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易一直在雨中走。


    從微雨,小雨,一直走到大雨。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你走得越遠,天意越不遂人心。


    他習慣了如此潮濕的人生。


    在他年輕的時候,一度摘下“剽姚”之名,與重玄家那位不世出的帥才重玄明圖並稱。


    但跟伐夏之前一直都順風順水的重玄明圖不同,他的成長過程相當坎坷。小時候被認為是沒有才華的人,拚了命地證明自己,又被貶斥心性。一路走來,該失去的不該失去的,都失去得差不多了。


    他不得他的父親喜愛,甚至因為他年輕時過於激烈的性格,父子之間發展成厭憎。是他的長兄、次兄都死了,他長兄的嫡子也亡故,他的父親在完成“再生一個”的目標之前也不幸,才輪到他來襲爵——


    不是他殺的。


    在人生過去所有的艱難瞬間裏,最坎坷的部分就是這一點。


    長子鮑伯昭身死之後,他鮑易竟然需要強調這一句。


    他要強調鮑氏並沒有弑親的血脈,要洗刷身上永遠洗不掉的髒名。


    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就能讓他徹夜不眠,恨得提刀於三更。


    明明當初他是堂堂正正得來的名爵,明明他也在至親一個接一個的死訊前,痛不欲生。甚至於就算不襲這個【朔方】,以他的能力,又何嚐不能自己掙出一份名爵來!


    昌華伯鮑宗霖敬他如神,英勇伯鮑珩是他帶的兵。甚至可以半公開地說,當初鮑珩得以封伯的那一戰,是他讓的功。


    鮑氏一門三伯,是他一手締造的繁榮。


    他是當世真人,他也春秋正盛。重玄明圖當年抵達的高處,他也正屹立在此看風景。


    可他永遠無法抬起頭來,因為他有一個兒子叫鮑仲清。


    可他也不能低下頭去,因為低下頭,他就想到伯昭——那麽好的孩子,好像還在繈褓之中,抬頭對著他笑。


    一生都抻著脖子往前走的人,是因為總在難堪的境遇中。


    鮑玄鏡天資卓異,仿佛是上天贈他的償補。他要將這孩子培養成最好的樣子,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他深愛這個孩子,可也無法忘記,是自己親手抹掉了這孩子的父親,使小玄鏡對父親的印象,隻有尚在繈褓中的那一眼……


    是否猶豫過,是否後悔過。更多的是憐愛,還是歉疚?


    無妨行在雨中。


    轟隆隆隆!


    電光夭矯,如天之一隙。


    那青衫掛劍的男子,便貫隙而來,仿佛裂開天門。


    晦暗天穹是其長披,烏雲驟雨為此搖旗。


    鮑易仰頭看去,漸覺此人近,而雲天遠。


    “伯爺!薑某有一事不明!”驟雨分簾,薑望漫步而來,開門見山:“不知能否解惑?”


    鮑易停在雨中。


    隻靜了一霎便微笑:“咱們是老朋友了,薑真君何必如此客氣?我有什麽能答於真君的,請盡管言來!”


    薑望腳步不停,言語也很直接:“您剛從觀瀾客棧走出來,想必也清楚那裏發生了什麽,知道都是些什麽人,在那裏交鋒——我想知道,蒼術郡的苗汝泰,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鮑易的眼睛微抬,驟然眉峰起,便有幾分剛強:“我想知道,薑真君為什麽關心這件事情呢?”


    薑望走到他麵前,就此站定:“我有一個敵人,生死大敵。祂最後的線索,就藏在那間客房裏。任何與之相關的細節,我都會關心。”


    能讓薑望強調生死的敵人,已是越來越少了,且幾乎每一個,都倒在他的劍下。


    鮑易必須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知道這是怎樣不可轉圜的定義,所以他問:“薑真君是怎麽想的呢?”


    薑望平靜地看著他:“您若說是意外,我就相信是意外。”


    雨珠如簾,飄卷在風中。


    嘩啦啦,海浪翻來撲去,永遠不停歇。


    沉默了片刻之後,鮑易笑了一聲:“讓薑真君見笑了,苗汝泰是我派到海上來的。”


    “他之所以尋到觀瀾客棧去,大概是在那裏察覺到了什麽線索。”


    “我讓他出海調查田安平。”


    “我派到海上來的人,不止他一個,所做的準備,不止這一種。最終目的是為了搜集斬雨統帥田安平的罪證——此次九宮天鳴,霸府仙宮鳴於海外,我懷疑霸府仙宮在他手中,是當年他從柳神通手中奪得。那時他殺名門世子,是為殺人奪寶。”


    他非常地坦蕩:“我此舉有私心,是求功。也有公心,是為國。此事若能證實,則此人必不能擔此要職,我當為國拔禍。”


