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棱棱。


    一隻鳥兒從斜枝上躍起,扇動著翅膀,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是一座無名的青山,在凜冽寒風中格外沉默。


    鳥獸都無言,隱隱聽得到湧動的水聲。


    這裏距離八百裏浩蕩清江,應該不遠。


    一處斜坡之上,叢生的雜草裏,一個人影蜷縮在其中,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已經失去了知覺,但凝固著痛苦表情的少年。


    像一個嬰兒般蜷縮著,失去了所有保護。然而即使是在這樣毫無知覺的昏迷狀態,他身上的肌肉依然緊繃,仿佛在睡夢中仍在戰鬥。左手捏著半散的印決,右手緊緊握著一柄劍。凝固得如同雕塑。


    黑色的霧氣在他身體內外遊走,從脖頸到臉上,亦有奇詭的黑色花紋在蔓延。那黑色花紋像扭曲小蟲,乍眼一看似在蠕動。瞧來驚悚非常。


    往日出現在這張臉上的溫柔與堅定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邪惡感覺。仿佛對世上的一切都懷有憎惡,即使在痛苦之中,也正在醞釀著什麽陰謀詭計。


    黑色的霧氣幽深而靈動,載沉載浮間,將這少年淹沒。


    昏厥的少年,身上隻有三處位置,還未被黑色徹底侵蝕。


    一處是額頭,那緊鎖的雙眉,仿佛貫注了某種堅定意誌,像兩道雄關,牢牢截住了黑色花紋的進攻,死守靈台。


    一處是握劍的右手,那柄帶鞘長劍之上,一直有隱隱的梵字在躍出,堅定地墜進黑色霧氣中,如遊魚一次次躍進“黑海”,前仆後繼。


    一處是脊柱與頸椎連接的位置,那裏有一朵赤火白蓮,同時有炙熱與冷漠兩種感覺,散發著涇渭分明的紅光與白光,但同時都在抵抗黑色。


    他暈厥在這裏,已經很久。


    漫長而艱苦的戰爭,正在身體裏繼續。


    外界的一切,暫時都與他無關,盡管已經因為他,風雲攪動。


    ……


    “暴君韓殷已死!”


    天空的兩團“熾陽”已經熄滅。真正的太陽尚未落盡,在西邊倔強釋放餘暉。


    在夕陽慘烈的光線下,此方天空正在下雨。


    下一場這方土地此前罕見、此後也難見的雨。


    血色的雨。


    那是夕陽也無法暈染絲毫的血色,極其純粹的、血腥的顏色。


    真人隕落,天地同悲!


    莊高羨一手提著韓殷的屍體,飛落鎖龍關上空,洪聲大喝:“勝負已分,降者免死!”


    聲音如龍吟、如虎嘯,咆哮奔湧。


    他毫無保留地釋放著他的張揚、他的霸氣。


    他是才登大位,朝廷權力都未握緊,就敢禦駕親征,以弱伐強的君主。


    強勢鋒利之處,更勝開國太祖。


    隱瞞傷勢,藏於深宮,一養就是多少年。


    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多少年潛伏爪牙忍受。


    一朝出手,便登臨洞真,成就當世真人,翻掌撲殺陌國大將,強割陌國十城之地。


    第二次出手,就是傾國而戰,以弱伐強,親手搏殺一代梟雄韓殷!


    雄主之姿已成,此後他莊高羨無須藏鋒!


    莊高羨洪聲滾過,天穹血雨飄飛。


    正在聯手圍殺皇甫端明的兩位雍侯,二話不說就停了手,轉身倉皇遠遁。然而以天下之大,他們其實一時不知該去何方!哪怕他們是堂堂神臨修士,功勳侯爵,卻也無法消散惶惑!


    韓殷都死了!一代梟雄,當世真人,掌權雍國數百年的人物!


    韓殷都會死,誰能不死?


    那奮戈侯一路疾飛,剛剛趕到鎖龍關外,就已經感到鼻尖濕意。抬頭一看,漫天血雨飄落,此方天地同悲。


    他還以為是莊君隕落。但莊高羨的聲音擊碎了他的幻想。


    他急切趕來,卻連鎖龍關都來不及看一眼,轉身亡命逃離。


    當世真人韓殷都戰死,他奮戈侯縱有九條命,也不夠在這裏交代。


    雍國完了!


    他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悲慟,雙眼無法抑製的酸澀。堂堂神臨修士,像條喪家之犬,一邊飛逃,一邊流淚!


    一切都逃不過莊高羨的目光。


    但他並沒有追擊誰,沒有留下一兩位雍侯的意思。


    他立在鎖龍關上空,隻是轉頭看向雍國承德侯李應:“回去告訴韓煦,立即放了杜相。如此,此戰便休。鎖龍關以北,朕可以承諾寸土不取!”


    這就是重新劃分國界,確定勝利成果。


    莊國要鎖龍關以南已經占領的土地。包括小半個宜陽府,整個嶺北府。而且整個妖獸資源豐富的祁昌山脈,從此都劃歸莊境。


    這其實是他早就與韓煦談妥的條件,但必須要給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一個理由,他們舍生忘死打下了鎖龍關,眼前就是一馬平川的雍國富饒之地,怎可就此止步?


    普通士卒不會去想,秦、景、荊這幾個當世強國,會不會允許莊國一戰吞雍。他們看不到那麽遠,感受不到那些壓力。他們隻知道,他們流了血,流了汗,不能說停就停。


    擊敗了雍國,莊國將士士氣已是空前膨脹,現在讓他們繼續北上,甚至去與荊國交鋒,恐怕也不會害怕。


    但莊高羨自己,卻絕不能盲目。


    在錯綜複雜的西境局勢中,缺乏絕對實力的情況下,分寸感尤為重要。


    他現在如果兵過鎖龍關,與韓煦拚死大戰,結局且不去說,就算最後攻破天命府,占領了雍國全境。又真能守住嗎?


