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勝在臨淄的盤子鋪得不算大。


    但薑望和重玄勝亦忙碌了整夜,這一夜亦是聚寶商會折騰自救的整夜。


    然而這些許波瀾,還未能掀動龐巨如臨淄這種級別大城的夜晚。


    臨淄沉默的一夜過去。


    次日一早,便有下人來傳訊,老侯爺相召!


    重玄勝有些許疲憊,但精神頭很好,隻說:“我那位伯父,別的不行,告狀是一等好手!”


    薑望抓緊空隙調養天地孤島,便聽著他抱怨。


    “叔父與我說,他文不成武不就,但自小倒很受寵。”


    重玄勝嘴裏的叔父,自是他的堂叔重玄褚良。


    單純論血緣,他與重玄明光倒更親密,但論起本心親近,兩者直是天差地別。


    堂叔重玄褚良是他自小的倚仗,不過遺憾的也在於此,他最大的倚仗,同時也是重玄遵的堂叔。


    重玄遵亦是重玄褚良的優秀後輩,血脈親人,即使以凶屠之霸道,也不可能真對他怎麽樣。


    “小時候我總在想,爺爺那等人物,怎會偏愛那麽愚蠢的伯父呢?”


    “後來些年倒是看明白了!”


    大約是局勢到了關鍵時刻,重玄勝有些難免的緊張,說話也絮絮叨叨起來。算是一種安撫情緒的手段。


    “爺爺四個親兒子,我父親與三叔都沒了,一個四叔遠在海島,常年不回,也未見片語。倒是我這伯父,雖不愛聽教訓,也搬到外間自住,但每日或晨省或午問,總是不斷的。”


    “可見每個人都有他的優點,每個人的喜好、能被打動的地方也或者不同!愚蠢如明光伯父,有他孝謹的一麵。英雄如我爺爺,老了之後,難免也心中柔軟!”


    薑望訝道:“這是你小時候就想到的?”


    “是啊。小時候總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我與旁人有什麽不同,為什麽會不同。十四怕我餓壞身體,就總拿著食物,坐在床邊喂我。我就邊吃邊想!”


    想得多了,人也就聰明了嗎?或者說,有時候環境逼得人……不得不聰明?


    想象一個內心孤獨的小胖子,為自己所受冷遇苦苦思索答案的情景,那畫麵難免有些叫人心酸。


    薑望便故意笑道:“你這麽胖,原是十四的責任!”


    “是啊,都怨十四!”重玄勝說著,大概想到十四仍未傷愈,便失了談興。把麵前的冊簿一推:“走吧,陪我走一趟博望侯府!”


    薑望這時已收功,也不問為什麽,便跟著起身。


    “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托你的福,我才來臨淄,已入了兩次海!”


    重玄勝便哈哈大笑:“水性不錯!”


    ……


    跟著重玄勝直接踏進博望侯府,倒並沒有什麽別的波折。


    薑望在正堂第一次看到了博望侯本人。


    這是一個威風凜凜的老人,麵上皺紋雖深,氣場卻嚴肅,穿著便服,卻如披戰袍,坐得端正極了。


    他身材高大,雖是坐姿,給人的感覺也似山似嶽。


    重玄明光倒是並不在場,大約是不想與重玄勝當麵對質,又或是有別的理由,薑望也不得而知。


    隻是在博望侯旁邊,意外站著一個黑甲覆身的人影。


    不是原應在重玄家族地養傷的十四,又是何人?


    隻不知何時養好了傷,但卻未第一時間回到重玄勝身邊。


    這是一個小小的提醒,身份上,十四是重玄勝的貼身護衛,亦是家族死士,先家族後主人。


    重玄勝先與重玄老爺子行過禮,緊接著卻是百無禁忌的笑了起來:“十四!”


    十四微微低頭,算是回應。又往薑望這邊瞧了一眼,點點頭。


    對於十四來說,這就是難得的認可與招呼了,還是看在陽地並肩作戰過的份上。


    薑望亦隨著重玄勝禮道:“薑望見過侯爺。”


    重玄雲波微一抬手:“不必多禮。褚良與我說起過你,說你不錯!”


    能被重玄褚良在博望侯麵前提一嘴,倒真是榮幸了。


    薑望謙道:“實當不起定遠侯稱讚。”


    重玄雲波隻微一點頭,便轉向重玄勝道:“咱們重玄家的人,單獨聊聊?”


    如他這種地位,肯跟薑望說一句話,已是瞧得起。


    而這時有話要跟重玄勝說,卻是不認可薑望有旁聽的資格了。


    薑望倒不至於在重玄家老爺子麵前爭些什麽,聞聲便要告退。


    但一隻胖手扯住他。


    重玄勝瞧著老侯爺道:“若是爺孫之間聊些體己話,自是隻我和爺爺說話。說是要聊重玄家的事……爺爺,孫兒並沒有什麽薑望不能聽的事,十四亦是如此。”


    “孫兒一無所有的時候,是十四陪著孫兒。孫兒前途晦暗的時候,是薑望與十四一起,陪我闖天府秘境。在陽地,也是我們三人一起浴血奮戰,才爭出一番局麵!爺爺,孫兒的事業,有他們一份。”


    十四向來是不言不語的,薑望也自沉默。


    重玄雲波瞧了自家孫兒一陣,說:“負嶽已修補好了,但總不如當年!”


    十四身上的負嶽甲,曾經碎過一次,後來經過修補,但在陽地戰場上,又再次破損於紀承箭下。


    重玄勝頓了會兒,回道:“不必如當年!”


    重玄雲波歎息道:“甲總能修補,人卻不能。”


    話語之中,有一絲哀意。


    薑望不了解的是,名甲負嶽,曾是重玄勝父親重玄浮圖的甲。隨著他血戰而死,這甲亦碎在戰場。


    後來經過修補,也再不複當年。此甲作為遺物留給了重玄勝,重玄勝又將它交給十四。


    “爺爺。”重玄勝說:“若不能補,便不必補。甲也是,人也是!”


    重玄雲波希望兒孫滿堂,一團和氣,這怎麽可能?


    他這樣希望,但也知道並不現實。


    因此歎息一聲,轉說道:“我知你恨薑無量,但他已經囚居十九年,你實不必再刺一刀,斷絕他此生餘望。”


    薑無量囚居之所,名為青石宮。


    此宮名大有講究。


    且不論石玉之說,便說一個“青”字。


    太子一般住東宮,而東方屬木,主青色,青宮往往喻指東宮。


    齊君固然對皇長子厭棄已深,但心底未嚐沒有一絲不曾明言的期許。那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兒子,陪他經曆過艱難歲月。


    而重玄勝這一次借許放之死,製裁聚寶商會的同時,也給了薑無量重重一擊,將他往深淵之中再打落。


    隻是……為什麽說重玄勝恨薑無量?


    他為什麽恨廢太子?


    薑望沉默在一旁,意識到,接下來他將要聽到重玄家、乃至齊國的一段塵封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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