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銅色之軀,鎔在夕陽的爐中。


    一邊百劫煉神,一邊流光灑金。


    就這樣堅決地靠近了。


    傀身有性,空門無緣。


    在她降臨之前,已有月華懸照,取代夕陽而存在。


    玉真和傅東敘明明立身黃昏,彼此戒備和試探,轉眼已在月下,天地已無異色,舉目盡為霜光。


    泠泠月色,慈悲流淌。


    影影綽綽中,有數不清的月琉璃傀身伽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空中回蕩著神秘的梵唱,清冽而高遠。


    “……耶彌若吒烏都吒,拘羅帝吒耆摩吒,沙婆訶!”


    護禪意,萬萬眾。


    月無垢傀儡淨土!


    昔日之神傀靈域,已成長為真正的淨土世界。


    傅東敘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在這傀世折身:“我該如何稱呼閣下?”


    他看著遍身佛光收斂,有如銅鑄之人的月天奴:“慈心師太,還是月首座?”


    洗月庵隱世多年,長期不問世事,不履塵緣,鏡世台竟能知她前身!


    月天奴麵上表情已經十分靈動,再不見傀態,銅眉一挑,並不掩飾眸中的不滿:“究竟有什麽事情能夠瞞過你們鏡世台呢?”


    “誰能明察秋毫?誰能洞微纖念?”傅東敘負手而立:“無非衣冠鏡知,德行心知。”


    “叫我月天奴吧!於今都是今日我,慈心早為昨日身!”月天奴道。


    傅東敘抬起手來,掬了一把月光,又任它滑落:“月光如水,洗我塵身!”


    他笑著問:“師太不回頭看麽?”


    月天奴漠然看著他:“菩薩倒坐,是假慈悲。芸芸眾生,誰能回頭?得悟此間,已證禪修。月天奴是月天奴,慈心是慈心,但這大概不是傅台首需要關心的事情。”


    洗月庵的關係還真是複雜!


    已經圓寂的玉明師太,繼承她師父的位置,成為妙有齋堂首座。又代其師慈心師太,收徒玉真。


    那麽玉真是慈心的徒弟。


    但慈心早就死了。又以殘魂寄托傀身,轉修為月天奴。


    月天奴說自己得握新生,已非慈心。


    同時慈心真正的師父,也不是那位已經圓寂的崇瞻師太,她真個自小養在畫中,是那位不履世的大菩薩教出來的。


    無論玉真的過去是不是玉真,她現今即在畫中行走,受教於大菩薩座下,卻是真實無虛的事情。


    所以月天奴和玉真,現在差不多是同門師姐妹的關係。


    她的徒弟是她的師妹,洗月庵未免也太不拘禮。


    “月首座!”傅東敘笑吟吟地:“怎麽一來就是動手的姿態?金身也叫我見,淨土也將我覆!莫非……”


    他扭頭看向玉真:“這位師太身上,還有什麽我不知道,而你們洗月庵又很緊張的事情?”


    月天奴往前一步,截斷了他的視線,站在他和玉真之間:“我這位師妹生性靦腆,怕見生人。貴國殷樞使之事,洗月庵已悉知,願意讓玉真配合禁足,等待貴方調查結果。除此之外——”


    這一步之後,傅東敘和她們之間的距離,就變得很遠。


    她抬起銅色的眼眸:“傅台首有什麽想說的,可以直接跟我說。”


    “月首座像是對我有些意見?”傅東敘笑著問。


    “傅台首多慮了!”月天奴道:“隻是空門中人,喜歡清淨!”


    “我不清淨?”傅東敘看著她。


    “施主自知。”月天奴道。


    “慈心師太那也是天之驕子,一時名才,曾經的事跡是那樣精彩,我都聽聞!”傅東敘眯起了眼睛:“還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嗎?”


    月天奴一時色變,怒不能掩。


    無論是怎樣的下定了決心,選擇以如今之傀軀前行。前身之死,也是她最大的痛。


    畢竟曾經就是妙有齋堂首座,曾經就是當世真人,如今努力了這麽久,曆劫度厄,也隻不過回到當初位置,實力尚不及當初。雖說另得妙諦,已開新天,亦不能說曾經的痛苦就被抹去了。


    禪心一動,淨土頃刻泛起殺機。


    密密麻麻的月琉璃傀身伽藍,各自展開法器,化慈悲為惡形。


    傅東敘卻近前一步!


    “就算開始忘了。到了現在,應該也會有人告訴你。”


    他在月天奴的月無垢傀儡淨土裏無憑無借,甚至不做防護,大步而前,雙手張開,眸中凶光跳躍:“死過一次,你大不如前!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麽還敢對我不敬?”


    很多人因為他任上縱容莊高羨蔑汙薑望,在星月原戰爭後還因此事被降職,再後來,每次都避薑望之名而走,而對他有所輕視。


    但執掌景國情報機構,鏡照內外,懸明天下,這麽多年來風雨不動,他怎麽可能是隻紙老虎?


    此時說翻臉就翻臉,發威亦食人!


