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說明受過傷害卻無法還報。


    憤怒是因為不滿足現狀但又無能為力。


    這些都是虛弱的表現。


    太寅一直記得這些話。


    所以他不讓仇恨和憤怒影響自己。


    太氏是夏國最頂級的名門,其榮耀曆史,甚至比夏國都要久遠。


    但青黃不接是很多名門都要麵對的問題,太氏也沒能例外。


    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萬妖門後的廝殺、南域國家不得不麵對的危險、甚至於修行本身……


    這些都有可能造成強者的隕落。


    在老一輩強者漸漸死去,後來者寥寥的情況下,昔日名門,也一日不如一日。


    幸有叔爺太華,生就蓋世之姿,成功登臨洞真,一手撐起了太氏的聲威。


    以真人之壽,足可以護佑家族千年不衰。


    而他太寅,年少成名,被叔爺期許為太氏的未來,親自帶在身邊教導。被很多人視為太氏複興之兆。


    可是劍鋒山一戰後,一切都變了。


    太氏的擎天玉柱倒下,而後來者如他,卻還沒能成長起來。


    古老的家族榮耀已遠。


    偌大的太氏何去何從?


    在叔爺太華戰死後,朝廷已經給了太氏盡可能的支持。


    但他太寅也必須要證明,他可以撐起這個家族!


    當對手是齊人時,他尤其要承擔得起夏國人的期待。


    作為霸主之爭的失利者,夏國改年號為神武,以示心氣不滅,鬥誌仍在。


    然而,現在已經是神武三十一年了。


    夏國不僅未能洗刷當日之恥,還被人在境內名山劍鋒山上刻下新的羞辱。


    對手越來越強,越來越可怕。


    當年暘國在南邊的極限,也就僅止於此山了!


    今日之天下,已經有不少聲音在問,夏國人還有心氣嗎?


    他太寅來此,必要給出一個回答。


    這個回答要響亮,那麽對手是誰很重要。


    蓋壓臨淄的重玄遵,當然是最好。


    他可以通過戰勝重玄遵,來踐踏臨淄城。


    他可以代表夏國,對齊國說一聲……


    不過如此!


    四周看台上的聲音都遠去了,那些或期待或觀察的目光,都淡化了。


    他耳中隻等兩個字,等來了那一聲“開始”。


    於是他動了。


    他的右手,像一條驟然被扔上岸邊的魚,抽搐般地、猛地蹦躂了一下。


    那樣徒勞、毫無美感,卻有一種在生死之間掙紮的力量。


    這個動作看起來很有些可笑,但真正了解的人,絕對笑不出來。


    神通,【負窘】。


    魚離水,鳥落網,走獸失陷。


    永失自由。


    受此神通所縛,一應生靈,都要陷入對自身極端不利的環境中。


    黃河之會開始時,所有元力都被壓製到平衡狀態。是完全均等的平衡,不會偏向任何一種元力,偏向任何一個人。


    環境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


    但在此時,已經不同。


    太寅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對手身周的空氣,已經變得粘稠起來。空氣如沼,令其失陷。


    更有火元破碎,水元狂暴,風元靜默、土元飄飛……元力變得極端混亂,甚至於彼此碰撞,互相幹擾。


    此方環境裏的一切,都在他的神通操縱下,與對手為敵。


    何為“窘”?


    “君”在“穴”下。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難堪,困窘,無所適從!


    我有神通如此,如何不能叫天驕低頭?!


    太寅左手虛攔在身前,右手微垂,五指微張,急步趨前。


    有一種天地皆同力、一切盡在掌中的強大感受。


    這是掌控負窘神通難免的心態,他將驕態鎮壓,讓自己冷靜審視對手。


    齊人絕不能小看,若齊人無能,那麽屢遭齊人打壓的夏人,又算什麽?


