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曆三九一七年,有個名叫薑望的奄奄一息的少年,在一個名為“還真”的破舊道觀外,於一灘濃血碎肉之中,摸索到了一顆開脈丹。


    那是大楚天驕左光烈,為他弟弟左光殊所準備的天元大丹。


    一切故事由此開始。


    左光烈在戰鬥中的仁念,護住了還真觀裏瀕死的乞兒。


    左光烈死前的執心,使得唯獨這顆丹藥,在祝融之種的爆炸中存留。


    但也是一劍西來、斬殺了左光烈的李一,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薑望繼承了左光烈的因果,卻也要承一份李一留丹的情——


    天元大丹無比珍貴,雖然他或者並不在乎。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他的戰利品。雖然殺死左光烈之後,他什麽都沒有尋求。


    彼時留在破觀裏的病丐,比一隻螻蟻都不如,是生是死都無人在意。與他同樣為螻蟻的那些乞兒,是怎樣倉促地死在戰鬥餘波裏,難道還不夠深刻麽?


    所以薑望會對李一出劍,但絕不欺於暗室,也並不懷揣恨心,他隻會給予堂堂正正的挑戰,讓長相思在今日,為左光烈而嘯鳴。


    他今日已成……左光烈未成之真。


    他今天已經創造了左光烈都不曾創造過的傳奇。


    薑望向李一挑戰,是道曆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內府場的魁首,替道曆三九零九年黃河之會內府場的魁首出劍。


    他所挑戰的,正是道曆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無限製場的魁首。


    兩場黃河之會,三位黃河魁首,十二年前還真觀外命運般的交匯。


    都在此聲。


    都在這響徹中州、驚破天下的劍鳴。


    “李一!!!”


    天地之間,有無限次的回響。


    雲台之側,向前猛地直起身來!


    他本來默默地觀賞著這場戰鬥,雖覺精彩,也眼皮都懶得多抬幾分,像一條跌在岸邊的瀕死的魚,隻給這世間漫不經意的留照。此刻卻全身一震,直挺挺地僵在那裏——像是終於死透了。


    心中的情緒,無以言表!


    許多年前,他就是隨著師父向鳳岐轉戰天下,見證向鳳岐的舉世無敵之名。也緊接著見證了向鳳岐如流星般隕落。


    今日他亦隨薑望來中域,亦見證薑望擊敗樓約而成無敵真人。


    今日薑望……已替名。


    他不是新時代的向鳳岐,他是這個時代的薑望。


    可薑望並不滿足。


    他已經超越向鳳岐而存在,還要完成向鳳岐都不曾做到過的事情——


    他要以洞真之身,挑戰衍道!


    所謂“千古為名”,這無敵的“勢”,當然不止是“名”而已。


    樓約若是走通此路而絕巔,於衍道之林,都能算是強者,超脫的希望都能增加。所以他這麽多年都停在這裏爭名,與黃弗較一世之高低。直到前路被長相思斬絕,才終於下定決心往前走。


    現在薑望站在這裏,這舉世無敵的勢,舉凡天下之人,驚聞此戰而不得不予的認可,就是一種力!


    天下之勢加於肩,天下之目光擔於此身,這沉甸甸的重量,也是力量。


    唯有攜此大勢,這樣的挑戰,才具備可能。


    雖欲以洞真向衍道挑戰,亦不尋無名之輩——當然衍道絕巔,沒有無名者。但絕巔之林裏,確有強弱之分。


    昔日之向鳳岐,今日之薑望。兩位洞真無敵的強者,在無敵路的最後一步,都要極致升華自我,都選擇當世顯名、正在巔峰狀態的衍道真君來挑戰。


    當年拳殺中州第一遊欽緒的薑夢熊,現在的天下李一!


    所謂“飛劍之道敵”、“時代之絕唱”,所謂“左光烈之遺留”、“左氏之情誼”,都算是此間的因果,是挑戰背後的紅塵之緣。


    唯獨他們掌中的劍,他們驚世絕倫的力量,才是挑戰成行的必然。


    若非挑戰者是向鳳岐,薑夢熊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遑論轟出一拳。


    同樣的道理,若非今日開口的是薑望,沒有人會覺得,這件事情真實存在,的確可以發生!


    ……


    天邊隻見清光一閃,一尊尊強大的身影瞬間降臨!


    靜看其影,個個風姿不同。


    鬥昭,重玄遵,黃舍利,秦至臻,蒼瞑,鍾玄胤,劇匱!


    太虛閣員全員到齊,比近幾次太虛會議都完整!


    自太虛閣創建起來,【太虛無距】還從來沒有如此大規模地整齊劃一地使用。


    也不知那位太虛道主,是否會有所觸動。但祂必然也在以某種方式,觀察這場即將開始的鬥爭——


    這亦算得上是太虛閣員之間,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交鋒。


    洞真挑戰絕巔,絕無可能。


    但這尊真人名為“薑望”。


    所有的不可能裏,都生長出可能。


    姬景祿訝然,姬白年沉默,姬簡容自己獨飲了一杯!


    而天邊雲彩又飄來,雲上站著麵無表情的姬青女。


    姬白年看著他:“瑞王不是說事繁不來麽?”


