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天人席卷天海狂瀾,水淹五指梵山的這一刻,真有幾分同地藏共天海的威勢。


    薑望並不懷疑祂的力量,隻是覺得祂真該跟原天神學學怎麽罵人。


    罵來罵去就是一句屍蟲。當初在禍水罵自己,也是很蒼白。


    此等言語,如何能刺傷地藏的心?


    在天海嘯徹的梵聲中,薑望駕馭鯤鵬天態急速遠去,天海無窮廣闊,他不必在地藏身邊翻騰。


    磅礴的鯤鵬天態仿佛他的艦船,他穩穩地立身其中,遙看正在爭殺天海權柄的戰場,在急速退遠的過程裏,右手並拇指與中指,其餘三指都抵天,就這般豎於身前。


    長發張舞,青衫獵獵。


    聞、思、修,受菩提。


    身覺!心覺!意覺!靈覺!


    開!


    苦覺所傳三寶四覺法!


    第一次以絕巔的姿態顯耀,隻是並非施用於自身,而是隨著薑望的遙遙一指,直落那橫貫於冥府的天河。


    卻是趁著地藏同無罪天人爭奪天海權柄正激烈的時刻,反跨天海,試圖喚醒小師兄。


    但見得一道寶光,璨然綻放在淨禮身上。令得天河之中浮沉的小光頭,像是一顆載沉載浮的太陽!臥於河床,忽然明滅。


    淨禮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麽。


    他所看到的一切,是他一時不能理解的故事。


    此身微渺,乘滴水之舟,遊巨觀之世,落浩蕩天河,如在雲裏霧裏,不知是醒是夢。


    他本來準備了七種禪法,九種梵功,還有從熊谘度那裏學到的楚國皇室秘術,隻等籠罩此身的水流放開,就不惜一切地反抗。


    但在滴水入天河的瞬間,環身的一切束縛便已經消解。而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包裹著他的身心,仿佛在母親的懷抱——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可是他感到溫暖!


    就像是小時候被師父抱在懷裏,飛翔在天空。


    無限的溫暖,和無邊的自由。


    耳邊隻聽得“癡兒!癡兒!”


    他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止不住的淚流!


    幾曾苦眠無舊音,從來夢中都不見!


    原來這一切……都是師父的安排嗎?


    他在入水的那一刻,還是劇烈反抗的姿態,一手握拳,一手並指,甚至沉身而提膝——但一瞬便舒張。


    身上所有的禪功都消散。


    他雙掌合十,靜好地沉墜。


    仿佛置身於繁花爛漫之地,回到了溫暖的三寶山,灶台上蒸著一鍋香噴噴的白麵饅頭,師父滿嘴流油地吃著烤雞,說罪過罪過,為師替你罪過,小和尚,你以後隻好享福了……


    什麽大楚國師,什麽絕巔修為,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願意回家!


    但是……不對。


    他仿佛看到一張枯瘦的黃臉,就這麽擠到了麵前,正跳著腳破口大罵:“你這沒腦子的笨呆瓜!你怎來了?你怎自己來了!你你你——你沒腦子哇!哇啊啊,你要氣活老僧!!”


    老和尚每罵一句,眉毛就跟著跳起來,臉上的皺紋仿佛波浪一般起伏。


    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笑罷了又悵然。


    因為眼前明明什麽都沒有。


    可心裏有隱隱約約的聲音——“接他來享福!”


    是啊,好像少了一個人……


    他臉上是純淨的笑容,眼角是止不住的淚珠,浮沉在天河之中,迷惘地呢喃:“吾有三寶……我們三寶……還有一個……”


    這時有洪鍾大呂,響在耳邊——


    “汝當得普賢之果位,我將證毗盧遮那如來,是還少一個文殊!誠慧覺矣!我將召來,圓滿三寶,共享永恒!”


    眼前仿佛有一顆菩提寶樹,上麵結的都是佛果。


    風一吹,都是渡世的慈悲。


    永恒的淨土正在菩提樹上,已經清晰可見,等待他推門。


    “不,不。”淨禮的眼睛仍然閉著,五官皺成一團,他圓滿的寶身逐漸枯萎,如浮木中流。此心如在夢中,可他在夢中也搖頭!


    “不,還有一個,不是文殊。是我的小師弟。三寶第一也不是你,他是——”


    恰在這個時候,一指天輝自天海來,寶光照耀此身!


    身、心、意、靈,四覺皆開!


    時至如今,已得衍道修為,即便身在佛家,也可功稱菩薩。這門洞真和尚所創的《三寶四覺法》,理應已不是什麽用得上的功法,但它是兩尊絕巔修士永遠的留念!


    “我不認得什麽毗盧遮那如來,更不認什麽地藏尊佛,我隻知——三寶山苦覺大師!”


    這一刻,淨禮的眼睛驀地睜開。


    那是一雙如太陽般明亮,又似琉璃般純淨的眼睛。


    寶光輝耀之中他呼喊:“我乃……梵師覺也!”


