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昭和薑望是在禍水深處的五德世界裏,直麵陰陽二賢的殘意、完成考驗,由此獲得的陰陽家傳承,這份傳承是如此正統,說他們兩個能代表當代陰陽家,是毫無問題。


    此般傳承後來在隕仙林裏得到補充。


    鬥昭死而後生,薑望三途度人。


    昔年諸聖時代的兩位賢者,補完了陰陽學說的鄭韶與趙繁露,都是衍道絕巔的修為,甚至因為貢獻和力量,被稱為“陰陽小聖”。


    但今天的鬥昭和薑望,也已經迎頭趕上。


    今天的他們,並不完全和陰陽二賢相同。


    執掌鬼身陰麵的鬥昭,擁有的是白日夢真的驕烈力量,謂之執陰而握陽。


    執掌人身陽麵的薑望,擁有的是潛意識海的隱秘力量,謂之執陽而握陰。


    他們自身即有陰陽,而又彼此相照。


    甚至彼輩二賢係以命途的陰陽家傳承,從來不是他們的根本,隻是他們修行長旅中,其中一條路徑,一種支撐。


    他們必將超越陰陽二賢而存在,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


    當今這個時代,是古往今來最璀璨最輝煌的時代,短短四千年,人族已經有三尊超脫者誕生!


    有史以來最年輕洞真、古今最強真人、曆史最年輕衍道……一切曆史都在被顛覆、一切記錄都在被革新,而名為“薑望”、“鬥昭”的這兩個,嵌名在當代最耀眼的名字之列。


    今必勝昔。


    三途橋鋪開的這個瞬間,潛意識的深海,映照著白日夢的驕陽。


    薑望青衫掛劍,站在這黑白之橋的此岸,有一種本能的警覺:“你如何知曉的此戰,又怎知我在此?”


    說起來的確是有問題。


    凰唯真逐殺【無名者】,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人們幾乎都已經習慣。


    習慣了隕仙林裏的變幻莫測,習慣這樣一場並不影響人間的戰鬥發生,習慣這一戰遲遲沒有結果。


    諸葛義先的謀局,更是不可與人言。


    唯獨是在終局開始的時候,觸碰已有的布置,開啟一場機緣巧合,心有靈犀的獵旅。


    還在諸界砥礪自我、以求絕巔一步的鬥昭,本不該在這場謀劃中。


    因為一尊絕巔的戰力在此戰並非關鍵,也因為楚國理應對鬥昭有更高的期待。


    但隕仙林裏波瀾一起,鬥昭還是及時收到了消息。


    他不僅知曉涉及超脫的戰鬥正在發生,還知曉薑望也參與此戰。


    故而一步絕巔,萬裏叩門。


    【鬥戰】即是他的道路,他絕無可能在這種戰爭裏退縮。


    可他本不該這麽及時地知道這一局!不應該這樣快速地尋根覓底,幹涉至此間。


    紅底金邊的武服,在烈陽中漸顯輪廓。


    鬥昭的聲音,比日光更驕烈:“事有反常必為妖,既然你覺得我不該知曉,而我又確實知曉了……說明我已在局中!”


    “死生之地,有進無退。”


    “深陷重圍,唯殺透可也——開門!!”


    “薑望今在此,鬥昭不可退。”


    “大楚國運之戰,焉能寄托外人!”


    “若是陷阱,讓我深陷。若是死局,許我親臨!!!”


    這人中了陷阱,第一個念頭不是懊悔,不是驚退,而是把陷阱殺穿。


    薑望也實在是沒什麽可以再說。


    認識這麽久,他太了解鬥昭的性格,這家夥要做的事情,沒人能夠攔得住。


    “那就看看——”


    他正要在潛意識海裏呼應白日,那邊諸葛義先忽然抬頭看來!


    在超脫甕中,超脫者的廝殺正在繼續,甕中的一切都在顛覆和改變。諸葛義先身邊的那些祭壇碎石塊,不知何時擺成了一張複雜的星雲陣圖。此刻懸身而起,將他環繞。


    為他留出一角穩定的時空。


    “不要讓鬥昭來!”諸葛義先開口喊道。


    這聲音在出口的瞬間就湮滅了,卻也被薑望及時捕捉。


    隻是……為什麽?


    他與鬥昭之間的溝通,通過三途橋發生,是潛意識海和白日夢的呼應,外人絕不能察——除非剖開其心,顯微其意。


    縱然諸葛義先實力超絕,也不能夠做到這一點。


    諸葛義先為什麽知道鬥昭正在叩門,又為何出聲阻止?他算到了什麽?


    薑望一時間不能想得明白,但他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聽誰的意見。鬥昭勇氣可嘉,然而諸葛義先智慧通神。


    “看看我們怎樣結束這一戰罷!”他對鬥昭說。


    直接一腳踩下。


    轟隆隆!