    根本不會有消化的時間,就會立刻迎來荊國的打擊。須知荊國的赤馬衛,現在還在靖安府外。


    而作為中域霸主,景國還會不會給予支持?


    景國吸納莊國成為道屬國,是為了在西境放下一顆釘子,釘住雍國,也刺一刺秦國。但怎麽可能願意在西境再養出一頭猛虎?


    所以衡量局勢,若就此止步。首先莊國本身能夠獲得實打實的好處,其次雍君韓煦坐鎮雍國剩下的領土,依然是要第一個麵對荊國的壓力。


    此一點,就能為莊國形成足夠的戰略縱深,讓莊國有時間可以好好消化此次大戰的收獲,而不必擔心打擾。真正從一個獨立小國,向區域大國邁進。


    這些戰略考量自然不會同士卒講,作為國主,莊高羨需要給浴血廝殺的將士們一個理由。此時仍在浴血奮戰、深受國人敬愛的國相杜如晦,便再好不過。


    他為了國相杜如晦,甘願放棄更多的領土,這是何等令人讚歎的君臣情誼!


    對於韓煦來說,他的目的是真正掌權,成為名副其實的雍主。大權獨攬數百年、並且始終沒有鬆手意圖的韓殷,就是最大的問題。


    他做了一百多年的國君,也做了一百多年的傀儡。


    在殺死韓殷這件事上,韓煦與莊高羨達成共識。但與此同時,對韓煦時代的雍國來說,莊國仍然是有力的競爭者。


    所以承德侯李應才會狠下殺手,將莊國最可能突破神臨的兩位頂級外樓,打得一死一廢。顯而易見的是,如果有機會,韓煦也一定不介意在停戰之前,殺死莊國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莊高羨在此時說出這番話,既是表示他會信守約定,同時也是警告韓煦。杜如晦如果戰死,那他不會守約。


    哪怕韓煦非常清楚,莊高羨並不敢在此時占據雍國全境,那會將莊國撐死。但韓煦自己卻更不敢賭。“壯士斷腕”、“自殘身軀”之後的雍國,尤其沒有冒險的資格。


    “外臣一定把話帶到。”李應深深地看了莊高羨一眼,轉身飛離。


    作為雍君韓煦絕對的心腹,在最後關頭向韓殷出手的雍侯,承德侯李應在根本上完全認可韓煦的決斷。


    在他看來,韓煦是比韓殷強過百倍的君主,隻是一直無法施展。


    韓殷是當世真人,一直到死亡之前,都不會存在什麽衰老問題,但他的精神,早已經老邁。


    他根本就沒有雍明帝韓周當年的心氣,被荊國敲打了數百年,其實內心早已屈服。再怎麽表現得張揚霸烈,也無法掩蓋內心的軟弱。


    韓殷一直想要超過他的哥哥韓周,但本心深處,從來不覺得他能夠戰勝荊國,因為那是韓周都沒能做到的事情!


    韓殷沒有信心做到任何韓周做不到的事!


    他竭力想洗掉雍明帝的痕跡,但洗了幾百年都洗不幹淨,他一輩子活在韓周的陰影裏。


    這樣的一位君主,看似強大,有謀略有手段有實力,但雍國在他手上,隻會慢慢腐爛、發臭。韓殷掌權數百年,雍國寸土未擴,在整個西境的影響力越來越小,便是明證。


    雍國已經到了不破不立的時候了,必須要浴火,才可重生。


    然而韓殷太強,統治了這片土地太久,僅憑他們這些忠於韓煦的人,根本無力將其掀翻。


    所以才需要引入外力。


    李應一直非常確定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但是在親眼認識了莊高羨之後,他不由得生起一絲懷疑。


    在韓煦君臣的未來戰略裏,以覆國之危激起國人同仇敵愾,在可控的戰爭狀態裏,讓韓煦迅速真正掌控國家軍政權力,是第一步。


    將養國勢,一待時機成熟,就反伐莊國,擊敗莊高羨,收複失地,豎立超邁韓殷的絕對權威,是第二步……


    但是這樣的莊高羨,真的會被輕易擊敗嗎?


    帶著一份無以言說的陰影,李應離開了這裏。


    而鎖龍關內,已經跪了一地的雍軍!


    ……


    ……


    ps:這兩天的書評怎麽說呢……對我這麽沒信心我是沒想到的。韓煦還沒有出場呢,就一群人說他腦殘。一個隱忍一百多年,能陰到韓殷這種梟雄的人,會是腦殘麽?


    說崩的,說不該寫的,說什麽的都有。


    諸君捫心自問,我已經寫了四卷,一百六十萬字,有過擺爛的情節嗎?從六十均訂寫到現在,靠自己以前寫實體的存款過活,但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有哪一天敷衍過讀者嗎?


    我想起來,左光烈當初留下的那顆開脈丹,至少有幾百個人說毒,但在填完那個坑之後,沒有看到一個人跟我道歉。是那幾百個人都沒有再往後麵看了嗎?還是說這個時代,批評本就比讚美更容易出口。


    一段糟糕劇情後批評你的人,永遠比寫一段精彩劇情後,鼓勵你的人要多。我自問是沒有擺爛過,看在我一直那麽用心的份上,在你們覺得不合理的時候,可不可以等一等再說?龍就在那裏,我隻是還沒有點睛。


    就這樣吧。


    我本來什麽也不想說。


    寫作本來就是會麵對各種各樣的聲音的,我應該早已經習慣這樣的事情。


    但隻是沒有辦法習慣。


    我詩性的一麵,讓我有時候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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