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恨魔君曾言,紅塵滾滾,有許多人魔心深種。


    眼前這依祁那寺寺正家的公子,便是一尊。


    他身上的魔氣被龍鈕鎮紙引出,暴露已成現實,麵容也變得猙獰醜陋,可嘴巴卻咧開笑著,臉上也帶著歡喜!


    他好像非常開心,而開心也是一種力量。


    愈是歡笑,愈是魔氣滔天。


    雀躍的魔的力量,迸出他的眼,迸出他咧笑的嘴巴,結成種種扭曲之形,意欲吞真而存在。


    但無論怎麽掙紮,都是無用。


    薑望隻是隨手一按,便將他的洶湧魔氣都按滅。這隻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像一座不可挪動的山。


    又隨意地翻轉手掌,抬指輕輕一勾,即便引出魔意來——


    郅寧的臉瞬間僵住了,被抽走了力量,也抽走了真正喜樂的情緒,變成一個誇張難看的假笑,仿佛隻剩軀殼。


    這具軀殼好像也已經幹涸,正生機流瀉而枯萎。


    他不再有掙紮的力量和意誌,像一團抽掉骨頭的血肉,委頓堆疊在地。


    唯獨停在薑望指尖的那縷魔意,還在不斷扭曲,如黑煙晦影。偶爾撕開來,咧開一個大笑的嘴型。


    薑望隨手把這縷魔意彈入三昧真爐:“魔意被剝離,他就不具備什麽威脅了,當然也活不了多久。你們自己處理吧。”


    依祁那寺寺正的位置是如此重要,理論上祖孫三代都得清白。


    當代寺正郅言的兒子,卻是個“魔”!


    這實在是……已經靠近了帝國關鍵!


    也就怪不得赫連雲雲沒了表情,趙汝成不作聲地盯住郅言。


    陰鷙森冷、在天下都有“酷烈”之名的郅言,直接伏在了地上:“郅寧雖是我子,何時入魔,我亦不知。今日引頸,任殺任剮。唯獨這顆忠心,伏乞聖聞!”


    赫連雲雲淡聲道:“天子不在這裏。你這些話同孤講,倒是沒有太大意義。”


    薑望在這時出聲:“郅寧為魔,是至高魔功所染,單以隱蔽而論,的確非寺正能知。至於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雲殿下定有自己的判斷。”


    郅言挪過身來,對他磕了一個。


    薑望一步讓開:“我隻是說了句實話,當不得禮。”


    趙汝成問:“郅寧為魔功所染……是什麽魔功?”


    至高魔功隻有八部,每一部都曾掀起腥風血雨。


    “準確地說,是已經被替換的至高魔功。郅寧所染,是《苦海永淪欲魔功》的一部分。七情六欲都為魔,他是當代喜魔。”薑望收好了龍鈕鎮紙,平靜地解說:“平日吞歡飲笑,暗地裏食喜咽壽。普通人減壽一兩年,根本不會被發現。”


    重玄勝坐著不動,若有所思。


    “這麽說是挺符合的。”赫連雲雲道:“郅家子小時孤僻,後來卻很活泛。成日呼朋引伴,飛鷹鬥狗。孤隻當他貪玩好耍,未意想早已入魔。”


    “薑真人!在下隻有一個問題——”郅言始終不曾起來,伏地問道:“他死前能複為人嗎?郅家不能葬魔入祖墳。”


    人一旦成魔,就跟過往一切再沒有關係。可郅寧畢竟是他的兒子。


    薑望隻道:“古來入魔不可逆。”


    又對赫連雲雲道:“此間事了,我先走一步。”


    “三哥!把這帶上。”赫連雲雲趕緊取出一枚凝成飛鷹形狀的琥珀,遞了過來:“這顆神丸有延年之功,興許你能用得上。”


    薑望現在要麵對的,根本不是壽元的問題,補再多壽,也過不了一秋。


    但他還是接過了。


    接受幫助,也是讓人安心的方式。


    他將這枚琥珀握在手心,又看了看赫連雲雲、趙汝成、重玄勝,灑然笑道:“諸位擔心什麽呢?今秋風景這般好,看金草連天,長空遼闊!”


    腳步一抬,便已上了高天:“我的路,正在我腳下!”


    真有高階的虛影,托舉著他的靴底,一路向上,仿佛幽冥連九天。


    體現在人們眼中的背影,是豪邁灑脫的身姿,一霎便無蹤。


    ……


    左公名囂者,昔年能夠兩證絕巔。


    妖族大祖柴胤,能夠在放棄超脫後,用七年的時間,再找到一條超脫路。


    那他薑望,也未嚐不能用蟪蛄的一生,用這一秋,重新走上絕巔。


    柴胤隻差臨門一腳,他也隻差臨門一腳。


    這一腳可以跨進去,也可以踹進去。


    甚至他不肯證不夠強的絕巔。


    倘若他證道不如之前,獼知本就是真的贏了!


