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臉上有著深深的皺紋,倒是不佝僂,但眼睛有些暗色,像是琉璃上沾了一角陰翳。


    宮衛就在身後不遠處,丘吉也離開沒有多久。


    而這裏仍屬於大齊皇宮,不知有多少強者坐鎮。


    但薑望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危險。


    危險的感覺從這老人身上隱隱散發,不過並不是針對於他。


    薑望問道:“哪個宮主?”


    “長生。”老人說。


    長生宮主薑無棄!


    這位“最類今上”的皇子,何以會突然相邀?


    因為張詠?因為黃河之魁?因為薑無憂?


    薑望一瞬間想了很多。


    他完全可以拒絕。


    他現在有拒絕任何一位皇子召見的資格。哪怕是一度最受齊帝寵愛的十一皇子。


    但他隻是點點頭:“既是十一皇子相邀,便請公公帶路。”


    雖然與薑無棄的幾次接觸,過程都算不得愉快。但是對於薑無棄本人,他倒是沒有什麽惡感。相反,很有些好奇。


    老人頷首為禮,然後轉身走在前麵,引導著薑望走了幾步,在一頂倚靠宮牆的軟轎前停下。


    “青羊子,請入轎。”


    一邊說著,一邊替薑望掀開了轎簾。


    薑望往其間看了一眼,裝飾的確堂皇,但空空如也。


    “我以為十一皇子在轎中。”薑望隨口說道,並未入轎。


    老人道:“宮主見您,正大光明,並無陰私之事,當然是在長生宮中。”


    這是給薑望吞定心丸了。


    “我觀十一皇子,亦是磊落之人!”


    薑望笑了笑,彎腰坐進轎子中。


    轎簾垂下,前後四名轎夫將這頂軟轎輕輕抬起,開始移動。


    行走之間,沒有半分顫動。


    薑望隨手拉開小窗,感受著臨淄城傍晚的微風。當然,也是不錯過轎外的情況。


    而那位身穿黑色宦官服飾的老人,就籠著雙手,隨行在轎旁。


    把手籠在袖子中,一般是寒冬時候為取暖而形成的習慣。


    但現在尚在七月,天氣還遠未到說冷的時候。


    況且以這老人的實力,應當早就寒暑不侵。


    這長生宮裏的人,倒是都怕冷。


    薑望心中轉過這樣淡淡的念頭,便閉目養神,並沒有再說些什麽的意思。


    一路沉默。


    轎子行進得很快,薑望才在心中略略熟悉了一遍黃階道術“龍虎”,轎夫便已停下、落轎。


    “長生宮到了。”老人在轎外提醒。


    薑望於是彎腰出了軟轎,抬眼一看,宮門上掛著的豎匾,書有“長生”二字。


    這兩個字,大氣磅礴,尤其“生”字那一豎,有一種撞破天穹的感覺。又像是一個人,直脊問青天。


    “這兩個字,是陛下手書。別宮都不曾有。”


    老人在一旁解說道,語氣中有一種淡淡的驕傲。


    薑望又看了一眼這兩個字,感受到了恢弘大氣之外,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期許。


    “願子長生”。


    整個長生宮的建築風格,也是大氣堂皇的,即使是在天色將晚的此刻,也給人以一種明亮的感覺。


    薑望沒有多說什麽,隻跟在這老人身後,走進了長生宮中。


    一路上,走過的宮女巧笑倩兮,巡視的宮衛挺胸昂首,視野開闊,花石都幹淨,這座宮殿裏的氣氛很是明朗。


    有道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又說“治一國如治一家”。


    當權者的氣質,很大程度上能夠在他的“家”裏有所體現。


    當然,曆史告訴人們,在坐上那張龍椅之前,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未必是真。


    走進第三道宮門之後,在一座偏殿之前,首先傳入耳中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聲短促而急,劇烈而緊,像是馬上要斷了氣。


    聽著這聲音,你很擔心他會不會把心肝脾肺什麽的,全都咳出來。


    走在前麵的老人腳步一晃,便已消失。


    薑望想了想,還是緩步走進了這座偏殿裏。


    “不妨事。”


    踏進偏殿之前,他首先聽到這樣一句話。


    踏進偏殿之後,第一眼便看到了薑無棄。


    彼時的薑無棄,正坐在書案前,身上裹著厚厚的白狐裘,大概是在寬慰立在他身後的老者。


    這時候恰好轉過頭來,迎上了薑望的目光。


    臉上蒼白得不見血色。


    “讓青羊子見笑了。”他笑道。


    神色坦然,仿佛並不以惡疾為意,也沒有什麽可掩飾的。


    他身後那身穿黑色宦官服的老者,這時臉上並無表情,倒是不願意表露出擔憂來。


    “見過十一皇子。”薑望拱手一禮。


    沒有討論薑無棄的病情。


    薑無棄不需要安慰。


    薑無棄咳了兩聲,才道:“我隻是聽說青羊子今日入宮,所以著人相請,並不以為能請到貴客的。”


    他臉上帶著坦然的笑:“但試一試。”


    薑望謙道:“薑望哪裏算得上貴客?”


    “你是我大齊英雄,為我大齊揚威。當然是貴客,貴不可言。”


    薑無棄說著,一邊站起身來,一邊隨手將案前的一卷書合上,放到右上角的位置,那裏已經摞了一堆書。


    迎著薑望的目光,他順便解釋道:“近些日子得空,很是看了些閑書……一些仁人誌士、惡鬼豪俠之類的故事。”


    “噢,閑書。”薑望隨口道。


    薑無棄卻似來了興致:“怎麽,青羊子也愛看閑書?”


    薑望如實道:“倒是不怎麽看。”


    薑無棄好像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不妨說說你看過什麽。”


    “呃……”薑望隻好敷衍道:“列國千驕傳?”


    這書名說出口後,他也自信了些,畢竟是重玄風華都愛看的閑書,差不到哪裏去。於是肯定式地強調了一下:“嗯。列國千驕傳,挺有意思的。”


    “噢,這樣。”薑無棄嘴角含笑:“這書可不太容易找得到。”


    “啊是。”薑望自覺再聊下去就露餡了,而且不知怎麽,那老人這會看他的眼神怪陰森的,趕緊轉移話題道:“不知殿下今日相請,所為何事?”


    “其實並沒有什麽太要緊的事情。”裹在白狐裘裏的薑無棄,像一尊羸弱的玉雕,好像輕輕一敲,就會碎掉。


    他用瘦長的手指,壓了壓書,從書案後走了出來。


    “皇姐在近海為你做的事情,孤自認當時做不到。所以也絕了招攬你的心思,青羊子不必為難。”


    張詠哭祠之後,薑無棄的聲勢一落千丈。朝野之中,不知多少人冷眼相看。


    但此刻他緩步走動,仍然極見尊貴。


    明明乍看起來削瘦孱弱,但竟有一種巡視山河的堂皇之感。


    “咳咳!”


    他輕輕握拳,攔在嘴唇前,劇烈地咳嗽了兩聲。


    身上白狐裘的裘絨,跟著顫出了雪也似的浪。


    他止住了咳嗽,然後抬眼看著薑望,很是認真地說道:”青羊子,孤想看一下,誰才是天下內府第一。不知你能否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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