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晚霞,東一塊西一塊地黏貼在天空,仿佛這片天穹潦倒的補丁。


    烈日高懸正中,海上波光粼粼。


    黃昏出現過嗎?


    還是一直是正午呢?


    時間仿佛從來沒有變化。


    但是伯魯死了,顧師義沒了。


    顧師義的超脫路,被生生斬斷了!


    姬玄貞,姬景祿,歐陽頡,應江鴻,這樣恐怖的武力陣容,也不是景國能夠投放在海上戰場的全部。


    景國有能力攔下當世任何一個人的超脫之路——倘若對方沒有相應的力量來護道。


    姬景祿緩緩收回他的拳頭:“在顧師義身死的那一刻,我聽到了許多的悲聲。顧師義的力量雖不足夠,但顧師義的影響力,我已經看到了。”


    “我們允許悲悼!允許有人為他哭泣!”姬玄貞站在那裏,他其實什麽都了解:“但絕不會因為他有這樣的影響力,就允許他站在景國的對立麵,挑釁景國的意誌。”


    或者說,恰恰是顧師義竟然有這樣的影響力,竟能讓天下遊俠兒為之鳴鞘,當他試圖阻擋景國的意誌,他才更不被允許活著。


    “恕我直言——顧師義做過什麽特別偉大的事情嗎?”歐陽頡收起他的緝刑令,無盡蒼青色的鎖鏈,像一顆棘樹收回了枝芽,他的聲音也是刺人的:“我印象中並不存在有什麽相關於他的驚天動地的傳說。如果有,算我孤陋寡聞。”


    “今天就是他所做的最大的事情了,為一個平等國的孽賊叫屈,膽敢阻擋中央帝國的刀鋒。”姬玄貞略顯刻薄地道:“或許倉促衝擊超脫失敗也能算是他的傳說。畢竟不是誰都有失敗的資格。”


    “他隻不過堅守他的理想,做個純粹的俠客,秉義而行,持正恒誌,如此不回頭地走過他的一生——這樣算得上偉大嗎?”應江鴻問。


    “大概不算吧!”他自問自答,收劍入鞘:“現在說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失敗了。我們可以說他注定不能成功。我們書寫曆史。”


    “俠以武犯禁。”身為天下緝刑司總長,歐陽頡的立場非常明確,因為緝刑司很多時候要對付的,就是這些所謂的俠客:“我們允許一定限度內的俠存在,但絕不允許超出律法的俠存在。想要越過國家霸權,踐行所謂俠的精神,我們更不允許。”


    姬景祿沒有興趣繼續在這裏討論一個死人的一生,本身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遠眺一眼天京城的方向,便一步高躍,消失無蹤。


    “大司首!”天京緝刑司南城司首徐三,從海上走來:“地獄無門這次行動,其他閻羅都是佯裝靠近,我們的人還沒過去,他們就已經跑掉。隻有秦廣王算得上真正出了手——我們在一些無人的海島,陸續發現了他布置的祭壇,算上之前已經發現的,一共有三十三個,都已經拆卸帶回景國研究。如果屬下沒猜錯的話,他大概本是想借助被追殺的壓力,鍛打自己,在生死之間衝擊絕巔!”


    他頓了頓:“顧師義和伯魯的動作,必然牽製一部分我方力量,最多隻會有一位真君追殺他,這就叫他不是毫無希望。早在衝擊神臨時,他就做過這樣的事情。如今大概是想故技重施。”


    他還有話沒有說出來。所以鏡世台那邊發生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自秦廣王的授意,而是楚江王擅自主張。


    插手景國的行動,隨機挑一個真君來找死,以此突破自我……如此瘋狂的行徑,在秦廣王身上倒並不讓人意外。


    “這樣的人早晚死無葬身之地。當然這對他來說並不是詛咒。”歐陽頡擺擺手:“先這樣,海上的事情結束了。往後有的是時間。”


    徐三這時才看了一眼晚霞,慣來倜儻如他,帶了一點難掩的驚愕:“顧師義還沒有死徹底嗎?”


    黃昏之中顧師義的神軀,每一部分都分割得很遙遠,每一部分都散入黃昏——但仍然有黃昏的色彩,不斷湧動、匯聚,想要凝成一雙眼睛,一張嘴唇,或者一雙手。


    當然都是徒勞。


    “隻是還有一些不甘罷了!”歐陽頡抬掌在身前一橫,仿佛隔住某種不願見的厭物,道身便化入天光。


    海上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姬玄貞再次環看了一眼這片靜海,而後返回天空,橫飛於世,以煊赫的姿態退場。


    最後隻剩下應江鴻,獨自走到黃昏中,看著那不斷凝聚又不斷散開的神性力量,感受著那份頑強和不甘,終是歎了一聲:“義士今日死!”