    三途橋居中而斷。


    溝通陰陽的橋梁,裂開了現實與夢境。


    夢境正在撕裂,潛意識海也在崩塌。


    黑白兩色的碎石,一時橫飛在天海之間。


    但見其中一塊黑色的碎石,倏而彈起,變成了尾生三叉的黑犬!


    頃刻石質就抹去,皮毛如水緞一般。


    山海境中曾相見,有過一段跨越物種、沒有言語交流但十分真摯的友誼,但三叉死得徹底。而今之顯,卻隻能是那位【無名者】。


    凰唯真不會也沒有必要再創造一個三叉。隻有【無名者】,有這樣的惡意。


    【無名者】竟然出現在自己的潛意識海裏!


    薑望瞬間想到了因果——無論是以什麽方式,通過什麽手段實現,鬥昭證道絕巔、萬裏叩門的這一步,必然是出自【無名者】的設計。


    祂引導鬥昭鋪開的三途橋,正是祂離開超脫甕的路徑。


    【無名者】的逃生之路,在他薑望的潛意識海中!


    竟還有此路!


    都已經結成天機不透的超脫甕,就連設局者諸葛義先自己入局,都需要做出巨大犧牲。


    【無名者】卻還能創造新的可能。


    真是關不住的超脫者,想不到的逃生路,殺不死的絕巔之上!


    這條逃生的道路,注定外人難以插手。因為發生在薑望的潛意識深海,甚至可能身外之人都沒來得及察覺,就已經結束。


    身外一息,識海萬念。


    轟隆隆隆!


    整座潛意識海,一霎波濤洶湧,驚起狂瀾。


    薑望毫不猶豫地拔劍而起,立在浪潮之巔,席卷整個潛意識海的力量,向那三叉外形的【無名者】殺去。


    無論麵對誰,他都不會失去戰鬥的勇氣。


    而這裏是他的潛意識海!


    該退避的是對手!


    “有趣!知道是我,還敢動手。勇氣可嘉,頭腦可哀!”【無名者】驀然回身,一爪按下如天傾。


    這犬爪瞧來實在沒什麽殺傷力,但聽覺被它占有,視覺被它侵奪。


    不是針對某一點,也不是為了破解某一招。


    這一爪麵對的是所有。


    “所有”的意思,是視線所及,意之所在,一切的一切——


    一爪按下,洪峰盡潰,海低三千丈!


    近古趙繁露,也曾留賢名。與鄭韶合為“小聖”,聯起手來,能夠擋得真正聖人幾合!


    聖者,超越絕巔而在超脫下,隻可以“聖”名之。


    今日之薑望,承趙繁露之道統,以人族第一天驕的人身陽麵,執陽而握陰,真正能夠把握潛意識海的洶湧,甚至於能夠走進田安平這等洞真修士的潛意識海,而不為其所知。


    他在自己的潛意識海裏,毫無疑問是最強的自己。


    能夠抵達想象的極限,諸相皆我,我即是天。


    可也根本扛不住這輕輕的一按。諸般道法無窮劍術,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此身便隨著整座潛意識海一起下沉!


    好在三途橋提前斷了……他心裏正這麽想。


    卻見得天穹旭光耀,海上波濤起。


    天海間飛舞的無數石橋碎片,忽然間就聚攏在一處。


    那已經崩潰的黑白之橋,飛速地開始聚合。


    從中間斷開的三途橋,本已分裂在兩界的兩端,但這一刻又向彼此靠攏。陰陽兩極的力量,如此不顧一切地呼應。


    白日夢真!


    這失傳數萬年的陰陽家傳承,【無名者】竟然也掌握!


    正因為有這樣的手段,再加上冠絕現世的知見,祂才能成功複刻諸葛義先,輕易擺出確名局,又匿為天道頑石,敢於在地藏身周瞞天過海。


    祂究竟是誰?


    那位傳道於鬥昭的陰陽小聖鄭韶?


    如此似乎也可以理解,為什麽鬥昭會成為祂計劃的其中一步。以【無名者】的層次,若在那時候留了手段,鬥昭基本不可能察覺,更別說抵抗。


    難道在禍水中的那一次,【無名者】就已經謀劃了今日之局?


    但禍水那裏,既有孽海三凶,又有紅塵之門,【無名者】隱匿的功夫再強,又如何能瞞過那麽多位超脫者的注視,完成布局還繼續隱名呢?