    這樣說來……就合理了。


    鮑易把他對兵事堂同僚的猜疑和行動直接說出來,也足能見得坦誠——一旦有所外泄,田氏必然與之不死不休。朝廷也必然會予他懲處。


    “這件事情有證據嗎?”薑望問。


    “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證據,暫隻是我個人的猜疑。”鮑易表情認真:“所以我說我此舉私心甚重。夏國、迷界兩戰,我都沒有趕上,大齊有今日之疆域,聲威漸滿,神霄之前無戰事。我問功心切,想要在神霄之前,再進一步,田安平這件事,叫我看到了機會。”


    “我有兩點,寬慰自己的私心。”


    “其一,我絕不會構陷於他,不會做罔顧事實的事情。其二,我從來都不認可他入職兵事堂,我不認為他這樣的人,是合格的兵家統帥,我堅定地認為,斬雨軍交給其他人來統禦會更好。”


    這位朔方伯,在雨中自陳,至少在這一時,真摯到了極點。因為他對薑望這樣的人有深刻的研究,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應對。


    強硬是沒有用的,掩飾也不一定能成功,反而會丟失信任。


    薑望沉默片刻後,終道:“此事我就當沒有聽到過。”


    鮑易定在雨中:“薑真君的話,我自然信得過。”


    薑望又道:“隻是,我能覺察不對勁的地方,田安平也能。”


    “但他不會直接問我,我更不會直接答他。”鮑易平靜地道:“猜疑就隻是猜疑而已,就如我現在也在猜疑他。滿朝文武,權貴公卿,互相猜疑者眾!誰敢剖心?這些猜疑並不會影響什麽。我們需要的都隻是證據。”


    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清醒,也非常堅決的人。


    薑望深深地看他一眼,輕輕一禮,化光合於電光中,閃爍便遙遠。


    ……


    ……


    純白之舟,飛行在厚重雲層之中。


    雷電在空中交撞出的一縷光火,頃刻染成碧色。


    碧焰微微一晃,嵌成了綠色的眼眸。


    邪異而癲狂的,點在清俊的人物像。


    尹觀長發披垂,盤膝坐在了舟尾,雙手隨意地搭在身前,背對薑望,麵對濃雲雨幕:“說罷,什麽事急著找我?”


    薑望站在不斷剖開雨幕的舟頭,回過身來,看著他的背影:“我去過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間了。”


    尹觀對具體的房間門牌並沒有印象,甚至客棧的名字也不清楚,但猜得出來薑望在說什麽。


    “然後呢?”


    他在舟尾,看著電光穿梭著的厚重的雲層,在視野裏不斷離去:“陳開緒和蔣南鵬被活築為祭壇,死於祭壇爆炸時的咒力。他們以及他們景國皇城三司混編隊伍裏共計三十四人,是不是都該死?我還會不會繼續這樣來做事?你是不是想問我這些?”


    薑望定在那裏:“這是其中一個問題。”


    “另外的問題呢?”尹觀問。


    “我想知道在那個房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要知道所有的細節。”薑望道:“一共就是這兩個問題。”


    尹觀坐在舟尾,並不回頭:“後一個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答得不周全的,可以讓仵官王和都市王繼續回答。前一個問題,我建議你不要再問。”


    “為什麽?”薑望問。


    尹觀笑了。


    他是氣笑的。


    他有一瞬間的憤怒,憤怒於薑望會這樣問。


    但他本來就知道薑望會這樣問。


    但他還是生氣了。


    “我殺掉的那些人是否無辜,是否該死,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你明白嗎?”


    “你薑望的感受,在我行有餘力的時候能夠顧及。現在我什麽都顧不得,你還不明白嗎?鎮河真君!收起你的正義感,同情心,對弱者的憐憫,對無辜者的照拂,不要把這些東西放在我麵前。”


    “我是一個殺手!”


    “天天這也不能殺,那也不能做。”


    “你當我開善堂的嗎?!”


    他從來不會在人前這樣表露情緒,過於激動,也過於孱弱了。


    情緒是弱者的出口。


    而薑望的確是更平靜的那一個。


    他看著這樣的尹觀的背影,莫名想起當初在臨淄城外的再見。那時候尹觀問——我能夠相信你嗎?


    那時候的那個問題,其實沒有半點信任可言。


    尹觀這樣的人,從小就生活在欺騙和背叛中,人生至此全在刀鋒上,本是不會相信任何人的。


    今時今日卻登舟。


    “你想救楚江王,我知道的。”薑望緩聲說。


    “你的語氣像在哄小孩子。”尹觀冷笑:“說‘我理解’,‘我知道’,你理解什麽?”


