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者】流淚流得哀心如死,在場眾人聽得麵無表情。


    地藏說“無法相互理解的生靈”,或許是祂表述過的最深刻的禪理。


    沒有一個人能夠感同身受。


    祂的視線經過使勁往下壓劍的熊稷、頗不耐煩的凰唯真,滿眼悲憫的地藏——這人在什麽時候都要假裝理解你——最後落到薑望身上。


    薑望默默地往凰唯真身後走了一步,指尖名為【紅塵劫】的火,冒了出來,又被他按了回去。


    凡人之欲,七情或悲。


    一尊超脫者的眼淚,實在並不多見。也的確是【紅塵劫】最好的補品。


    但對一尊如此真情流露的悲愴的幹屍先聖,有這般如見珍奇的動念,難道不會太殘忍了嗎?


    當代人對“拯救世界”之類的偉大理想,好像沒有什麽感覺。全都囿於小家小國,情情愛愛。


    近古時代的犧牲,掀不起如今的波瀾。


    這實在是一種悲哀。


    當然【無名者】也明白,一個語焉不詳的故事,是不必妄想引起共鳴的。


    倒是地藏還一如既往的慈悲寬容:“我明白那種不被理解的痛苦,我看到你孤獨前行的勇氣,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需要做些什麽才能夠幫到你呢?”


    【無名者】看著祂。


    地藏道:“如果一定要殺了我才行,其實也不是不能商量……”


    【無名者】道:“再給我一次機會。”


    地藏慈悲而笑:“辦不到。”


    【無名者】倒也不恨,隻是滄桑地道:“你們修禪的,就是喜歡說些自己做不到的大話,騙眾生也騙自己,稱之為大願——簡直是貸願取信!我禪功不深,就是少了幾分無恥。”


    “真誓願和假噱頭,本自不同,倒也不必強證。心所至,力所及,我們講求一個盡力,盡緣。”地藏溫和道:“施主解禪已偏,看來這通百家,是百家不深——你若要幻想成真,應該找山海道主。”


    【無名者】視線盡頭,隻有凰唯真的衣角,怎麽都看不到衣角後麵的人。祂嗬然笑了兩聲:“活得越久,越覺得說話算話實在是很難得的品質!若薑望得超脫,我倒可拚盡全力,換你一諾!可惜你現在還幫不到我。”


    薑望麵無表情。


    定定地站在凰唯真身後,甚至不去應聲,隻默默壓製蠢蠢欲動的【紅塵劫】。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的無上道法殘忍,水火豈有其情?


    他隻是純粹地不想自作聰明。


    一切超脫之下的苦心積慮,都很有可能成為超脫者的路徑。


    鬥昭鋪開的三途橋,誠可為前車之鑒。


    【紅塵劫】若能燒掉這些眼淚,當然受益匪淺。但被這些眼淚淹死,才是更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至於【無名者】好像篤定能夠跟他交換什麽,他也不去好奇。他肯定玩不過【無名者】,所以不跟【無名者】玩。當前局勢已定,他不添亂就好。


    場上這麽多絕頂人物在列,他不會認為自己是唯一的主角。不會一定要出出風頭,站出來怎樣耀武揚威。


    誰不是在書寫人生呢?


    左囂的聲音這時候在空中響起,不似當年那般囂烈自我,反有一種時光賦予的寂寞:“你說我們……在毀掉什麽?”


    薑望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


    按照【無名者】所說,祂和楚國之間的爭端,全由左囂當年證道而起。


    南國陷軍於林,雄楚大損國勢。一切皆由此發端。


    雖然沒人真正在意。


    隻怕這老爺子自己在意……


    “左公!您不必與祂廢話,這老狗堅持不了多久,您權為旁觀,稍作等待!”大楚太子熊谘度貫甲高聲!


    英明神武的父皇在側,他本不欲言語半聲,隻展現一個謙謹兒臣的本分,但此刻還是開口:“隕仙林為天下凶地,這裏發生的事情,都是祂的罪行。聽祂詭辯什麽?!”


    “隕仙林裏死人,又不是您證道那日起。”


    “履絕巔而高上,此修行宏業!您為國而平險,又何錯之有?”


    “別說隕仙林這地界沒有刻寫祂的名字,即便真是祂的家,咱們在這裏死了這麽多人,也已經是楚人的塚!”