    小看對手,其實是輕蔑自己。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覺到,一股極強的斥力驟然降臨,在瘋狂地推著他。


    從一開始來觀河台,就預設齊國天驕為對手。對於天下聞名的重玄神通,他自然早有準備。


    自遙遠星穹,正北方玄武星域,一座星光聖樓倏忽閃耀。


    玄武有承載之仁,包容之度。


    你欲成何道?


    這是每一個有誌於神臨的修士,都需要考慮的問題。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答案。


    立起星光聖樓之時,就是在向這個世界詮釋自己。


    絕大部分修士都是按部就班,先循舊規,再證自己。


    就如儒家學子,以“禮”自製。也如佛門弟子,以“戒”相約。更如法家門徒,以“法”行規。在“規”的製約下,自然走向“道德”。


    到達“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而“我”是什麽?


    我的“道”是什麽?


    對太寅來說,“包容之度”,就是他的行為準則之一。


    是他恪行的自我。


    當他恪守此道,玄武星光聖樓的投射,就有了“仁”的力量。


    他並非儒家門徒,但身在夏國,受儒家影響很深,取北方玄武以“仁”字。


    包容不是怯懦,不是退縮,不是畏懼。


    是“原諒”。


    而原諒的前提……是你認錯。


    重玄遵當然不會認錯,所以打碎他的脊梁,逼他認錯。


    太寅當然也不會包容齊人,他包容自己。


    原諒自己未能早生數十年,不可以參與齊夏爭霸大戰,不能夠挽救敗局。原諒自己年紀尚小,修行遠不足夠,不能登上劍鋒山,讓叔爺不死……


    原諒現在力所未及的一切,而讓自己勇敢前行。


    屬於玄武聖樓的遙遠星光,繞身而耀。那星光之力,厚重之“仁”,讓他輕而易舉地抵抗那斥力。


    以負窘神通,陷對手於困窘。以玄武聖樓,容自己於無力。


    他急步趨前!


    虛橫於身前的左手,往邊上一撥。


    在他和對手重玄遵之間混亂的環境,為他的進攻,分開一條通道來。


    這是他於困窘之中重定的秩序。


    若非是在演武台這樣毫無環境的地方,這神通的效果隻會更強。


    便在此刻,就在他的麵前,一輪大日驟然升起。


    像是烈日照破烏雲,日輪降臨的瞬間,所有其它元力都被驅逐,隻剩下純粹的火元遊走,形成新的“秩序”。


    重玄遵的神通,日輪!


    此神通號稱“諸邪退避,神鬼皆焚!”


    是壓製邪穢、掃蕩汙濁的強大神通。用在此刻並不相合。


    但重玄遵竟然用它重定元力秩序,真可以稱得上運用巧妙!是把這門神通開發到了極致,運用隨心,不愧天驕之名。


    但……


    太寅冷笑:“誠然你是天府修士,能在內府境稱王稱霸。但你並不理解,什麽叫外樓!”


    當他開口的時候。


    遙遠星穹,又有三個光點,接連亮起。


    東方青龍聖樓、南方朱雀聖樓、西方白虎聖樓。


    星光沐體,在太寅身上湧動。


    當他說完這句話。


    他一直微張的右手,猛地握緊,握成了拳頭。


    而後一拳前轟!


    他的拳頭上,星光瑩瑩。


    有赤、藍、青、黃,四色混轉。


    這一拳打落,重玄遵以日輪神通形成的短暫秩序,當場崩解。


    是為……


    逆四象混元勁!


    這是夏國太氏賴以成名的力量。


    此勁瓦解一切地風水火所屬,當者必碎。


    在外樓巔峰層次,才真正顯現威能。


    因為隻有真正立起了四大星光聖樓,才能夠熔煉成出真正的逆四象混元勁。


    以負窘神通掌控環境,陷對手於混亂。


    以逆四象混元勁打破防禦,立分生死。


    這是近乎完美的搭配!


    威能遠非二者相加,而是以倍數計算!