    薑望心中鋪開許多種可能,他亦在不斷地觀想,要如何應對這一幕,如何將消息傳遞出去——


    好在這不隻是他一個人的戰鬥。


    三途橋聚攏的同時,忽然便有一尊金身佛陀,緣因而來,臨於海上,使得佛光遍照。


    又有一張山海畫卷,托舉著衣袂飄飄的凰唯真,令得海浪翻卷,各成異獸,生機盎然。


    佛說因緣果報,有時不得不信。往常都是薑望隨意進出旁人的潛意識海,今日他自己的潛意識海,卻也似本不設防,任人來去。


    三尊超脫者往來如入無人之境,也沒誰跟他打個商量。


    當然,地藏和凰唯真的到來,正是他所期許。


    他著實是沒有同【無名者】對抗的手段,空有長劍之利,鬥戰之勇,卻是碰不著對手的衣角。


    此刻兩尊同來,他雖一個照麵就被壓下了,也即刻鼓劍而起。並以聲聞示警,滌蕩天海:“祂想通過三途橋離開!”


    佛陀金身一手指天,口頌洪鍾,隻道:“陰陽兩隔,人鬼殊途!”


    那已經靠近正要相連的兩截斷橋,倏而一錯,就此各道而馳!明明彼此吸引,不斷加速,可距離卻越來越遠。像兩條永遠不能相交的線,在無垠的時間和廣闊的空間裏都錯過。


    此中因果不能及,世事蹉跎寧忘我。


    因緣不係,永世離分!


    凰唯真則是往前一探掌,輕如摘花,柔似拂發。祂站在漂浮的山海畫卷之上,並沒有其它的動作,可隻是一探掌,便揪住了禍鬥石獸的脖頸。


    凡是貓狗之屬,一旦被揪住脖頸,提溜起來,便不得動彈,隻能任人施為。


    凰唯真探手擒拿,著實有幾分羞辱意味,卻也實實在在地催動了偉力,要改變【無名者】的存在,將祂真正變成一隻山海異獸,一頭似犬的禍鬥!


    以此剝奪祂的超脫力量,予祂以永世的限製。


    “白日夢真終為夢,幻想成真方是真!”


    但就在這隻手捏住禍鬥脖頸的瞬間,那柔軟的皮毛,忽而變回了石質。通體黝黑的石獸,一時靈性全無,生機盡滅。


    凰唯真掌中稍一用力,石獸變成了石粉。


    而在斷橋的另一邊,地藏親手隔斷的陰陽彼界,有一塊白色的斷橋碎塊騰卷而起,重新化為尾有三叉的禍鬥之形,隻是通體為雪白。


    這一刻黑白顛倒,因果錯位,陰陽易界!


    論及陰陽家的手段,【無名者】已經不止是熟稔,而是遠勝薑望,碾壓鬥昭,可以說世無其匹。


    連地藏的因果殊途都跨越,凰唯真的擬獸定異都跳出。


    薑望和鬥昭之間結成的三途橋,完全成為祂掌中的寶具,由祂任意拿捏。


    斷橋未續,身已跨海。


    真是無上的手段!


    “再會……再會。”


    終於完成這場驚天動地、曠古絕今的逃脫,【無名者】隻是如此說。


    沒有憤怒,沒有恨怨,也不見歡喜。


    祂體現出超越所有的平靜,展現真正和地藏對話的層次。


    那雪白色的禍鬥淩空一躍,已經撲至天穹驕陽之前。驕狂炙烈的鬥昭,將將一刀斬出,就被禍鬥一撲而落,連通那烈日一起,撲在爪下,一瞬已挪空。


    轟隆隆隆!


    三途橋在這個時候才完全地斷裂。


    “且慢!”


    地藏在這個時候又動手:“緣分未遠,不必辭行!”


    那具佛陀金身,平伸祂的手掌,就這樣鋪落下來,竟然強行橫在兩世之間,要把薑望的潛意識海,和鬥昭的白日夢,再次重連。


    祂當然並沒有陰陽家的手段,這是純粹以佛門大神通跨越兩界,以因果之線縫合陰陽,強行捏合已經斷裂的那一切。


    “身為石橋心為筏,苦海無邊禪是涯!”


    “施主!且回頭!”


    眼看著地藏已經鋪掌為橋。


    耳聽得地藏的梵音,仿佛要再次更改結局。


    那梵音之中,忽有波濤洶湧嘩嘩的響。


    一霎天為海,倏而岸在天。


    無邊無際的海,籠罩了此間所有,一瞬間將兩尊超脫者全部席卷。


    海浪無邊中,隻有地藏幽幽的歎——“奈何?”


    這並不是薑望的潛意識海!


    而是【無名者】的潛意識海!


    祂不僅精通白日夢真,也執掌潛意識海!


    且一體兩麵,皆在念中。


    戰場在悄無聲息間已經被替換!


    很多個回合裏,凰唯真和地藏都戰鬥在【無名者】的潛意識海中!


    如今海浪呼嘯,一卷為空。


    三途橋上醒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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