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宮中。


    窗外花開得爛漫,春猶帶寒。


    狐裘披身的大齊十一皇子薑無棄,正用一隻碧色的玉碗在喝藥,藥液呈黑褐色。古怪難聞的氣味,一個勁地在空中攪蕩,令人反胃。


    他卻表情平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咽下。


    麵前的案上攤開一本書,他捧著碧玉碗,喝著藥,視線就落在書上。


    以書佐藥。


    坐在不遠處的雷占乾,眉頭都完全皺到了一處。他實在不理解,這麽難喝的藥,表弟是怎麽若無其事喝下去的。還能一口一口的細品……他僅是聞一聞,都覺苦不堪言!


    “你這藥……”雷占乾掩鼻問道:“莫非暗藏玄機,喝起來與聞起來全然不同?”


    薑無棄把眼前的這一段文字看完,才輕笑一聲:“表兄這般好奇,便叫人再與你煎一碗,如何?”


    “我可不要!”


    雷占乾趕緊拒絕。


    哪怕這藥再珍貴,他也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口舌。對於有誌巔峰的超凡修士來說,幾乎沒有什麽是不能忍受的,但也沒有什麽自找苦吃的必要。


    待薑無棄把碧玉碗裏的藥慢慢喝完,他才又開口道:“有件事說來很值得玩味。我派人去查張臨川,去了三撥人,一撥都沒有回來。”


    平日囂狂自負的雷占乾,在薑無棄麵前,卻不見什麽鋒芒。就像尋常人家的表兄弟那樣,言辭隨意,聊東聊西。


    薑無棄用一方雪帕慢條斯理地擦著嘴,隨口問道:“張臨川?”


    雷占乾笑了笑:“就是薑望在浮陸世界用的化名。”


    薑無棄將雪帕輕輕疊好,放到一邊,眼睛仍盯著他的書:“你查這個做什麽?”


    “你不覺得有問題麽?”雷占乾道:“薑望可是無根無底的西境莊國人,也不知怎麽認識的重玄勝,跟著混進天府秘境,後來又被提攜著參與了齊陽戰場,這才在我大齊紮下根來。問題在於,他既然是無根無底,怎麽我接連三撥人,都埋入他的根底中?”


    “那你查出了什麽?”薑無棄依舊目不斜視。


    見薑無棄始終不怎麽感興趣,雷占乾也沒那麽有勁了,“隻知道莊國有個叫張臨川的,是什麽白骨道的白骨使者。那是一個排不上名號的邪教。”


    薑無棄心中一動。


    與雷占乾不同,以他的權限,是足夠調閱齊陽之戰的軍情細節的。對於齊國近年來唯一的滅國之戰,他當然仔細地複盤過。他記得很清楚,當時在齊陽戰場上,出現了一個白骨邪神,被凶屠重玄褚良剁成碎肉後逃掉。


    白骨邪神,薑望,都出現在莊國,也都出現在陽地。兩者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關係。


    但這個消息他不打算跟雷占乾講,免得自家表哥借題發揮,鬧出什麽事情來。


    雷占乾忽地又道:“你說薑望會不會出身邪教?來我大齊是另有所圖?”


    他越說越激動:“興許就是使用了什麽邪法透支潛力,他才能進境這樣快!”


    薑無棄在心中輕歎一聲。以前的雷占乾,是何等人物!從小被寄予厚望,被視為雷家崛起之望,雷氏千年未有之天才。雷璽神通摘落之日,雷氏舉族沸騰。


    “一璽印天地,我為雷電主。”是何等可怕的潛力?代天行罰,執雷掌電。


    七星樓秘境小有失利,但是該拿到的收獲他也已經拿到,前麵就是通天坦途,大步前行便是。


    但是在與薑望一戰之後,他獨占乾坤的氣勢,就已經被破掉了,至今未能歸複……


    從他現今還在找理由就能看出來。他完全無法接受那次失敗。


    他眼睜睜看著一個任他拿捏的後起之秀,在極短的時間裏就超越了他。在萬人矚目的情況下,將他輕易擊敗。


    這對極端自負的他來說,是太沉重的打擊。


    但這事不能說破,隻能等雷占乾自己想通。貿然解開他的瘡疤,很可能導致其人一蹶不振。


    “重玄家有什麽可能沾染邪教呢?重玄勝又哪裏是蠢貨?”薑無棄搖頭道:“如果薑望真的出身什麽邪教,根本不需要等到你來查。是定遠侯會手軟,還是博望侯會手軟?”


    這道理再簡單不過,雷占乾自然想得過來。


    “也是。”他歎道。


    薑無棄想了想,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語重心長地說道:“修行這種事情,有先有後,有快有慢。一時進度說明不了什麽,最後還是要看誰站得更高。表哥你的《九天雷衍決》,高妙莫測,修到盡頭,‘以雷象代天象,以雷法演萬法。’何等氣魄?高臥九天的人,偶爾看一看塵世便罷,又何必拘泥一時成敗呢?”


    雷占乾沉默了一會,終究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釣海樓長老那件事,你不順勢壓製他也就罷了,還保他做什麽?他居心不良,借我成名,我的雷璽都險些被他融了。”


    薑望反殺海宗明之事,齊國內部其實是有不同聲音的。


    有些人認為不必要為一個薑望與釣海樓鬧得太僵,當然這種聲音很微弱。堂堂大齊,還不至於對釣海樓低頭,更不至於保不住自家的人才。


    但是薑無棄當時是旗幟鮮明的支持薑望的,認為薑望殺海宗明,完全是天經地義。不存在什麽破壞齊國在近海的布局。


    薑無棄清楚,他的支持並沒有起到什麽關鍵作用,整個大齊朝堂,普遍就不認為這是什麽問題。雷占乾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他還拿出來過嘴,無非是心中鬱結難解,隨意找個由頭。


    盡管如此明白這一切,薑無棄還是很認真地回應道:“他是我大齊天驕。孤當然要保他。”


    雷占乾撇撇嘴:“他又不是齊人。”


    薑無棄把書合上,表情變得很嚴肅:“此話不許再說。他居齊屋,領齊俸,任齊職,忠齊事,為齊戰,怎麽不是齊人?”


    他明顯有些生氣了:“不是生在齊地,才是齊人。使天下之大,六合之廣,起自日出,終自日落,心中向齊,便是齊人。使大齊先祖如表兄你這般短視,齊國還是海邊一漁村!”


    雷占乾怨憤、不滿,抱怨誰,評判誰,這些都沒有關係。薑無棄都可以姑妄聽之。這是表親之間天生的親近。


    但他如果說一些太沒邊界的話,做一些動搖大齊社稷的事情,那薑無棄也絕不寬容。這是作為大齊皇室子弟,必須維護的體統。


    雷占乾再驕狂,也分得清主次,他是表兄,也是臣僚。


    見薑無棄真的動了氣,他馬上妥協:“以後不說就是。”


    但旋即又道:“薑望回臨淄後的這段時間,可是先後拜訪了薑無邪和薑無憂,又何曾拜會過你?你待他如何公正,他也不會向著你。甚至在將來……很可能成為你的絆腳石!”


    薑無棄輕輕咳了幾聲,手按書冊,站起身來:“他不需要向著我。”


    他緊著狐裘,似有些難堪春寒。


    慢慢地往殿外暖和處走,隻淡聲說道:“向著大齊,就是向著我。”


    雷占乾仍坐在椅子上,看著薑無棄那狐裘也掩不住清瘦的背影,隻感受到無比的自信、篤定。


    那步子緩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踏著自己的江山。


    他想。未來的齊國,一定是這個人的,沒有第二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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