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國引光城。


    駐城大將靜野最近的處境很尷尬。


    他“勇敢揭露”陽國鼠疫之時,陽國還是齊國堅定的盟友。他如此行止,不無暗暗打擊齊國勢力的意思。


    然而不曾想齊國以此為因由,直接兵出陽國,將名義上的屬國,變成事實上的齊土。


    因而靜野此舉,便成了有些人嘴裏的“不識大體”、“不顧大局”。


    究其根本原因在於,陽境轉為齊境後,容國便已與齊國接壤,成了臥榻之側。


    陽國的今日,似乎便是容國之明日。


    雖然中域之霸主景國,乃至北域之牧國,都對東域這些小國有明裏暗裏的支持。就如齊國也支持了一些中域、北域的小國般。


    然而當齊國真以大勢壓來,以重玄褚良如此名將領軍出征時,無論是牧是景,又真有信心,與齊國在東域打一場國戰嗎?


    之所以陽建德傾盡國力要來一場大決戰,是因為他清楚隻能以一場勝利贏得更多支持。


    易地而處,容國又真能做到陽建德那種程度嗎?


    這答案似乎令人膽寒。


    不提容國朝廷如何暗暗加強邊郡邊城的力量,齊陽大戰止歇,陽容兩國邊境也顯得風平浪靜了。


    底層百姓大多隻記掛著一日三餐,對於天下形勢是不如何關心的。


    城內某間客棧二樓,一個麵目普通的年輕男子倚窗而立,望著街上的行人,有些恍神。


    “他們的生活還是這樣平靜,絲毫不知道危險的靠近,不明白未來如何。或許,無知是一種幸福,”


    房間裏,粘了胡須的劉淮坐在桌邊,聞言隻冷聲道:“都是一些愚民,賤民!一待齊軍攻來,他們個個俯首帖耳,搖尾乞憐,比狗都不如。”


    看著窗外的男子自然便是陽玄策了。


    聽得劉淮這話,他隻隨手將窗子帶上:“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無論君主是姓陽、姓薑,又有什麽區別呢?君王姓薑的話,或許他們的生活還能更安穩一些。”


    劉淮又驚又怒地看著他,但念及這是陽氏最後的血脈,最後隻能說道:“您……怎麽能如此說話?”


    陽玄策走回來,亦在桌邊坐了,順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怎麽?陽國都亡了,公公還聽不得實話?”


    “公子噤聲!”劉淮急道:“如今不可不小心。老奴死不足惜,您卻係千鈞之重!”


    “你瞧。”陽玄策帶著些自嘲的笑了:“你我如喪家之犬,連真容也不敢露,本名也不敢說,舊日身份,更是遮掩的嚴實。你我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強求那些小民為國盡忠?”


    劉淮說不出話。


    “這世道,原本就沒有誰欠誰的。死在凶屠刀下的那二十萬將士,又該罵誰去?罵我父親吧?”


    “陛下已是為國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您怎可……”


    陽玄策伸手打斷他:“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好,好。”劉淮有些心灰意冷,但緩了一陣後,還是從儲物匣取出一塊金色圓石和一卷古老獸皮來。


    “這是我從宮裏帶出來的。您要學哪部?”


    獸皮上記錄著以血寫成的文字,曆經無數歲月,那血色殷紅如初。隻晃過一眼這血色文字,就有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叫人能夠深覺其中恐怖與強大。


    這自便是滅情絕欲血魔功。


    然而陽玄策隻掃過一眼,便不再看,隻將目光落在那金色圓石之上。


    忽的笑了:“大日金焰決,往日哪有我沾的份?”


    陽氏秘傳的大日金焰決,曆代隻傳太子。當初陽玄極也是學了此功之後,才被視為無可爭議的陽庭儲君。


    習得此功,即承陽氏宗廟者。


    然而如今的陽氏宗廟,已經在大軍開進之前,就被照衡城的老百姓們“自發”搗毀,又如何承之?祭祀也尋不著地方!


    之所以明眼人都不信服這個“自發”的說法,乃是因為彼時正是“救民鎮撫”黃以行在衡陽郡奔走勸降的時候。毀棄陽氏宗廟,而不至於等到齊軍動手。自是他的一樁“功績”。


    然而陽國已滅,萬馬齊喑。齊國方麵更是不會對此說什麽,隻有樂見其成。


    劉淮靜靜等待他的決定。


    但陽玄策隻是搖了搖頭,連那金色圓石也不再看。


    “父王之能,勝我百倍。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更做不到。”


    作為陽氏血脈,學了大日金焰決,便是承繼了責任。


    他自忖若與父王陽建德易位而處,最多也就是對百姓寬仁一些,或能得民心一些。但要想在齊國注視下延續社稷,絕無可能。


    更別說此時社稷已崩滅,要想重建宗廟,倒不如指望陽氏列祖列宗死而複生來得簡單。


    令他意外的是,劉淮隻說道:“陛下說了,他不會要求你做什麽。隻一件,他讓老奴把這物件送給你。”


    一枚盤龍玉佩就那麽放在桌上。


    隻須掃過一眼,便能夠認得出來,這是陽建德的隨身配飾。


    曾經多少次,他躲在母親身側,偷偷抬頭去看那個威嚴卻冷漠的男人,往往隻看得到一個側影,和這一枚盤龍佩!


