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呆滯的眼睛,眼珠一轉,神采頓生。


    “我沒有惡意。”眼睛的主人說。


    直到這個時候,從影子中站起來的那個輪廓,才慢慢具體起來。


    卻是一個身材中等,表情微冷的帥氣男子。


    劍眉霜目,自有一番氣度。


    薑望按劍道:“不請自來,或還有不同來意。不告而入,怎麽也不能說是好意吧?”


    此時他調息打坐的地方,是距離白石廣場不遠的一家客棧裏。


    在浮島之上,客棧之類的地方,是不收取費用的。但凡去野地廝殺回來的修士,吃穿用度,盡可自取。由店家事後找浮島鎮守勢力報賬。


    當然,涉及超凡的物資仍需自理。


    薑望也是這次回到浮島,才知道這些瑣碎的浮島生活細節。


    “在下符彥青,受島主之命,請你過去說話。”符彥青說道:“我現身之前,你就已經感應到了。不是麽?”


    他先是解釋了來意,但終究有幾分年輕的傲性。後來補充的一句,言下之意,就是薑望不可能提前發現他,他故意讓薑望發現了,所以是告而後至。


    薑望早在楓林城的時候,就見識過熊問類似的潛影之術,據說那是血河宗的秘術。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自然粗糙得很。


    而麵前這人卻不同。來得自然輕巧,毫無煙火之氣。


    薑望甚至感覺,自己的影子,隨時會與自己割裂——麵前這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


    “島主找我有什麽事情?”他問。


    在這丁未浮島上,能被稱為島主的,自然隻有丁景山了。


    “我亦不知。”符彥青道:“不過島主之前讓我去野地找過你,沒找到。應該是跟你在海疆榜上的功績有關。”


    “多謝。”薑望鬆開了劍柄,起身道謝。


    清掃完戰場後,他手握紅妝鏡,身披匿衣。確定安全,就踏青雲而行,一有動靜,即刻潛匿。無論是人族的動靜,還是海族的動靜,他都視如不見。


    如此一路悄無聲息地回到丁未浮島,也因此沒有被特意出去找他的符彥青發現。


    但無論如何,丁景山特意派人去野地找他,這個情他得領。符彥青講出此事,也正是出於這個理由。


    “島心最高的那座山山巔,島主已在等候,薑兄自去便可。我還有事,先走一步。”符彥青躬身回禮,往後一倒,重新落入影中。


    花花轎子人人抬。


    島主這麽看重這個年輕人,他符彥青也不會蠢到無故樹敵。初見的一點點不愉快,隨口也就化解了。


    倒是薑望看了看自己靜止不動的影子,有些沉默。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神通秘術,數不勝數。


    潛影匿行,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剛才這個符彥青,僅僅是一個借影化形的顯化,就讓他感受到了壓力。那應該隻是一個化影,但絕對擁有強大的戰力!


    迷界不愧是人族海族的大戰場,果真藏龍臥虎。


    ……


    島心最高的山,一眼就能看到,並不難找。


    薑望推門出了客棧,倒沒有招搖的直接高飛,而是沿路而走,算是好好熟悉了一下這座浮島,順便思考丁景山找他的目的。


    說起來,符彥青現身之前,他還以為是那個褚密團夥的後續,正想著要不要順手立個威,免去麻煩。


    倒是沒想到,自己統共沒在浮島待幾個時辰,竟吸引了丁景山的注意。


    一路且行且看且思,終於到了目標所在。而後腳踏青雲,步步登高。


    終於得見丁未浮島的核心人物。


    山巔上坐著的這位神臨強者,外貌約莫四十餘,鼻梁有些塌,臉也太闊,長得不甚好看。不過也沒有醜到廉雀那個地步。


    而且強者盤坐山巔,自有一股氣勢在。美與醜,倒是無關緊要。


    見得薑望足點青雲,幾步就上得山巔,丁景山不由讚道:“好身法!”


    “見過丁島主。”


    山巔位置極小,薑望不敢上前相擠,便懸停高空,態度端正地禮道:“您謬讚了。”


    丁景山看著他,問道:“符彥青找到你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我在正視自己的錯誤。”薑望回答。


    “哪方麵?”丁景山問。


    “戰鬥方麵。”


    丁景山笑了,他當然知道薑望這句話的道理。隻不過之前他以為,這小子說的是天涯台上的錯誤。


    這個回答令他很滿意。


    在知道天涯台上的細節後,他本來就對薑望很滿意,現在更滿意了。


    “坐。坐在我麵前。”他說。


    薑望也不扭捏,落下山巔,便在他對麵,學著他的樣子,盤膝而坐。


    “坐在這裏你看看,看看這些。”丁景山揮手繞了半周:“你看到了什麽?”


    天上無日月,無遊雲,隻有茫茫的白。


    山下有人,有屋,有水,有路。再往下,浮島之下,也是茫茫一片。


    “迷界。”薑望說。


    丁景山輕輕拍了拍地麵:“你知道這座山叫什麽名字嗎?”


    “這我倒是不知。”薑望老老實實地說道。


    丁景山長歎一聲:“此山無名,此山不必有名。”


    歎罷,他又問:“你知道為何如此嗎?”


    “晚輩不知。”


    “因為它隨時會消失。不是傾倒,是消失。所以沒有取名的意義。也不僅僅是這座山,而是這座島,島嶼上的所有人……”丁景山這樣說:“是的,你看到的就是迷界。”


    薑望沉默了。


    強如丁景山這樣的神臨強者,也不能確保自己的安全。


    不知多少修士,這樣耗盡心力建立起來的浮島,也未必能長久存在。


    在這樣厚重的殘酷麵前,他一時不知說什麽。


    丁景山自己反倒笑了:“海疆榜上,你的戰績很漂亮。我派符彥青去找你,他找到你,把你帶回來,我會很開心。他沒有找到你,你自己回來了,我更開心。”


    他說:“擅長保命的天才,要比擅長殺敵的天才更珍貴。因為活下去,才有未來。才能對海族造成更多傷害。”


    “慚愧。”薑望說道:“我也隻是險經生死,謹慎自保。”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見你嗎?”丁景山又問。


    “我確實不知。”薑望說。


    他當然有很多揣測,譬如是不是有釣海樓方麵的壓力,又或者是不是暘穀要向齊國示好,總之諸如此類。


    丁景山看了看他,說道:“我隻是想見見你。不存在打壓,也不存在收買。沒有任何其它的因素。我隻是想見見你這樣一個,以神通內府境修為,連殺六名統帥級海族的年輕天才。我想看看我現在坐的這座山,以後的樣子。我希望我能看到。”


    他的表情很隨意,聲音甚至有點難聽,像是說話的時候,被什麽捏住了喉管。但薑望感受得到,他話裏的真誠。


    “到了迷界,都是袍澤。”


    丁景山認真說道:“這是我唯一想要告訴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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