    梵,師於,苦覺。


    此刻地藏鬥無罪天人於天海,鬥姬鳳洲於冥府,諸方僵持之時,但見橫貫冥府的曳落天河之中,一個寶光燦爛的和尚忽地爬將起來。


    濕漉漉的一身天河水,光燦燦的一雙亮眼睛,分不清臉上是水還是淚。


    他在曳落天河裏往外爬。


    “小師弟!小師弟!”他大喊:“你在哪兒?”


    他像個剛做噩夢失去了至親之人的孩子!從噩夢中驚醒,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他的親人。


    “癡兒!”


    地藏洪聲又起。


    祂不得不再次分念於天河,處理這塵埃落定之事又驟起的波折。


    淨禮在此,是相當有意義的一步棋。


    祂要送淨禮一尊脅侍菩薩的果位,尊逾諸佛!


    淨禮一旦以世尊右脅侍的尊位,繼普賢成尊。這局棋便走活。


    無須小和尚再做什麽,這佛家司“理”之身隻要矗立,自然便在幫祂編織永恒淨土。


    淨禮隻要成就,就與祂同證。


    有了這世尊右脅侍的支持,祂也能更進一步吞咽世尊的遺產,再收服世尊尚且存世的左脅侍文殊,也就容易得多。


    此所謂“三聖圓融”。


    但自古而今成佛者,沒有說按著頭強證。


    從來隻有苦求而不得,苦修不能見,斷沒有能證而不證,能得而不得者!


    “爾天生法緣,禪理自證,伴經而行,一路走來,不知苦耗多少修業!”


    天河之中波濤湧,一重重波浪卷成繩索,一滴滴水珠是芸芸眾生。


    水珠之中無數善信對著淨禮跪拜,頌稱“我佛”,乞他救苦救難,大發慈悲。天河水索纏縛他的寶身,令他不得擺脫。


    眾生之願也,奉他成佛。


    “今入寶山而空返,豈曰良緣?”


    “能救眾生而不救,難言善果!”


    白浪滔天,天河絞纏,無窮業力攀援其身,拽著小和尚往淨土中去——


    “何不成佛?!”


    這些個梵音佛字,淨禮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那些個眾生禮願,淨禮也顧不上在意。


    隻是大喊“師弟!”


    揮著右手在河麵跑,慌張地向薑望跑去——


    他這時已經看到了諸魔繞身的薑望,急切地想要幫他驅魔。


    小師弟宅心仁厚,單純善良,怎的被魔念欺侮?


    他淨禮絕不允許!


    ——倘若真叫他驅魔成功,他的小師弟可就要被他放逐天海。確實能享永福。


    好在天河一拽,他便下沉。


    光頭沒入水中,寶光也淹成波光。


    強扭的瓜不甜,但地藏現在也隻好強扭。淨禮繼普賢成尊,眼下困局自解,淨禮卡在這裏,那文殊也是難題。


    但淨禮剛剛沉下河去,又猛然上浮!


    “地藏!”卻是大楚新帝左手提著天子冠,右手提著赤凰帝劍,披甲而來:“你要對朕的國師做什麽!?”


    此身才至,無盡大楚國勢,便加於國師之身。


    若說薑望是以至情極欲魔意為繩,保證自己在天海裏的自我安全。熊谘度便是以大楚國勢為繩,將淨禮牢牢吊住,使之不墜天河水底,與地藏拔河!


    相較於薑望的至情極欲魔意,大楚國勢自要雄渾得多。能夠支撐超脫層次的戰鬥,可以說無窮無盡。


    源源不斷的大楚國勢,遵循國家體製的規則,給予大楚國師不設限的支持。仿佛天流一道,貫在淨禮的天靈,像是冥府四水之外的第五道洪流!


    這是人道的洪流。


    地藏當然偉力無窮,可淨禮寶身有極限,祂不能不顧一切,直接將淨禮裂屍!


    半截金身和一個死人,可證不得脅侍菩薩尊位。


    所以淨禮一時在水中載沉載浮,卻是僵持在此。


    而有一杆焰旗橫空而至,穿透冥府,像投槍一般紮在薑望身側,化作一株燃燒著烈焰的紅楓樹。


    此樹樹冠如傘,高大如山,像是冥府之中唯一永燃的火炬。


    垂下熾光如絲絛,將那十三尊至情極欲魔影和薑望都籠在其中。使魔影如樹影,而樹下青衫人獨立。


    緊跟著熊谘度而來的左囂,到底是曾經衝擊過超脫的強者,一眼就看出薑望身周諸魔的關鍵,先手幫他鞏固了至情極欲魔意和鯤鵬天態的連接,讓他在天海深處可以再放肆一點。


    而後才彈指對天河,緊貼著這個世界的極限,仿佛撥弦一般撥動著現世底層規則。


    嗖!嗖!嗖!


    銳風數鳴。


    便有地火裂隙而出,竄入冥府,殺進天河,與淨禮身上的天河水索親密搏殺,互相消解,讓淨禮能夠鬆開幾分,得一息自由。


    “古來修行不易,披星戴月也難見山巔,故說阻道之仇,不共戴天。”地藏的聲音響起:“小和尚難得有福!今證菩提,爾輩竟然阻之——可知是在幫他,還是害他?”