    他伸手一抹,抹掉了顧師義不能閉上的眼睛:“俠,不存在了。”


    但在這時候,他於冥冥之中,聽到了一種回響。


    似是已死者在回應他的祭奠。


    那個聲音問:“你以為俠是什麽呢,應兄?”


    冥冥之中有許多聲音在回應——


    “俠者,人佩長鋏也。”


    “俠者,重然諾,輕生死。”


    “俠是自由的人。”


    “俠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的人,也是應該關進籠子裏的人。”


    “俠也是肉體凡胎,也會恐懼和疼痛,也會被消滅,被殺死。俠之所以能夠麵對那一切,因為俠是更勇敢的人。”


    ……


    應江鴻沒有說話。


    最後他聽到顧師義自己的回答:“俠是一種不死的壯懷。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公,還有壓迫,還有不義之人,不義之事。俠就會永遠存在。”


    在那片正在消逝的黃昏裏,原來留下了顧師義永遠的回響:“你殺死了我,但殺不死俠的存在。”


    關於俠的定義,應江鴻聽到過很多。對於顧師義這個人的看法,應江鴻也見過很多種。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現在可以對顧師義蓋棺定論。


    因為顧師義已經死了。


    他一生沒有做過壞事,都是義行。


    他幫助弱小,扶危救貧。


    他為真相發聲,為正義拔劍。


    鄭國親王為惡,隻有作為鄭國皇子的他,提劍殺之。說“義之所在,雖皇命而不受”。


    鄭國百姓被戕害的時候,隻有孑然一身的他,殺上草原。說“哪怕是蒼羽巡狩衙,也不該肆無忌憚!”


    天公城被毀,伯魯被殺的時候,隻有號稱天下第一豪俠的他,站出來攔下姬玄貞那一刀。說“天公的理想沒有錯。”


    這世上虛偽的人太多了,欺世盜名的人也太多了,多到人們已經開始厭惡那些看起來沒有什麽道德瑕疵、好似完美軀殼的那種人。


    但時間會平等地檢驗所有。


    這是一個用雙腳丈量天下,用義舉度量時光的人。


    當然,你還可以說,此人大公如偽,大義似惡,大仁似奸!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邀名。他那些看起來無私的奉獻,背後一定有陰謀存在。倘若他還活著,他一定會有露出馬腳的那一天。但可惜,你的‘倘若’,永遠都不能再實現。


    因為他已經死了。


    應江鴻在這時候才恍然驚覺,一個在各種意義上都已經真正死去的人,才能真正冠以純粹的“義”名,才沒有任何猜疑能夠真切地落在他的身上。才真正讓人相信,那個以“義”為格的現世神隻,是可以純粹存在的。


    因為他永不能再改變。


    永不汙此名。


    顧師義今日的戰死,他超脫的失敗,才真正完整了他的一生,將“義”字完成。


    那麽……


    應江鴻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遽然轉身,用力之猛烈,將近海撞出一個時空混淆的空洞!一步跨越千萬裏,已然騰身在天馬高原的上空!


    南天師飛臨天馬原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橫劍!


    但是。


    晚了!


    一個強抑著狂喜但根本抑不住的聲音,已經恢弘地響起——


    “吾以黃昏之名,予你永恒的誓言!”


    原天神的聲音!


    “顧師義!吾永遠的摯友!原天神國裏,永奉你的尊名!天下之義格,由吾永證!”


    “吾以神名永誓,永如先約。此後萬萬年而至於永恒,有真正以‘義俠’成道者,吾為護道神,掃滅一切道敵!”


    那被斬碎的黃昏天柱,正潰歸於永恒的黃昏裏。


    可是無邊絢爛的霞光中,有一種無上貴重的力量在上升,那是一尊燃燒著的神輝流動的冠冕!


    和國都城裏,原天神廟中那可憐的泥塑,轟轟然搖動起來!


    東天師宋淮一瞬間迫近天馬原,龍武大都督鍾璟也捧出了他的八麵劍。


    應江鴻的劍更是已經斬下!