    楚帝先前不論,是因為沒有必要跟【無名者】廢話。楚太子現在論,是為了寬左囂的心。


    從楚世宗到當今楚帝再到楚太子,熊姓皇帝對左囂的態度倒是一以貫之。


    此戰時,左囂不全禮,但也對熊谘度微微低頭:“太子殿下,老夫自不會因祂動搖。如今發蒼蒼而心疲矣,不複舊觀,已絕輕狂。隻是有時候會想起,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什麽樣的道路,將老夫的道路截斷。”


    “我們之間的對錯,我已無心分說。在覆滅整個人間的巨大災厄前,一切都是那樣渺小。我錯了,或者你們錯了,又有什麽分別呢?無非黃土一抔,與這萬萬人,萬萬事,都化塵埃!”【無名者】慨然而歎。


    祂歎息道:“當年百家爭鳴,我們一群人也是明爭暗鬥,打得麵紅耳赤,不免白首按劍……直到那真正的危險來臨。”


    “起初並沒有人在意。”


    “誠如烈山人皇卦解,群龍無首,天下大吉。那是一個烈火烹油的時代,大學問家不斷湧現,天地至理探手可摘。千萬條大道橫列眼前,修行之路不斷革新。在內鼎革現世,在外開拓萬界,一切都欣欣向榮——我們以為那是最好的時代。”


    祂的聲音低沉下來:“直到有一天,小說家真聖虞周,死在了他的小說裏。”


    “我們是突然知道的這個消息,就好像我們親身經曆了這段故事,但故事已經被抹去,隻留下結果。這個消息就像是對於天地的認知,是我們所學習的某個道理,在我們觀察世界的時候,很直接地被我們獲得了。”


    【無名者】的聲音裏,有一絲驚恐:“小說家死於小說……並不是絕無僅有的事情。點燈熬油,竭壽不鮮。在虞周之前也有小說家死過,或陷心而死,或勞意而死——可這次死的是真聖虞周,而我們都忘了那本小說的名字!”


    “我們甚至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問題,差一點就這樣如常過去——回溯過往,又有多少不該忽略,而被我們忽略了的事情呢?不敢細想!”


    “醫家真聖長桑君,有朝夕自察的習慣,當日晚省時,驚覺有恙,稱以怪病名‘不察’,自問所得有失,卻不知所失為何。”


    “長桑君以病見我,我窺其陰陽,見陰失三毫,而不知所去……乃憶虞周之死,覓其魂息而無跡,故而驚覺有異!為了隱秘成事,我以清氣傳信,秘予諸方。才於陰陽界內,諸聖聚首,我們坐而論之。”


    【無名者】布滿風霜的崎嶇的臉,蜿蜒的濁淚描繪著過往:“農家真聖許辛,說他在壟間聽虞周講過那個故事,但他回憶不起隻言片語,隻說‘黍離或悲,人或搖愴。’……”


    “縱橫真聖龐閔,說虞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找他取過材,可究竟取材的哪一點,他也沒印象。”


    “我自負通曉陰陽,也記得虞周寫了一部非常誇張的小說,曾予我書稿。可那份書稿我怎麽都找不到了,小說的內容,我也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不記得!”


    “一群尊得‘聖’名,自以為掌控天地至理的人,竟然在同一個時候,針對同一件事情……全都不記得!”


    【無名者】露出一個自嘲的淒笑:“有一種超乎想象的力量,把我們的認知抹去了,而我們全然無知!我們修行那麽多年,窮天地之理,對於虞周之事,隻得一個‘好像有’!這是何等癡愚,有何顏稱聖!”


    這個故事聽起來的確是非常恐怖。


    一群超越絕巔、接近超脫,有宏道之功業而名“聖”的強大存在,洞知世間真理的大學問家,竟然被某種超出想象的力量肆意擺弄認知。


    但對在場的兩尊超脫者來說……


    其實也還好。


    尤其是凰唯真。


    祂並不覺得更改認知有多麽匪夷所思。


    畢竟從“凰五類”到“凰九類”,就是祂的創舉。


    那是傳說、書刻,過去、曆史、現在,全都改變。讓“凰九類”成為不可磨滅的現實。


    祂本身即是從幻想中歸來的超脫者。


    當年諸聖若在今,也當誦讀“凰九類、德不違”。


    也就是超脫者,會在這種認知外。祂們的力量和認知早就超脫現世,不會被現世的改變影響。


    所以唯一需要掂量的是……【無名者】所說的諸聖,包不包括那幾尊“至聖”?


    【無名者】仿佛聽到祂的心聲,繼續道:“我們都知道,這件事情大概已經超出我們的能力,非真正超脫者不得解。”


    “在好友的陪同下,我以陰陽之意往謁,問於至聖孔恪。”


    “祂隻說……子不語。”


    “再問於至聖韓圭。”


    “祂閉宮不應。”


    “再問至聖墨祖……”


    “墨祖消失了!”