    雖如巫道佑所言,亙古如今,有大道千萬條。但他仍如最初,隻問一句——


    能勝天道否?


    每當命運的轉折來臨,無論那是不是他想要的,無論那有多艱難。他麵對!他接受!他往前走!


    在被斬道、斬春秋的第一時間,他就已經想到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


    在蒼圖鏡壁坐了兩天。


    他用一天的時間,問自己要不要這麽走。


    用另一天的時間,去仔細地籌劃,應該怎麽走。


    而到今天……隻需要前行了!


    就在徹底飛出草原前,雲天之上的青衫男子,倏而身形一動。


    一尊魔猿從他身後躍出,空中翻轉幾周,對薑望作了個似模似樣的揖。


    薑望拱了拱手:“人生艱難,道友珍重。”


    魔猿頓化黑風一道,徑折北去:“滄海橫流,方顯英雄!俺去也!”


    ……


    古來邊荒生死線,人煙不相通。


    兩尊絕世天驕,在這裏已經廝殺了兩天,一個比一個殺得狠,攪得魔族戰線雞飛狗跳。


    一紅線,一白線,好似兩條神龍,以驚人的高速,在危機重重的邊荒穿梭往複,如狂風卷沙,似刈麥割草。一座座魔顱搭成的京觀,誇耀著兩位太虛閣員的武功。


    在無盡荒漠上築起的京觀,密密麻麻地顯現。一邊披白,一邊係紅,彼此交錯又涇渭分明,也算是某種不言的較量。


    紅白兩線遽止於某個交錯的瞬間。


    鬥昭若有所思地抬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附近飛過去了,你應該察覺到了吧?”


    “是嗎,我沒注意。”重玄遵不動聲色:“飛往哪邊?”


    鬥昭往牧國方向指了指:“說不定是魔族細作。而且實力很強。”


    “那該去抓住,畢竟是從咱們眼皮子底下過去的,咱們有這個責任。”重玄遵說。


    “重玄閣員言之有理!”鬥昭自覺地擔任起指揮:“咱們分頭行動,圍追堵截,封死他的逃竄路線。隨時保持聯絡。”


    “沒問題!”重玄遵爽快地答應了。


    爭了兩天的兩人,便同時轉向,彼此對視一眼,從不同的路線,往牧國方向而去。


    鬥昭飛了一陣,感受到重玄遵的氣息確實已遠,並且對方再不能追索自己的氣息,便驟然轉身,往邊荒深處疾飛!順便將那太虛勾玉收了起來——至於隨時聯絡什麽的……在邊荒不容易接收太虛信息,是多正常的事情!


    追索著那熟悉的痕跡,幾個縱躍,便看到那徑往北卷的黑風。


    “兀那潑猿!給我站住!”鬥昭加速追上了,但視線一挪,便看到那席天卷地的黑風旁邊,有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正逐風而走,說不出的愜意呢。


    當即大怒:“重玄遵!”


    他實在是氣憤,齊人如此不誠信,這樣多心眼!


    “我喊你去抓魔族奸細,你卻躲到了這裏!”鬥昭戟指而罵:“你可有一點擔當?可有一點責任感!對得起你太虛閣員的身份嗎?!”


    重玄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麽,魔族奸細呢?你抓到了嗎?”


    鬥昭也就“哼”了一聲,不說什麽,邁前一步,擠到那呼嘯而北的黑風左側。


    黑風滯空一卷,化作一丈高的魔猿,他左右瞧了瞧,頗是無奈:“你倆跟著俺做什麽?!”


    重玄遵根本不說話。


    鬥昭大聲反駁:“大路朝天,誰跟著你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跟著你?這是你修的路?路上寫你名字了?”


    魔猿茫然的撓了撓後脖:“那俺不走,你們先走。”


    “巧了不是?”鬥昭理直氣壯:“我這會兒暫時不想走!”


    魔猿抬起大腳:“那俺先走。”


    鬥昭緊緊跟住:“我又想走了!”


    魔猿是個脾氣爆的,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這廝。但事有急緩,這會也不是鬥氣的時候,便扭頭去看相對講道理一點的重玄遵。


    重玄遵漫不經心地道:“你要去幹什麽,一起唄?都是同僚。”


    “好啊!”鬥昭已經替魔猿答應了:“相請不如偶遇,出門在外,大家互相幫助!”


    “你們不能去忙自己的嗎?”魔猿真心無奈:“俺有俺的事。”


    細數這魔猿本尊的戰績,哪次有事,不是攪得天翻地覆?超脫之局都不罕見,絕巔簡直圍著他跑。


    重玄遵看他,全身上下,就寫著“磨練”兩個字。


    天大的危機,也是天大的機遇!


    “甭管什麽事!你能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做的,我也都能做。”鬥昭半句客氣話都沒有,直接把天驍往魔猿脖子上架:“要去哪兒,趕緊帶路!一個法相,還給你喘上了!”