    太寅拳頭所到之處,一切都在不自然地崩解。


    青龍取“信”,朱雀取“德”,玄武取“仁”,白虎取“殺”。


    此為他的星光聖樓,是他所闡述的“道理”。


    星光流淌在他的身上,赤、藍、青、黃四色在拳頭上糾纏。


    不僅僅是逆四象混元勁,更是道的熔鑄。


    而拳頭往前。


    仿佛他和重玄遵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在為這一拳讓路。


    天地之間隻此一拳。


    他感受著力量。


    感受到自己的強大。


    無數個日夜,不眠的苦修。


    國之恨,家之仇……


    殺!


    他看到那白衣飄飄的重玄遵,忽然探手一抓,抓住了空中那日輪,直接砸了過來!


    鐺!!


    拳頭與日輪交撞,發出金鐵之聲。


    太寅麵無表情,揮拳再轟。


    他看到,對手嘴角若有若無的、淡淡的笑意。


    鐺!


    拳頭再次砸上日輪。


    你何能如此從容?


    以逆四象混元勁對轟你的神通,我有何懼?


    縱不能一次性將這神通具現物消解,但水滴石穿,總能崩盡火元。把你的神通打碎了,你還能從容嗎?!


    太寅拳湧四色之光,再一次轟落。


    而那一隻烈焰已熄的赤紅日輪,被對手抓在手裏,再一次砸了過來。


    兩個人像在打鐵一般,不斷地錘擊。


    逆四象混元勁對轟日輪。


    日輪上的赤色,漸漸消褪了。


    太寅的拳頭越來越有力,逆四象混元勁包裹著拳頭,一次又一次地轟出。


    當然也沒忘了掌控負窘神通,給對手製造最惡劣最混亂的環境。


    天地皆同力,令你不自由!


    隻是。


    無論他怎麽轟擊過去,無論他的逆四象混元勁有多洶湧,那重玄遵都是毫不猶豫地一記日輪砸回來。


    好像根本不把自己的逐漸黯淡的神通當回事。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這日輪神通都快要被打崩了,他為什麽還在笑!


    太寅提高自己的警惕,也穩定自己的情緒,這是優勢的局麵,持續下去就是勝利,他沒道理先變招。


    戰鬥需要勇氣,也尤其需要智慧。


    但就在這個時候。


    他聽到了重玄遵的聲音。


    “夏國太氏,技止於此嗎?”


    那麽不屑一顧的……


    那麽輕描淡寫的……


    要被我打崩潰了的,難道不是你嗎?


    太寅並不允許憤怒的情緒湧上來,他隻想冷笑,擾亂心態的雕蟲小技罷了。


    他正想開口,在拳頭的再一次碰撞中,那砸過來的日輪上,忽然傳來極其恐怖的力量。


    是重玄神通!


    遠比之前那斥力所展現的層次,要強得多、重得多。遠遠超出他預留的防備空間!


    他已經盡量重視,但還是不夠重視。


    這才是此人重玄神通的強度?


    太寅隻來得及轉過這個念頭。


    拳頭先被砸回來,繼而撞上了自己的胸膛。


    護體星光仍在強撐。


    逆四象混元勁被他提前消解了。


    但胸骨也已經凹陷。


    整個人都被這一下砸飛!


    在極速的倒飛之中,太寅看到。


    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倏忽而近!


    完全不像是陷在“泥沼”中,完全不像是在被環境針對。那些元力的撕扯,好像此刻根本不存在。


    他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已經完全適應了負窘神通製造的、混亂的環境!


    這怎麽可能?!


    每一息都攪動了數十次的元力變化,怎麽可能被適應?


    但那已經靠近的、已經紅得不是那麽鮮豔的日輪,卻在描述著現實!


    現實是什麽?


    現實是夏國輸掉了霸主之爭。


    現實是劍鋒山上被刻上恥辱的文字。


    現實是叔爺太華真人戰死。


    現實是日輪,要砸上腦門。


    去你娘的,絕無可能!


    太寅在心裏怒吼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還在倒飛的身體裏,湧現出強大的力量,使得他將身一轉,一竄衝天!


    什麽狗屁現實,我絕不認!