    【無名者】的眼睛,猛地睜圓了,像是重現當時的驚悚:“甚至祂的名字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一個‘墨’字!”


    “祂是在尋找答案的路上消失的!”


    “所以後人稱祂,也隻能言‘墨’,或曰‘墨祖’。”


    “這個“墨”字是因為顯學傳世而存在,而不是說祂與那種恐怖對抗後,留下了什麽!”


    薑望這時才悚然而驚。


    儒祖法祖都有名字傳下來,墨祖的確沒有名字。


    原先他以為是儒祖法祖還在沉眠,而墨祖已衰死的緣故——這理由的確經不起深思。


    幾代人皇都死了,也沒誰留不下名字。


    墨祖的情況,的確是有特殊的原因。


    究竟是什麽樣的恐怖,才能夠抹掉一位顯學祖師的存在呢?


    【無名者】又道:“你們是不是想問——為何當時我們不去問三位道尊……現世最古老的超脫者?”


    沒誰搭這個腔。


    倒是【無名者】自己接道:“我們幾個在這裏討論,倒也不會被祂們聽到。”


    “看你們一個個茫然的眼神,近古時代的煙塵,沒有落在這個全新的時代啊……”


    【無名者】道:“道門最早是修行源流,後來是顯學第一。在諸聖時代,同樣在現世之巔。有大羅道主、玉京道主、蓬萊道主,三尊並世,也有一真道主鋒芒畢露——那時候一真就已經成道,統合道門內部自所有一真思想,成為集大成的存在,第一個證道者。那時候祂所宣揚的道路,還是‘以永恒求一真’!”


    “我們都知百家爭鳴,都知天下修行路,皆以道為源。但很多人都不知道——諸聖不包括道門,至聖不包括道主。”


    “不是我們不肯,是祂們不肯。”


    祂就那樣掛在岩壁上,投來一種叵測的眼神:“後人總是想當然,將幾大顯學強行歸類,以為都在百家之列,實際上當時並無此說,彼刻祂們絕不承認,現在祂們懶得回應。”


    其中深意雖未明言,卻已經十分明顯——


    諸聖懷疑那種恐怖與道門有關!


    所以隱匿,所以恐懼,所以抹去曆史嗎?


    薑望本能地捏住了懷裏小財神的腦袋,捂住她的耳朵。下意識地想要拽著左爺爺走,這種事情……哪怕隻是猜疑,是我們能聽的嗎?


    【無名者】仍在講述:“我們在陰陽界中的第一次會議,代名為‘尋找虞周’,這次會議沒有結果,隻是在我們心中埋下了一顆恐怖的種子。此後曆史如你們所知的那樣前行……”


    “事情真正發生決定性變化,還是我們開啟【蓮華聖界】的構想,打算永滌禍水的那一次。”


    【無名者】的聲音重新變得凝重:“因為長久以來的憂思沒有答案,我們心裏始終有一根刺,紮在我們的要害。令我們束手束腳,不敢大步前行。又一次陰陽界會議後,我們決定先除內患,解決現世範圍內我們還未能根除、而又藏有無限隱憂的病症。禍水便是第一個——那一次,我們暫止外拓諸天萬界之腳步,聯手於禍水宏道十年,正式開啟【蓮華聖界】。”


    “那一次征程,諸聖齊聚,甚至儒祖和法祖都參與。”


    “也正是在那一次,我們收到了墨祖的告警!”


    “【蓮華聖界】的構想,正是墨祖早年提出,由我們聯手完善。而在我們聯手宏道於禍水的那些年,消失的墨祖始終在和那種恐怖對抗,最終默默無聲地衰死!”


    “你們能夠理解嗎?”


    【無名者】的殘軀在抖,也不知是因為回憶的痛楚,還是熊稷的劍已經剖至下腹,即將完成分屍。祂顫抖著道:“墨祖或許就在我們身邊,或許就在我們眼前,這樣一尊偉大的至聖,一點一滴地衰死了。而我們全都……看!不!見!”


    “甚至隻有通過【蓮華聖界】,才能接收祂的遺念,才能得到祂的告警。”


    【無名者】長長地喟歎:“正是在那一天,我們下定了決心,啟動‘大成至聖’計劃。”


    當初在禍水的時候,薑望一直在想,為何諸聖當年會將【蓮華聖界】計劃擱置,轉而將之設計成一個留待時光發酵的局,這才有後來的孟天海入甕。


    從【無名者】此刻的說法,倒是一個很合理的解釋。


    諸聖當時遇到了意外,臨時改變了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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