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龍郡在大齊輿圖上顯得細窄而長,是一個形如懷臂的郡府,左鄰蒼術長明兩郡,右接樂安、秋陽、銀翹三郡。


    瓦窯鎮是諸多鎮域中極其普通的一鎮,這種普通,是從頭到腳、由裏而外的普通。


    鎮如其名,這裏百姓的生計,就是燒製磚瓦。


    不過,在齊國的普通,和在其它小國的普通,也自是不同的。


    賣力氣就能好好活下去,已經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根據林有邪給的資料,薑望找到了瓦窯鎮西邊,一座中等規模的瓦窯。


    在堆得齊齊整整的灰瓦堆前,有一群來回往裏搬瓦的人。這些人男女都有,以男人居多。男人基本都赤裸上身,肌肉被沾得黑灰黑灰的。女人都穿著耐磨的粗布衣裳,用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頭巾裹著頭發。有幾個瞧起來比男人還要壯實。


    薑望仔細瞧了好一陣,才依靠超凡修士的超卓視力,找到了張翠華——


    這是一個極普通的村婦,也就比一起幹活的其他婦女稍瘦一些,相對而言不那麽臃腫。麵容也幹淨一些……但仍談不上好看。


    超凡修士,僅從字麵意義來理解,是超越了凡俗。


    任何一個超凡修士,哪怕癡妄如張海,墮落如葛恒,也可以輕易過上遠超普通人的奢侈生活。


    褚密已經是外樓境的修士,是已經踏進了一地郡守資格的門檻。


    如他自己所說,能在梁上樓那樣的地方,以那樣的功法和資源,修行到外樓境,他已經很了不起,是極有天賦的修士!


    他怎麽會,看上這樣一個普通的村婦?


    既無修為,也無美貌。


    “誒誒誒,那小子,你幹什麽呢?在那賊眉鼠眼的看半天了!”一個格外壯實的漢子忽地喊道。


    薑望左右看了看,才意識到他是在說自己。


    “這位大哥。”薑望溫聲笑道:“我找人。”


    這壯漢抱著一大摞瓦往前走,邊走還邊瞪薑望一眼。


    麵容被灰塗得瞧不清楚,但眼神裏的警告意味,倒是強烈得很:“不要動什麽歪心思,不然俺的拳頭可不認得你!”


    “這位大哥請放心,我是好人來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壯漢冷著臉往前走,不過嘴裏仍不饒人:“細皮嫩肉的,能有啥好人?”


    “人家又沒招你沒惹你,怎麽就你話那麽多呢?活不夠你幹的!”一個女聲喊道,很見氣勢。


    壯漢悶頭搬瓦,不再說話。


    巧合的是,出聲解圍的,正是張翠華。


    她剛剛卸了一趟瓦,拍打著衣袖上的灰,往外走。


    順嘴幫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解圍,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她甚至都沒有往薑望這邊多看一眼。


    薑望緊著趕了幾步,禮貌地問候道:“請問……您是褚好學的家人嗎?”


    是的,褚密在瓦窯鎮用的化名,居然叫褚好學。


    學個什麽啊!這名字也太荒謬了。一個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的家夥,還“好學”?這還得了?


    “那是我男人。”張翠華停下來,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他:“你有什麽事情嗎?”


    “是這樣。”薑望左右看了看:“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女人麵露難色:“我這邊幹著活哩。”


    薑望想了想,說道:“這樣,你一天的工錢是多少?我付給你,你今天就不用工作了。”


    按理說不用幹活,對誰來說都是好事,但這婦人搖了搖頭:“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哩,我男人說了,萬萬不能信這個。就算真的這時候什麽都不要,早晚也會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


    薑望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褚密不愧是坑蒙拐騙的行家,把自己的媳婦,培養出了極強的防騙意識。


    “你……”在薑望的沉默中,張翠華打量著他:“你認識我男人?”


    薑望這時候才辨認出來,這女人眼中藏著的警惕與期待。


    畢竟她的丈夫“褚好學”,已經足足五年沒有回來。


    “我們……算是朋友。”薑望說。


    “他怎麽樣?”張翠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但很快又鬆了手,手忙腳亂去擦他衣袖上的灰:“對……對不起。”


    “沒事,沒事。”薑望溫聲道:“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幾個意思啊?”早先那壯漢不知又從哪裏撞回來,隔老遠就罵罵咧咧:“華姐,怎麽回事?這個小白臉是不是在欺負人?”


    “關你屁事!”張翠華轉頭就罵了回去:“我跟我家小弟說話呢,礙你眼了?滾犢子去!”


    那氣勢洶洶的壯漢衝到一半,又被罵了回去。


    張翠華這才轉回來勸道:“您別生氣,鄉下人說話不好聽,但是沒壞心的。”


    這壯漢是個熱心腸的人,隻是有些莽撞而已。


    薑望倒不會因此生氣。主要是第一次被人罵作小白臉,體驗頗為新奇。以前可是隻有……


    他歎了一口氣。


    那邊張翠華又伸手引了引:“瓦窯裏悶熱,咱們外間說話去。”


    看來“褚好學的朋友”這個身份,在她這裏很見成效。讓她把褚密平日灌輸的九大注意、八項警惕,全都拋在腦後了。


    薑望正想著,張翠華回身又喊道:“狗兒,山子!我出去一哈,你們幫我看著幺兒,別讓他亂跑!”


    人群裏傳來兩個應聲。


    “好嘞華姐!”、“欸!”


    看來她在這處瓦窯裏人緣很好。


    薑望也收回了先時的論斷,張翠華並未完全信任他,這是在“亮肌肉”呢。無非是在表達——看到這些漢子了嗎?你要是敢有什麽壞心思,老娘隨隨便便就喊幾個人來生撕了你。


    “幺兒……”薑望問道:“是你跟我好學哥的孩子嗎?”


    張翠華咧嘴笑了:“那我還能跟別人生娃娃啊?那眉毛,那眼睛,就不能是別人的種!”


    薑望摸了摸鼻子,不是太能招架這麽直爽的語言風格。


    張翠華一邊往外走,一邊解釋道:“燒瓦是個勤行,片刻離不得人。娃兒小的時候也離不得人,就一直帶著幹活哩。慢慢就在這瓦窯裏長大了。”


    走出瓦窯,她將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頭巾摘下,撣了撣黑灰,語帶驕傲:“別看他小,自己都會燒瓦了!”


    她笑道:“隻是不叫他幹。”


    她的丈夫一去不回,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瓦窯裏工作,像男人一樣做著體力活。燒磚燒瓦,搬瓦負重。


    但她的語氣、她的狀態,沒有半點怨懟。


    隻有麵對生活的堅韌,和簡單平實的滿足。


    看著這個笑容,薑望已經知道,褚密為什麽會愛上這個女人。


    ……


    ……


    ps:


    我看過一本書,書裏有一句話,“開飯館是個勤行。”


    那本書寫的什麽我已經不記得,唯獨記得這句話。


    這句話太有生活氣息了。


    就是老百姓日常會說的話。


    我希望我寫日常的時候,能夠寫出真正的生活氣息。而不僅僅是劇情的過渡,高潮的緩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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