    他咬碎牙關,呼應四聖樓之力,催動著內府轟隆隆響起。


    我須……這一戰我須……我須叫你們看到……


    但一股恐怖的引力忽然籠罩全身,將已經拔高的他,生生拉了回來!


    咣!


    日輪終是砸上了腦門。


    這一聲巨響,在整個演武台上空回蕩。


    太寅整個人,也被這一記日輪,砸得跌落地麵。


    他強忍著巨大的眩暈感,控製著崩散的道元、混亂的氣血,努力尋找身體的平衡。盡最大能力,呼應著星光聖樓,保護自己的身體。


    咣!


    腦袋又被砸了一下!


    星光黯淡!


    這樣下去不行……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太寅咬破舌尖,在劇痛中獲得短暫的清醒,掙紮著右手一握!


    那遙遠星穹裏。


    北方白虎之聖樓,整個熄滅!


    他主動崩潰了白虎聖樓。


    所有關於“殺”之一字的理解,於此回流。


    磅礴的,可怕的殺力,與逆四象混元勁合在一起,湧動在他的拳頭中。


    他要……


    然後他感覺到,自己的脖子,被一隻手狠狠掐住!


    無數的引力斥力通過這隻手,摁進他的身體裏。


    在他的肌肉血液裏,甚至是在他的道元中,不斷地發生著衝突。


    “唔!”


    他無法發出慘叫,隻能發出悶哼。


    他倔強地鼓起餘力,用那隻凝聚著可怕力量的拳頭,努力往上轟去……


    咣!


    一記日輪砸頭,淹沒了他的意識。


    這真是……


    令人絕望的強大!


    而在一眾觀戰者的眼中,隻看到方才還風華絕代、翩翩濁世貴公子的重玄遵,一隻手掐著太寅的脖子,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另一隻手高舉日輪……


    咣!


    咣!


    咣!


    極其野蠻的、粗魯的,就這麽一下一下地砸著,仿佛要把太寅砸成肉泥。


    若隻看他的臉。


    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非常平靜。


    而嘴角仍然帶著那迷人的、若有似無的笑。


    擁有著致命的魅力。


    但他一次次高高揚起又落下的手臂,緊握著日輪的手臂,青筋暴起,如遊龍纏在山巒上。


    呈現著最直接的暴力。


    咣!


    咣!


    咣!


    “勝者,齊國重玄遵!”


    台下的餘徙淡聲說道。


    也不見什麽動作,一道清光就已經覆蓋了太寅,溫和卻堅定地阻止了重玄遵。


    眼看著已經徹底砸碎了護體星光,日輪再次落下時,卻沒能砸爛那顆腦袋。


    日輪像是砸在了一團棉花上,軟綿綿的不受力。


    重玄遵這才鬆開手,站起身,收回日輪。


    而地麵上,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的太寅,右拳還緊緊攥著。甚至還湧動著,逆四象混元勁的力量……


    他當然堅毅、不屈、勇敢。


    但也僅止於此。


    因為其它演武台的戰鬥還沒有結束,所以重玄遵邁步往台下走。


    目光平靜,腳步從容。


    身上不曾沾染一絲血跡,日輪也已經收回內府。


    依然是白衣勝雪,風度翩翩。


    對他來說。


    這個太寅當然也算不錯的外樓修士。


    但甚至不會是鮑伯昭的對手。


    在外樓層次的理解上,比鮑伯昭稍強,在神通的運用上,卻弱上不少。


    那時他打鮑伯昭尚且輕鬆一打三。


    今日之他,又豈是當日初入外樓的他可比?


    對方一息之內數十次攪動環境,他的重玄秘術。在重玄神通的支持下,卻已千百次試探,千百次對抗了。


    所以壓力……


    不曾出現過。


    太寅恨也罷、怒也罷、掙紮也罷。


    無論怎麽努力,都不重要。


    不必說他有什麽故事,是怎樣的人生。


    這隻是很多不重要的手下敗將裏,普普通通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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