    盛情難卻,殷勤不能辭。


    遂三尊同北。


    魔猿越飛越快,鬥昭和重玄遵也不斷提速。


    魔猿左轉右折,鬥昭和重玄遵形影不離。


    魔猿眼中才見得魔物的影子,那些魔物便已被兩位太虛閣員清空。


    他這一路飛過去,連一顆將魔的魔顱都撈不著,飛得好寂寞!


    第一次在邊荒有這麽無聊的體驗,除了趕路就是趕路,除了黃沙還是黃沙。


    好在目的地已經到了。


    前方就是一處魔族據點——


    好吧。在看到的瞬間,這座據點就已經沒有了。鬥昭和重玄遵好像那瘋狗出籠,一瞬間就搶食搶了幹淨。


    前一眼還魔氣衝天的地窟,一刹那空空蕩蕩。隻剩下一顆孤零零的魔顱,滴溜溜滾到了魔猿的腳邊。


    魔猿一腳便踩碎了,頗是唏噓地往前走。


    說是據點,也就是一座巨大的地窟,源源不斷的陰魔,從這裏誕生。


    在整個邊荒,這樣的據點也不知散落了多少個,不斷地生而又滅。


    與很多人所想象的不一樣,也跟妖界虞淵完全不同。


    魔族雖然在邊荒有穩固的戰線,但是魔界本身並不設防。


    任何人,或者說任何種族,隻要看到魔界入口,都隨時可以進入魔界。在這個過程裏,絕不會被阻止。


    魔界對於任何存在,都是“來者不拒”。


    因為“魔”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來源,就是諸天萬界不同生靈的轉化。


    心有魔念,心為魔心,便是魔。無論你原身是人族、海族、妖族,都不影響你成為魔族。


    古往今來也有太多的假裝為魔者,想在魔界潛伏,最後都真正成了魔。


    即便在萬界荒墓內部,也不會有什麽“門”或者“牆”,不阻止任何存在往來。


    隻有一個個大的軍事據點,譬如各位魔君的魔宮,以及不同的魔族城堡。


    所謂“萬界荒墓”,一切生靈都會死,這裏就是萬界生靈的最終歸處。


    魔猿在空空如也的地窟裏前行,重玄遵和鬥昭一左一右,依依不舍,寸步不分。


    “你在找什麽?說出來一起找啊?你想做什麽?說出來我幫你啊?”鬥昭看起來怨念頗重,罕見地喋喋不休。


    頭疼!


    疼得魔猿想燒掉腦殼。好在又走幾步,終於看到前方有一個烏光所繞的幽井。


    “前麵就是萬界荒墓了。”重玄遵不動聲色地提醒。


    魔猿走上前,二話不說,跳了下去!


    他在空中折身回望,隻給了兩尊緊急追上、又在井邊定身止步的真人,一個奇怪的眼神——


    叫你們別跟別跟,非不聽!老子魔猿裏有個“魔”字,你們也是“魔”嗎?


    ……


    ……


    七月三,天赦日,最利於消災化煞,祈福壽。


    呼呼呼。


    苦海崖上天風勁,海水靜而不見底。


    薑望定坐高崖。


    他在前天就來到這裏,當然不止是修行。而是靜坐於此,信傳天下。


    陸陸續續地有人被送來。西秦南楚,北荊東齊,宋國魏國……


    薑望書信所至,凡以筆勾出姓名者,都被人以最快速度送到苦海崖,予他觀驗,節省他的時間。


    收信者莫不是各地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不慎重對待此信,都知薑望在尋新路,欲求一秋得道,舉天下而重之。


    尤其這些信件以郅寧為例,以薑望本人為證,沒人會去質疑它的真實性。


    送來的都是入魔者。


    在龍鈕鎮紙的檢驗下,一印一個準。


    且個個都還有些分量,有的靠近關鍵,有的已經是關鍵。


    譬如齊國的那一位【驚魔】,就是英勇伯鮑珩府中的大管家。英勇伯鮑珩長期在萬妖之門後征戰,甚至於現在正坐鎮武安城,他的管家在臨淄城裏,完全可以代表一部分的英勇伯,甚至於調動鮑氏的力量。


    是朔方伯鮑易,親自捆了送來。


    “說起來真是叫我後怕。”生得眉眼和順、富貴溫文的朔方伯,站在薑望旁邊:“這鮑忠乃是家生子,因為天賦好,予了他修行的機會。這些年在英勇伯府主事,幾是英勇伯的家人。這段時間常來我家,與我那孫兒處得極好,幾次三番帶他出去玩……若非薑真人這次傳信,我還不知家裏藏著這樣大隱患。是說這幾年,常有心神不寧!”


    “分內之事,不必掛懷。”薑望用三昧真爐專心致誌地煉著掌中魔意:“玄鏡今年好像已經七歲?時間過得太快。”


    朔方伯道:“今年九月就滿八歲,鮑忠還要專門為玄鏡辦一場花燈會。現在想來,我心裏真是——”


    “那是太危險了。”薑望一時停下真爐,也替他流冷汗:“真不知這驚魔會對小孩子做什麽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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