凡修士來說,那點差異很容易掌握。


    很多國家的語言,都是在景國語言基礎上發生的演變,而景國語言往上追溯,本就是道門時代的語言發展而來。


    無怪乎景國自負曆史,而道門號為萬流之宗。


    當然,文字本為“述道”之用,由各人對“道”的理解不同,也由此產生文字的差異。這是誕生有別於道門語係的其它語言之土壤。


    除了口音之外,牧國語言的不同之處,主要就是從蒼圖神語中繼承的一些名詞。諸如“莫耶來”、“阿圖魯”。


    而如“曳賅”之類非神係語言的名詞,則又是草原人在漫長曆史中的一種自然演變了,屬於另一種語言演化體係。


    現世廣闊,列國繁多。非是飽學之士,不足以厘清這些區別。


    薑望當然是不夠“飽學”的,但好歹知道趙汝成在牧國發展以後,也特意記了一些草原的常見詞語,此時倒不至於抓瞎。


    搖了搖手裏的書:“不賣,不賣!”


    說話間,那草原少女已經驅馬近前來,眼神熱切地打量著他這匹馬,看起來是真的很喜歡。


    她五指大張,伸到薑望麵前:“我用五頭牛跟你換!”


    薑望雲淡風輕,繼續搖書:“不換,不換!”


    “嘿你這書生!”臉上有著幾點小雀斑的少女,在馬背上叉住腰:“我又不叫你吃虧!你怎樣才肯換?”


    聽聽這稱呼!


    書生!


    薑望心裏美滋滋的。


    這才讀了幾天書啊,就有儒生氣質了。果然天賦這種東西,是藏不住的!


    他顯然沒有意識到,他現在鬥篷麻衣龍頭杖的形象,是多麽耐人尋味。也就手裏那本書,可以湊合湊合猜個身份了。


    “這個……”


    薑望琢磨著自己應該更向儒生形象靠近一些,讀什麽書,就近什麽道嘛!絞盡腦汁想了想:“這不是吃不吃虧的問題,子曰過,君子不奪人所好!”


    那少女劈頭蓋臉地道:“子還曰過,君子要成人之美呢!你咋不聽?”


    遇到對手了!


    想不到草原之上,也有熟讀儒家經典的飽學之士!


    看此女子平平無奇,想不到腹有經綸!


    薑望嚴肅起來,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閣下不說掃榻以待,也不該一見麵就看中我的馬吧!這豈是待客之禮?”


    “少說這些沒用的!”少女一甩手:“你就說,是不是要加錢吧!”


    “嗬!”薑望自覺占據上風,乘勝追擊,用清朗且正派的聲音道:“吾視金錢為糞土,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也!”


    說罷還一甩麻袖:“不必多言!”


    少女看了他半天。


    “有病吧!”


    打馬自去了。


    薑望:……


    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追了一句:“我輩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咱們辯經歸辯經,可不興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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