    那時候的心酸和注視,被注意到了嗎?


    陽玄策避過這一切都不看,隻低頭看著茶杯。但竟從杯中水麵,看到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時已泛紅。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經顯得很平靜。伸手將這枚玉佩,和代表大日金焰決的金色圓石抓起來。


    “不必談什麽忠義節誌,隻有我陽氏欠陽國百姓的,沒有陽國百姓欠陽氏的。”


    “你自由了。”他對劉淮說。


    時至今日,這是僅存還對陽建德忠心耿耿的人了。對於這個太監,陽玄策向來是沒什麽好感的,但國家都沒了,也不必再以國事相縛了。


    說完,陽玄策起身往外走。


    劉淮隻問:“公子有什麽打算?”


    “雖則複宗廟社稷是沒什麽可能的事情……”陽玄策腳步稍頓,又往外走:“但做兒子的,總得為戰死的父親做點什麽。”


    陽玄策離開了。


    關上了客房的門,也關上了劉淮最後的希望。


    盡管他自己也知,那所謂“希望”,是如何渺茫。


    就躲在陽國國境線外的容國邊城,這是陽玄策的意見。


    那段荒唐的天下樓生涯,讓他對藏匿行跡有些心得。


    劉淮他自己,是全然沒有方向的。


    陽建德的遺命,是讓他找到陽玄策,帶他離開陽國,但沒有說接下來要怎麽做。


    如果說一定要有一個目標的話,他想讓陽氏複國,想讓陽氏宗廟不絕,想讓陽建德九泉之下,能得安寧,能有不絕香火。


    但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陽建德生前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在他死後,更是再無可能。


    就連唯一有資格延續陽氏宗廟的陽玄策自己,也對這一“宏圖”無動於衷。


    他一個失君失國的老太監,又還能做什麽呢?


    “你自由了。”


    陽玄策以陽建德僅存唯一血脈的身份,宣告他的自由。


    然而“自由”,是什麽?


    那段亦步亦趨,小心等候的日子,難道竟不是“自由”嗎?


    入宮多少年了,已記不清。


    唯獨記得,當年國君也還隻是皇子,入宮覲見之時,姿態便與旁人不同。龍行虎步,儼然他才是此地主人。


    後來果不其然,他幾乎無可爭議的坐上了龍椅。


    那位背後隱隱有齊國支持的皇子,在他麵前,連一點浪花都翻不起來。


    他也還記得,國君陛下當年在宮中看到他,說瞧著眼熟,便隨意點了他隨侍。


    他當然記得,繼位之後第一次大朝會,國君陛下便與他說,這個國家爛透了,但即使是爛果子,他也要令其生根發芽,育成參天大樹!


    他記得太子初誕時,他第一次見到國君流淚。


    國君哭著說:“待孤百年之後,必不使我兒如此!”


    然而……


    他記得國君是如何意氣風發,又是如何日漸消沉。


    他見證了這一切,感受著這一切,也咀嚼著這一切。


    現在,國君沒了,太子死了,小王子也走了。


    空落下來的客房,隻有桌上的那卷獸皮書,還在流動血光。


    劉淮囁嚅著嘴唇,最後連一聲歎息也發不出來。


    令他有些恐懼的是,他發現自己的目光竟然不由自主地便往獸皮書上看。而那卷獸皮,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展開。


    滅情絕欲血魔功……


    令劉淮恐懼的,並不是這魔功有多麽滅絕人性,多麽可怕,多麽人人喊打。而是他發現,他無法克製學習這門魔功的欲望。


    他無親無朋,倒也不怕滅情絕欲。但若說還有什麽牽絆。那就是因著陽建德遺命,想要保護陽玄策的心情了。


    他是見識過陽建德如何殺絕宗室、屠戮親生兒女的。


    如陽建德那等雄才,最後都不免如此。他如果修了這門魔功,隻怕有一天,也不得不去殺陽玄策,以斬斷唯一的牽絆。


    這念頭隻在腦海裏稍稍略過,便令他不安起來。


    那是國君陛下僅存的血脈,他如何能?


    劉淮雙手成爪,灌輸道元,立即就將這獸皮書撕成了諸多碎條。


    如此猶不能放心,又捧出一團炙熱火焰,將這記載魔功的獸皮燒成了灰燼。


    然而……


    他驚恐地發現,那獸皮書上的血字,竟如此清晰的在腦海中流過,滅情絕欲血魔功,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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