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自建立之日起,就號稱“永巋”!


    這是古往今來最繁華的城市,也是茫茫現世最巍峨的堡壘。


    它如一顆心髒泵動著中央帝國的鮮血,似一麵旗幟張揚著中央帝國的威嚴。


    在它建立的三千九百三十年裏,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動搖它。被它鎮壓的萬妖之門寂而無聲,被它封鎮的古今至惡之禪逐漸縹緲。天下中央,萬方來朝。


    但今天,它動搖!


    它一共隻晃動了三次,但幾乎晃動了整座中央大殿的人心!


    發生什麽事情?


    吵架的顧不得吵架,站隊的顧不得站隊,看戲的也看不下去了。


    殿中一眾大員,紛紛警醒。


    平時鬥得再狠,中央帝國這艘巨艦一旦沉沒,淹死的是船上的所有人!


    “眾卿不必緊張。”


    皇帝的聲音道:“動搖的確然是此方天地,但不是天京城——而是這座三清玄都上帝宮。”


    轟隆隆隆!


    大景帝宮收回了對所有人的限製。


    中央大殿之外的視野得以清晰。


    咆哮的氣流飄似尾羽,沉降的雲層好似山低,就這樣所有的風景都曆曆而下。


    一眾天都官員這時候才發現,這座現世最巍峨的宮殿,竟已橫飛在高空。隨著大景天子視線的上抬而高升。


    雲天何其廣闊,山河如此浩蕩。


    天京城一霎都遙遙在下了,像是中域沃野上的小小泥丸——其它城池連泥丸都算不上,隻能算是泥點。


    先前甲葉撞響、慘叫連連,偶然沁進眾人之耳的懼怖,並不隻是中央天子對宮衛的清洗。而是大軍集結,宮衛肅陣,整座輝煌帝宮啟動的預演!


    皇帝隻是抹掉了那些關鍵位置的不安全的人。


    三清玄都上帝宮的前身,“大有空明之天”,在十大洞天裏排名第二。但作為洞天寶具來說,它很可能已是天下第一!


    因為國家體製代表了當今這個時代,中央帝國代表了國家體製,而它又代表了景國!


    傾天下之勢以奉也,它當然也有傾天下之威。


    整座三清玄都上帝宮內,軍列遊集,兵煞騰雲。


    令旗穿梭,繡物如有靈而張揚。


    皇敕!


    蕩邪!


    中央八甲計有二十萬強軍,盡數填入此宮!


    兩支八甲強軍已然各自合陣,像兩柄長刀歸於這名為“三清玄都上帝宮”的猛將腰側。壯士仗刀,天下何當?


    大景宮衛盡數肅結,以堂皇兵煞填塞著偌大宮殿群落裏的關隘,像是一塊塊散開的護甲,護住勇者的關節。


    諸朝臣麵麵相覷,除了極少數的知情者,俱都人心忐忑,不知景天子意何在。


    即便是“三清玄都上帝宮”,也作為社稷之寶,幾千年都沒有挪動。上一次移動還是在景文帝時期,南下討楚,與章華台硬碰硬,直接把那座天下前三的洞天寶具,砸成了離宮一座,幾千年都沒有完全修複,一直無法安進郢城。


    景文帝一直說章華台天下無雙,並不輸於三清玄都上帝宮,是他壓製了楚太祖,才將章華台擊破。


    楚太祖則一直說三清玄都上帝宮是古今第一洞天寶具,中央帝國傾國勢以奉,遠邁諸寶,也就是他強過景文帝,章華台才破而不毀,甚至將三清玄都上帝宮推回長河北岸。


    時光浩蕩至如今,他們兩個或許已經分出了勝負來,但三清玄都上帝宮和巔峰時期的章華台究竟哪個更強,卻成了一樁曆史公案,每每都能引發許多口水——或許隻能留待將來。


    社稷之寶不輕移,中央天子卻悍然啟動於今日,這是要做什麽?


    景天子給出了答案。


    他平靜地坐在那裏,像一座權勢凝結的雕塑。在殿中各異的眼神裏,發出近於永恒的溫緩的聲音——


    “巫天師說得對,中央逃禪,中央失其責。”


    “宗正是朕至親,天師是道國支柱,諸尊皆朕長者,亦道國之臣民,你們吵得讓朕心痛。這不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責任。超脫之責,非衍道可承。天下之垢,非臣民所擔。”


    “沒有什麽借口可以找,三脈交惡禪於中央,曆三千九百三十年而不移,卻動搖於今日,是朕之責也!”