    “地藏!朕有一言,說與爾聽——”熊谘度提劍而指:“這菩提當不當證,好與不好,要讓朕的國師……自己說了算!”


    “他願意,萬山無阻。他不願,萬般不成!你關起門來自己玩耍也就罷了,膽敢強擄大楚國師,朕也無非傾國!”


    這位大楚新君恰恰地懸停在冥府之外,不與地藏發生直接的廝殺,但在淨禮身上根本不計國勢的損耗!


    此亦以國勢對殺超脫!


    小和尚琉璃佛心,不可奪其誌。若強行度化,則失去證果的可能。想要強行摁下天河,又被大楚天子以國勢牽扯,試圖在冥府外鋪開影響力,驅逐甚至殺死這位大楚新君,姬鳳洲又在那裏虎視眈眈,隨時會找到機會切入……


    還有十八泥犁獄中,衝突已經越來越劇烈。


    還有那些冷漠注視冥府的眼睛……


    形勢一霎大不妙!


    地藏卻歡笑。


    佛麵一霎歡喜,一霎又悲。


    天海之中,悲聲響徹:“文殊,文殊!我見你傷悲!”


    “曾經一無所有,草履天涯相隨。”


    “不怕你執迷不悟,隻怕你愁心不悔!”


    地藏之聲哀且愁。


    轟隆隆的五指梵山猛然合攏,天海深處是巨大的漩渦,無止境地吞吸奔流!


    無罪天人卷來淹山的浩蕩洪流,竟然被吞吸而傾落,在天海上空形成巨大的倒鬥!


    薑望辛辛苦苦外逃半天,卻瞬間就被吸到近前。


    在如此恐怖的漩渦之前,磅礴的鯤鵬天態也像一隻小魚!根本沒有抗拒的餘地。


    冥府天河中的巨佛之身,一隻眼皮被姬鳳洲生生剖開,剝出巨大的佛瞳,裸露在外——佛瞳其間,恰是風暴不歇的天海。梵掌壓天人,漩渦吞鯤鵬。


    卻是地藏放鬆了與姬鳳洲的戰鬥,將更多偉力投放進天海,畢竟天道才是祂的核心優勢。


    便此五指一攏,那汙濁水人一瞬間就被剝得隻剩濁身,而濁身之上梵花次第而開。黑色的曼陀羅,在濁水飄蕩!


    “愚者何有!信者何求?”無罪天人睜著那雙寶眼,逐漸沁以汙痕:“不要說曾經,那是我與世尊的故事,不容你玷汙!”


    地藏的聲音一霎激烈起來:“你在佛門已有超脫之尊,而竟拜於孔恪門下,最後被祂拴在孽海。文殊!這難道就是你所抗爭的命運?這難道就是你的理想?”


    威嚴梵聲,聲聲如撞鍾。


    每一聲都令無罪天人水身起波紋,震蕩祂的身心。


    祂搖搖晃晃,便獨以濁身登上五指梵山。


    “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


    無罪天人不斷地湮滅身上那些黑色曼陀羅花,又不斷地有黑色曼陀羅花生長。可是在這樣的過程裏,祂仍然不斷地登高,在這天道梵山上,留下孽海的汙跡。


    “你從世尊的屍體上爬起來,已經過了三千年!你到底知道什麽?”


    “你隻不過是一點散不去的執,一點寂滅之後不淨的欲。憑一點天道的憐愛,嚐一點未散的過往,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論命運,談論理想!”


    祂獨自攀登這陡峭的梵山,恐怖的天道力量和地藏無休止的對撞!


    強如薑望這般磅礴天態,也隻是在無罪天人的屢次衝擊下,才掙得一點喘息空間,往漩渦外遊。但無罪天人的力量一被轟散,他立刻又被那漩渦吞回。


    他竭盡全力,也隻是在這漩渦的邊緣反複。


    而五指梵山之上,竟迎麵走來一個身穿麻衣的赤足僧人,從山巔一路往山下走,正好同無罪天人相對而行。


    才出發,便相遇。


    兩尊超脫者,逢於梵山半道。


    汙濁水人一刹那有了清晰的臉——吊梢眉,綠豆眼,酒糟鼻,招風耳,泛黃的齙牙,坑坑窪窪的皮膚。


    仿佛所有關於醜的描述,都可以具現在這張臉上。


    而與祂相對的那個身影,麻衣赤足,戴著一隻鬥笠,麵容晦在陰影中。


    轟!


    山風撞得崖壁陣陣的響。


    在天道力量的對撞下,這隻黃竹所編的鬥笠驟然飛起。


    那麻衣赤足的僧人,仰起頭來,看那鬥笠,臉上露出由衷的喜悅,仿佛看到一隻被放飛的鳥兒。


    咕咕,咕咕~


    確實是一隻鳥兒,鬥笠變作一隻白鴿,飛向了更高更遠處。然而一對眼睛卻如紅寶石……帶血的自由。


    嘭!


    無罪天人跪在了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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