    但是來不及,一切都來不及——


    景國和荊國在天馬高原都有長久的禁製,也都在原天神身上栓上了鎖鏈,可取走諸神冠冕的人,是顧師義。


    顧師義是全天下最自由的人,不在任何枷鎖下,不在任何約束中。


    榮譽,利益,血脈,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夠禁錮他,一生秉義而行。


    祂獲得了神話時代的饋贈,拿到了蒼天神主的傳承,而在衝擊超脫的那一刻,將這頂諸神黃昏的最深處、由無數破碎神意所凝結的冠冕,為原天神敬上!


    此冠冕,落在泥塑身。


    這就是原天神甘願做犬馬,在天馬高原苦等了幾萬年的神話饋贈,黃昏至珍!


    原天神那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超脫路,那遙不可及的一線天塹,就此被抹平。


    冥冥之中是顧師義僅存的回響——


    “我隻能做到這裏,但我寄望未來。”


    “今以正義的黃昏,點燃諸神的冠冕。”


    “俠永遠不死!義在人心永生!”


    這是顧師義的理想!


    顧師義要在固有的現世秩序之外,建立起一種監督所有強者的秩序,不使眾生為螻蟻,不叫人命為草芥,使不敬凡人者,陷落永恒黃昏——那種秩序,名之為【俠】!


    但再宏大的理想,沒有力量來踐行,也隻是空中樓閣。


    所以他要成就“義”之神明。


    可這一步又絕無可能成功。


    以“義”為格,就要踐行其道,就會不可避免地站在那些強權力量的對麵,也必然會被碾滅!


    固有的秩序牢不可破,現實的重量太沉重!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與原天神定約,奉冠冕於彼,將自己的理想,留給未來。


    真正超脫的原天神,將為此護道。


    他已經繪出了義的輪廓,留下了義的力量。


    千百年後若再有一個顧師義出來,必然不會再像今天一樣,孤獨地死去。


    碩果僅存的原天至高神廟,整個和國唯獨留存的擁有原天神信仰的建築,宗德禎給予的聽話的“獎勵”——在這一刻,綻放出無盡輝煌的神光。


    永恒的神國降臨了!


    過去的殘垣和新生的神明相逢。


    “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


    整座天馬高原都在搖晃,動蕩!


    原天神一時在狂笑,一時在怒叫。


    祂已經拿到了天馬原的最高權柄,正式接掌永恒之黃昏。


    數萬年的憋屈,憤懣,屈辱,一朝掃盡!!!


    祂本是現世最接近超脫的存在,祂都不是隻差一步,而是隻差一個挪腳,就能夠成功。卻隻能遙望那一隙,望而不能及。隻能被栓在天馬原外,做了幾萬年的狗,更在不久前被景國人毫不留情地鞭笞侮辱!


    宗德禎當麵罵祂是狗。


    景軍掃盡了原天神教!


    以祂的力量,竟然得不到一丁點尊重!


    今不同昔!


    澎湃無極的力量,在天馬高原上呼嘯。


    永恒的黃昏卷動,有時露出青天的底色。


    和國之中,駐軍在此的神策統帥冼南魁,頃刻被無形的力量握住脖頸,狠狠地摜在原天神至尊神廟的高牆上,轟破了十幾堵牆後,像一條死狗那樣被按在那裏!


    什麽當世真人,八甲統帥,握強軍不輸衍道……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蒼蒼茫茫的天馬高原上,停棺在彼的殷孝恒的屍體,一刹那橫飛山河,撞向景國國土。


    而應江鴻的劍,被一巴掌扇飛!


    原天神偉大的神軀在天馬高原上坐起來,躺時如嶺,坐時如山。


    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鎖鏈,一時盡裂,碎飛為屑!


    南天師應江鴻,和前後腳趕到的東天師宋淮,幾乎同時避退千裏之外。


    原天神的宏聲,回蕩在天馬高原——


    “自此以後天馬原,是景國人的禁區!”


    高原上黃昏的色彩翻滾,顯化出一張巨麵,倏而遠迫,逼至鍾璟身前:“還有你!”


    鍾璟手持八麵劍,身有霸國勢,卻一退再退!退出了天馬高原的範圍。


    自此,景國和荊國對天馬原數千年的控製,而若要延算至道門時期,那是數萬年的權柄,今日全部散盡!


    天馬高原從此不為任何國家所有,隻遵從於原天神的意誌。


    真正的現世神隻原天神,於此建立祂的現世神國。


    已經覆滅的永恒天國,已經消亡的神話時代,在道曆新啟後,三九三零年的春天,有了最決然的回響。


    而真正開啟這一切的人,已經死去了。


    這是這個春天最殘酷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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