    前一刻談笑風生,這一刻殺氣盈天。


    景國正要立威。和國已經被打服了,原天神本來就是拴著的狗,一個和國的分量可還不夠。


    齊國能滅枯榮院,尚還及不上枯榮院的洗月庵,又能在景國麵前撐多久?


    縱觀洗月庵上下,除了那位高深莫測的大菩薩,幾無可慮者。


    談合作,有未來。


    敢對抗,就打死!


    但於此時,一隻手忽而探前,將月天奴撥到身後。


    被月天奴護住的玉真,這時候反而站在了月天奴身前,抬起那玉凝脂般的手來,順勢打了個響指!


    啪嗒!


    砰砰!砰砰!砰砰!


    密密麻麻的那些月琉璃傀身伽藍,同一時間響起擂鼓般的心跳聲。


    但有愚心知禪意,仿佛冥頑被點化。


    此刻它們是真正的佛宗護法神!


    雷音大鼓,佛光萬千。


    整個月無垢傀儡淨土,威迫感何止倍增?


    就連傅東敘,身上也飄起光的“絨”。至此他必須有十二分的警覺,要有決死的心!


    可玉真卻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傅台首剛才說合作,不知從哪裏開始?”


    所有的心跳聲,所有的梵唱聲,一霎驟停。


    偌大的月無垢傀儡淨土,死寂無聲。


    帶著敵意的月天奴,讓他直接出手。出手幫助月天奴的玉真,令他準備搏命。而這個平靜開口的玉真,卻叫他後退了半步。


    傅東敘主動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微笑地麵對這兩個尼姑:“你們洗月庵的人,總是用兩副麵孔說話,讓我很是為難啊。不知哪句才算話,究竟誰做主?”


    慈心和月天奴,是兩副麵孔。


    月天奴和玉真,是兩副麵孔。


    玉真和昧月,也是兩副麵孔。


    傅東敘自然是言者有心的,問題是……鏡世台究竟知道多少?


    這是警告,還是試探?


    玉真淡然道:“我和師姐在一塊,當然是師姐做主。但她很照顧我的心情,在很多時候,願意遷就我。”


    “也許你今天心情不錯?”傅東敘問。


    玉真毫無波瀾地看著他:“再好不過。”


    傅東敘道:“那希望你一直心情好。”


    “謝謝。”玉真道:“這是這個春天,我聽到的最好的祝福語。”


    ……


    ……


    “自命人間風流客,釵頭鳳斜何惜春。”


    “取來百花一點紅,畫罷蛾眉點絳唇。”


    “梳洗遲,應相見,月黃昏~”


    葉大豪傑哼著小曲兒,背著手,腳步輕鬆地走到了……呃,薑府。


    任憑這個世界如何紛亂,總有一片淨土,風雨不動,能讓人尋見安寧。它也許就在眼前,也許在每個人心中。


    今天是個好日子。


    薑某人坐鎮朝聞道天宮,傳道天下,至少有一個法相無法調用。簡單來說,不在巔峰。


    寶貝女兒在忙著生意上的事情,南域那邊又要開些分店。


    關門弟子好像還在參加朝聞道天宮的考試呢——真是的,也不知給她開個後門。


    雲城薑府屬於雲城,雲城屬於雲國,雲國屬於葉淩霄。


    由此可證,薑府等於老葉家。


    嘭!


    他抬起靴子,優雅地踹開了自家的門。


    薑望在門後。


    葉淩霄嚇了一跳,勃然大怒:“你在這裏幹什麽?想嚇死人啊?”


    薑望走到他旁邊來,抬頭看了看門匾:“這好像是我家。”


    “是嗎?”葉淩霄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薑望跟他講道理:“我有房契,地契,上麵都寫了名字,拿給你看。”


    葉淩霄接過來就準備撕掉,順眼一瞥,看到了產權人那裏,明晃晃的‘葉青雨’三個字。


    頓時怒發衝冠:“通通作廢!”


    薑望無奈地攤手:“葉大閣主,我是真金白銀買的宅子!您這麽做生意可不行。殺雞取卵,竭澤而漁,豈能長久?”


    “哈!”葉淩霄冷笑:“你還教我做生意?這‘商’字怎麽寫,你知不知啊?”


    薑望一臉‘我本來不想說’的表情:“區區不才,小試牛刀,曾經創辦了一個德盛商行。發展得馬馬虎虎吧!也就是東域第一的規模,在海上,在妖界,都有些生意。不能跟雲國商會比,畢竟成立的時間太短……”


    “廢話少說!”葉淩霄大手一揮:“今日有些手癢!”


    薑望往他身後看了看:“青雨呢?”


    葉淩霄冷笑一聲:“沒有三五天回不來。你且放寬心!”


    薑望一邊卷袖子,一邊道:“您畢竟是長輩,我還是覺得不太合適。”


    “拳下無尊卑!”葉淩霄一把將他推進院子裏:“少給我裝模作樣!”


    又反手帶上了院門。


    砰!