    他說道:“朕來承擔,朕來麵對。”


    中央逃禪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景太祖時期就在萌發,在景欽帝時期由蒼圖神支持、以神使敏哈爾為引,這中間陸陸續續嚐試、屢有衝擊,一直到這一次,宗德禎以一真遺蛻行刺、景天子直接被卷進互分生死的戰場。祂在帝國大覆一真、中央天子負創的關鍵時刻逃脫了!


    包括巫道佑自己都清楚,實在很難說是姬鳳洲的責任。


    甚至他巫大天師自己的責任,都該比姬鳳洲要嚴重。


    這位皇帝已經在那個位置上,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是哪怕知曉一切、塵埃落地之後再重來,也很難做到更好的程度。也幾乎是他巫道佑等身而替之,想象力的極限。


    但姬鳳洲說,這是自己的責任。


    而他要如何承擔呢?


    巫道佑藏在皺壑之中的雙眸,就這樣看著皇帝。


    皇帝平靜地道:“朕當親征。”


    仿如平地起驚雷。


    此句予人心之震動,更甚於先時以為動天京!


    這……怎麽就親征了?


    天子已伐一超脫,還要另伐一超脫嗎?


    泱泱大景,國勢浩蕩,固然可以承受超脫兩征,短時間內兩次超脫層次的大戰……天子本人還能夠承受嗎?


    “陛下——”副相師子瞻愕然抬頭。


    應江鴻更是直接站起身來,舉凡傾國之戰,他這個守天門的南天師來為國當之。豈能輕動天子?且天子負創未愈!


    皇帝隻是繼續道:“按景律,囚犯逃獄,無非擒之,刑之,殺之。古今之惡禪,天京弗鎮,三尊未誅,舉世莫能鎖,萬軍不可圍,朕當親征以執!”


    “為天下不可為是天下之君,殺天下不可殺是太平天子。”


    “中央天牢逃禪是國家一等大事,誠如巫天師所言,不能隱瞞,不該拖延。但之所以朕默許這消息不及時公布,是因為逃禪已然發生。而朕不打算認——朕準備戰爭。”


    皇帝仿佛坐在雲端,聲音響在每個人耳邊:“戰爭不能發生在天京城。”


    他體現得如此遙遠,而又同每個人都這樣接近:“天子威嚴雖重,重不過天京城裏億萬百姓。諸卿家眷,畢生榮辱,也都在其中。朕亦如此!”


    騰飛離京的是【三清玄都上帝宮】的主體,後宮六院都還留在天京城。


    而璐王府、瑞王府、長陽公主府,更都是分建在帝宮之外的。


    皇帝的決心已然彰顯:“天京一磚一瓦,不可隨葬於匹夫。景法一繩一律,朕必提劍以衡!”


    大景天子要駕馭【三清玄都上帝宮】,離開天京城,甚至離開景國去戰爭——逐殺那自中央天牢深處逃走的超脫者!


    “陛下!”就連宗正寺卿姬玉瑉也回身來勸:“天子當國不可輕動,此去山長水遠,須知人心難測,更何況天意如刀!”


    作為景國開創年代的人物,當年追隨景太祖建國的強者,姬玉瑉是當年移禪之事的親曆者,他完全明白中央帝國承擔的是什麽責任,也大概清楚中央天牢底下封印的是什麽樣的存在。


    連三尊都未能將其真正滅殺,隻可封鎮起來,交由國家體製最巔峰的力量來壓製,用時代洪流來消磨,以無盡時光來放逐。


    就這,也還是讓祂逃脫了!


    天子要駕馭【三清玄都上帝宮】去征彼輩,最後要殺到何處?


    這一路跨越多遠山河,橫穿誰家國境?


    國勢能不能撐得住,皇帝能不能撐得住,且都兩說。


    天下窺中央久矣!


    豈不怕兩敗俱傷後,有人橫起一刀?


    雖有霸國不伐的共識存在,但在近在眼前的巨大收獲麵前,難道要寄望於他人遵守所謂“共識”?


    如此大爭之世,禮義早已是一張廢紙。盟約都能撕毀,誓言都可背棄,共識算什麽!默契算什麽!


    此即“人心難測”。


    至於“天意如刀”,則是他更隱晦的提醒,他在強調那位逃離天牢的超脫者的手段。


    今日朝堂中的種種碰撞,未嚐不受冥冥中某種意誌的影響。


    人心任性,往往是天意所引。


    天子貿然移駕,說不得就為其所趁。


    但哪怕是並不知曉那惡禪手段的,僅聽姬玉瑉這句,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百官一時跪倒大片,皆懇聲以求:“陛下三思!”


    晉王姬玄貞雙手一合,拜道:“天下之甲仗,若隨陛下移宮,則萬民何倚?一國之刀鋒,若盡仗於天子,則誰人握柄?”