    薑望自顧道:“但行事這樣肆無忌憚,不是好選擇。”


    “地獄無門本來隻是長夜裏的一把刀,單純的生意往來,幹淨的錢貨交割,沒誰會在意一把刀。你卻讓它有純粹的惡,此即天下不能容。”


    “你要綁架景國天驕,交換楚江王,或者說震懾景國人,以保住楚江王的性命。這是可行的辦法。但在這個過程裏濫殺,於事無補,是害非益。”


    “地獄無門扛不住景國的反擊。殺這麽多人,也堵死了他們和談的路。你現在殺的每一個人,都是記在楚江王身上的賬,勒在她身上的痕。繞頸的鎖鏈其實就在你手中,你這邊動作越激烈,那邊就絞纏得越緊,直至窒息,直至死亡。”


    “真有趣!”尹觀看著麵前的濃雲:“你現今在教我做事!”


    “不是教你。”薑望說道:“是幫你。”


    “你還是別幫我了,你幫不到我,也不該幫我。你當我是去做善事嗎?”尹觀定坐在那裏,綠眸映照著電光,長發輕輕飄動。


    而雨聲令他如此沉靜。


    “我要救的人,是在你的世界裏,應該被殺死的人。”


    “楚江王無辜嗎?”


    “她不無辜。”


    “她甚至可以說是該死的!在很多種意義上都該死。”


    “但她在我這裏不該死。”


    “那我就不會讓她死。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她,我會不擇手段。”


    他回過頭來看薑望:“你明白什麽叫不擇手段嗎?”


    “你還是幹幹淨淨做你的鎮河真君,德高望重地做你的太虛閣員,一身光明地在天宮講道。”


    “把夜晚留給我這樣的人。你身上的光芒,太刺眼了!”


    “我可以黯淡一些。”薑望說著,用手在身前一拂,身上自發的輝光便掩去。


    “我也可以淋雨。”


    嗒嗒嗒嗒嗒嗒。


    一直隔絕在外的雨珠,就這樣滾進了仙舟,淋濕了他的身上衣。


    使得他一貫來的仙人姿態,有幾分墜落的真實。


    “人心自有一杆秤,我不是一個什麽都做得很公平的人,我也不這樣要求自己。”


    “地獄無門幹涉景國的行動,景國對地獄無門展開追剿,這些你來我往,都是應當的事情。沒有對錯之分。”


    薑望就這樣站在雨中:“你死了,我不會為你報仇。但如果你在我麵前就要死了,我實在沒法子不救你。”


    “不需你救,少自以為是!”尹觀的長發,也被雨打濕。烏黑發亮,不時被閃電照耀。


    雨珠掠過他的綠眸,浸透他的單衣。他的鎖骨是一橫,若隱若現,鋒利如刀。


    他抬起的嘴唇十分輕蔑:“你的方式古板,你的頭腦蠢笨,你思前想後,步履蹣跚,你跟我實在不是一路人。”


    “我跟景國的差距是如此之大。”


    “不要妄想我自縛手腳。”


    “景國不會跟我講道德,講寬容。而所謂平等的約束,是對勢弱者的不公!”


    在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暴雨裏,薑望寧聲道:“我理解的約束並非枷鎖。行有所忌,念有所規,意有所懼,欲有所矩,它們是一張托底的網,鋪展在深淵之上,使我們不至於無限地墜跌。使我們無論在多麽艱難、多麽沒有選擇的時刻,最少最少,還可以停留一點人的部分。”


    尹觀耷了耷眼皮。


    仙舟上站著的這個人,再不會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了。


    這人有自己清晰的道理,固執的秩序。從裏到外的平靜。


    實在是……非常無趣。


    “就說到這裏吧,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索性站了起來:“你不要再攔我,你早就不是我們組織的人,我們也從來不是朋友——不要連生意都沒得做。”


    “那麽現在呢?”薑望單手抬起一隻通體漆黑而額有血字的麵具,就那麽覆在了自己的臉上:“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夥伴,我無法殺死你或者囚禁你。同時我認可你救人的選擇。但我不能同意你的手段。”


    尹觀冷冷地看著他:“卞城王已經死了。我們正在招新。你不符合我們的招人要求。”


    重玄勝費盡機心要將地獄無門和薑望剝離,他也在姬炎月身死之後,不願再叫薑望沾染這張麵具。


    不管怎麽說,曾經跟地獄無門混在一起的經曆,都是鎮河真君那光明長袍上的陰翳。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將之洗去。


    薑望實在不該,也不能,撿起這張麵具來。


    且是在這麽毫不重要的時刻!


    難道楚江王對他來說有什麽要緊嗎?


    他們根本不熟悉!


    “我發現沒有我的規束,地獄無門沒了規矩。”


    戴上卞城王的麵具之後,薑望的聲音變得冷酷:“誰拳頭大,誰是規矩——沒變吧?”


    “有病就去東王穀,別來我麵前發瘋!”


    尹觀直接跳下仙舟,縱為碧芒,消失在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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