    天邊一朵流雲落下來,化作了踏雲獸阿醜,湊到了門邊聽牆根。


    “禁法術,禁神通,不可毀了這裏。”葉淩霄的聲音。


    “正合我意。”薑望的聲音。


    “修為得壓在神臨之下,不然不好收場。”


    “也算合理。”


    “今天試試拳腳。”葉淩霄的聲音。


    “這不太好吧?”薑望的聲音:“我畢竟是一名劍客。”


    “少廢話!”


    乒乒乓乓嘭嘭!


    阿醜開心得尾巴都飄起來,擠眉弄眼。


    須臾,大門拉開。


    阿醜來不及走,定在那裏,假裝自己是一頭石獅子。


    葉淩霄風度翩翩地走了出來,纖塵不染,毫發無傷,瀟灑非常。


    阿醜踮起腳跟往裏看,滿意地看到薑賊左眼一團淤青。


    “阿醜!”葉淩霄從他身邊走過,喚道。


    “欸!”阿醜高興地應聲,追上去馬屁如潮:“老葉啊老葉!我說你這段時間在憋什麽呢,原來在準備這麽個大驚喜!你可真是老奸巨猾,一肚子壞水——”


    “阿醜。”


    他聽到這樣的傳音——“馱我回去。”


    院門關上了。


    房門又拉開。


    葉青雨俏生生地立在門外。


    剛才還在揉小腹的葉淩霄,已經若無其事地拿起了畫筆,在那張總也畫不完的畫上,細細地描。


    “呀!”他有些驚訝地看向門口:“葉會長!您不是去南域視察分店了嗎?怎麽這樣快就回來了?”


    葉青雨已經是雲國總商會的會長。


    雲國多少年來通商天下的積累,盡為她爐火,幫她熔鑄商金煉仙爐。


    “在南域做生意沒什麽難度,那些人變著法兒的給機會,把蠢灰派過去都可以。最難的反倒是怎麽拒絕那些人情——”葉青雨邊說邊往裏走:“接下來準備去北域。”


    她手裏提著大包小包,一並堆在書桌的一角:“給你準備的禮物!”


    葉淩霄咧嘴要笑,但先停了一下,拿嘴一撇:“那邊呢?”


    葉青雨翻了個白眼:“沒給他準備!”


    葉淩霄這才喜笑顏開:“真是我親閨女!”


    他走過來,一邊拆禮物,一邊諄諄教誨:“這男人啊,你不能太慣著。一慣,就出毛病。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爹一樣好——”


    “倒是聽說你送了他個禮物!”葉青雨用指腹劃過書桌的紋理,似不經意地道。


    葉淩霄拆禮物的手頓了一下,但馬上又繼續:“看來為父的實力,你也已經看到。”


    他偷眼觀察寶貝女兒的臉色,歎了一口氣:“唉,我也不想,切磋嘛,一時失手。都怪你爹,實在是太強了!”


    他又補充:“不過不嚴重,回頭找個醫師,幫他敷一敷。”


    葉青雨看著那幅畫,畫上是一個女人。


    葉淩霄畫這個女人,畫了很多年。


    畫了很多種風格。


    頭上的發釵,細致到鳳羽。身上的長裙,清晰到褶皺。


    唯獨臉上的五官,從來不真切。


    所以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長什麽樣子的。


    “爹。“葉青雨道:“當年你跟我娘在一起,我姥姥姥爺他們……同意嗎?”


    “哈!你爹是何等人物!何等英俊!何等天資!跟你娘親是何等般配!那有什麽不同意——”葉淩霄正揮斥方遒間,看著自己女兒的眼睛,忽然泄了氣:“好吧,一開始也不太被祝福。”


    “呀!”葉青雨笑著:“您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也會被為難呢。”


    “我也能理解。”葉淩霄頗為唏噓:“畢竟我太優秀,不太讓人放心。”


    “好在我喜歡的這個,沒有您優秀。”葉青雨說:“讓人很放心!”


    “那是自然——呃?”葉淩霄看著寶貝女兒。


    葉青雨笑著道:“爹,有些事情我自己能處理。您不用總看著。”


    葉淩霄愣了愣,拆禮物的手也停下了,有些失落:“爹明白了。”


    葉青雨湊上去,捏著他的臉頰:“我的天下最英俊的父親!笑一個?”


    葉淩霄於是就笑了一個。


    葉青雨鬆開手,後退幾步,又看了一陣他,才滿意地點點頭:“太英俊了!您這是怎麽長的!這眼睛,這鼻子,這眉毛,簡直是藝術!巧奪天工!”


    “彼此彼此。”葉淩霄道:“葉會長你長得也很了不起!”


    “考不考慮再找一個呀?”葉青雨笑問。


    葉淩霄瞬間變嚴肅:“閨女,有些事情我自己能處理。你不用總看著。”


    “小氣!”葉青雨於是揮了揮手:“那我去北域了,別說我回來過。”


    “青雨。”葉淩霄忽然喚道。


    “怎麽了爹?”葉青雨在門前回頭。


    仙姿清澈,如風中花,水中月,雲上雪。


    “沒什麽。”葉小花露出一個非常英俊的笑容:“我突然覺得,你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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