    “君乃上上之君,不可為下下之勇。”


    “臣匹夫也,願代陛下遠征。雖死無悔!”


    如果皇帝是非要給三脈一個交代,一定要在中央逃禪這件事情上表現出態度,寧死不願以今天子請昔天子、大損威望,重蹈欽帝覆轍。那麽晉王願意來表這個態,甚至願意成為這種表態的代價。


    他姬玄貞代國而征,沒誰能說帝室敷衍此事。他姬玄貞為國而死,三脈或者也可以鬆一口氣!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又自他而擴散至百官。


    最後道:“諸卿愛國,故有良勸。”


    “但朕擔天下,何能辭責?”


    他一揮大袖:“朕意已決!”


    “先有宗德禎馭一真遺蛻,後有中央逃禪。的確天心叵測,欲再試朕鋒——朕豈不如其所願!”


    他站了起來,走下丹陛,在中央大殿裏,分列的百官中間行走。其身如山而撐天,其瘦如劍而剖地:“山河大地,皆從朕命,萬古千朝,伏於朕意。”


    他的步子大而雄邁:“要教所謂天心知曉,這現世竟是誰人做主!”


    轟轟轟!


    三清玄都上帝宮高飛,現世皆驚。


    離開天京城才打這一仗,才更體現皇帝的決心。就像先前他選擇去郊獵,宗德禎的刺殺也選在他離宮之時——那是因為宗德禎有替國的心思,也舍不得打碎了天京城。


    才從中央天牢深處逃封的那位,可不會顧惜這些。早有準備的情況下,天京城或者也能自保,但逃禪事起突然,一時之間根本來不及穩妥應對。


    超脫之威,不能相製。投鼠忌器,此戰必輸。


    等那位逃犯離開了天京城,再上去追殺,才更無所顧忌,可以展現全力!


    巫道佑一時不語。


    他本心也想勸皇帝幾句,在當前這個階段,皇帝出事對哪一方都沒有好處。他要爭的是大羅山的利益,自身的利益,並不想爭姬鳳洲的命。


    但姬鳳洲難道是破罐子破摔,逞意氣之勇的人嗎?


    這位皇帝究竟有什麽底氣?


    難道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一真遺蛻已經被他掌控?他可以馭一真而傾國?


    又或者姬玉瑉可以馭一真,天子傾國,如此乃成兩尊超脫戰力?


    可姬玉瑉的勸阻,卻也不像演戲……


    巫道佑知道這位皇帝心思淵海,向來看不透。但怎麽也想不到,都帝宮離京了,還看得這樣迷惘。


    皇帝還在巨大的殿堂裏邁步,在百官的注視和拱衛中往前,一邊走一邊道:“冼南魁!命爾神策守天京!”


    棗紅臉的大帥大聲應喏,排眾而出,踏出三清玄都上帝宮,飛落天京城。


    皇帝又令:“匡命!淳於歸!命爾等各自統軍,令歸一處,以軍勢奉國,隨時等待朕的命令!”


    新上任的天都元帥匡命,履職不久的皇敕副帥淳於歸,同時一拜,一前一後走出中央大殿,各自歸陣,各統大軍。


    皇帝又令:“著晉王守天京!”


    他稍一停頓:“若朕此伐無功,則必無幸,國家社稷不可有失,青女、白年、簡容,擇一可繼!晉王臨機,不可如朕猶疑。”


    又補充道:“若國家危難,小兒輩不堪用,晉王自取罷!”


    姬玄貞本來已經拜倒,又悚然站起:“陛下——”


    皇帝此時已經走到大殿門口,整個中央大殿裏的官員都隨他轉向,隊頭轉隊尾。


    晉王在百官最後。


    皇帝不回頭,隻是一拂袖:“此君命!不複言!以江山為重!”


    姬玄貞再次如山拜倒:“臣必為天子守社稷,臣不死,則天京不搖!”


    就此大步而去。


    皇帝又令:“南天師!晉王用政,天師用軍,朕在外,國家有賴!”


    應江鴻本有千言萬語,但君命已出,軍令已下,他再不複言,隻鄭重一禮,離殿而去。


    皇帝一步踏在門口,往眺萬裏,隻道了句:“江山仍在,社稷不移,朕為天下征——有三大天師並宗正隨朕往伐,足矣。”


    一拂袖:“都退下吧!”


    百官皆拜,除了部分需要輔助支持三清玄都上帝宮運轉的,齊齊落下天京。


    此青天白日,但見百官如星落,帝宮如月升。


    現世轟隆,神陸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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