    剛從轎子裏出來、還沒來得及叩開於府大門的姬青女,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來看看太虞真君!”


    “那麽……”姬景祿沉吟了片刻:“太虞呢?”


    薑望攜大勝之勢,聲傳一域,震動天下。


    但根本沒有得到立即的回應。


    不管怎麽說,薑望已經叫陣了,不吭聲也不是個事。傳出去還以為真君畏真人,或者景國不敢把薑望怎麽著。


    當然李一是不會在乎這些的。


    但現場的景國人,不能不替他在意。


    “還在閉門修行吧?也沒到他出來的日子。”姬簡容道。


    李一是沒有“出門的日子”這一說的,也就是加入了太虛閣之後,出了天下城那檔子事,他才會定期在每次太虛會議召開的時候,準時出關赴會。


    “我想他根本不會觀戰。”姬白年道:“樓約和薑望切磋,跟他有什麽關係?”


    “太虞什麽都不會在意,也包括薑望今天的挑戰,他隻在乎他的修行——要不要去叫他一聲?”姬青女問。


    但這個問題已不必有下文。


    因為雲空之上,響起了一聲劍鳴——


    仿佛天欲雨,卻比雷聲要輕靈。


    嗡~!


    有一種耳朵被紙鋒掠過的錯覺,叫人產生纖薄的痛感。


    整個景國範圍內,所有長劍鳴鞘的呼應,被這樣一聲劍鳴截止了。


    也算不得截止。


    隻是當這聲劍鳴響起,其它所有的劍鳴都被壓製,不能再被聆聽。


    此劍鳴,天下劍器都無聲!


    唯獨是這雲台之上,係於薑望身側的長相思,還在不忿地響。


    但被薑望按定在那裏,鳴鞘不得出。


    白衣掛劍的李一,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薑望身前。沒有飛行的軌跡,見不著空間的漣漪。


    他出現在這裏,好像本該在這裏。


    天地為穹廬,他在此居。


    紅塵因果皆流風也,不擾他修行。


    一向是極簡的姿態,一人,一劍,一根發帶,一件幹幹淨淨的白衣。


    沒有太煊赫的氣勢,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忽略他的存在。


    此時樓約已經退場,回到了他位於應天府的家中。李一正登台,與薑望麵對麵。


    如此平靜地對視著彼此。


    他們第一次這樣對視,是在觀河台。


    彼刻李一是無人敢接一劍的史上最年輕真人,打破了三十歲內無洞真的曆史局限,後來這名號被薑望所取代。


    現在李一是史上最年輕的真君,這記錄也顯見的將要再次被薑望擊破。


    他們都是在天驕並世的時代裏,不斷創造新曆史的人。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本該如此相對。


    和姬簡容他們說的一樣,李一的確在閉門修行。


    但和他們說的也不一樣——


    來自薑望的挑戰,李一是在意的。


    早在觀河台上,他就問過薑望,我的劍為何而鳴。


    而時隔十年之後,薑望送來了回答——


    因為在你驚覺之前,你的劍已經懂得……它遇到了對手!


    十年前鳴,十年後爭!


    ……


    白玉瑕鬼鬼祟祟地移到向前旁邊,撞了撞向前的手臂,將這個僵直在那裏的死魚眼,從激烈的情緒中撞回。


    向前回過神來,才發現手裏多了個東西。


    “什麽東西?”他低頭看。


    白玉瑕殷切地道:“你就戴上吧。辟邪的。”


    向前沉默了一下:“這好像是鎮邪的。”


    “我們琅琊的風俗就是拿它辟邪。”白玉瑕道:“你不要多想,我也有一個。”


    說著他拿出第二塊雷尊鎮邪弘運的玉,麻溜地掛在了脖子上。


    又幫向前也掛上了。


    ……


    這實在是一場太重要的戰鬥。


    怎樣鄭重其事都不為過。


    作為掌櫃的白玉瑕,做著他亂七八糟的努力——倘若拜神有用,他這會能給三位道尊磕一個。


    作為東家的薑望,隻是抬起他的劍。


    此刻他眼中隻有他的劍,以及他的對手。隻有這場他等待了許久的戰鬥。


    他執鞘橫在身前:“此劍名為‘長相思’,誕生於南遙,隨我轉戰諸天。砥以血火,礪以鋼骨。一紀一驚鳴,願為天下悉知。劍鋒不沾血,盡是強者留恨。今以此劍,向太虞真君請教。”


    李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劍,而後抬起頭來:“我的劍沒有名字,生下來就在我掌中,與我的道脈同在。如果一定要給它個名字。就叫它……‘一’。”


    李一的一。


    一生二、二生三的一。


    源海中最具體、最細微的存在。


    好鋒利的名字!


    天生道脈,此劍遊於其中。


    李一頓了頓,好像覺得自己還應該說點什麽,無論是出於禮貌,亦或者約定俗成的習慣。於是道:“你的挑戰,我接下了。”


    真君者,天地之師也。


    此一言,敕如天命。雲海鋪開,廣闊無窮。


    薑望求戰,李一應允。


    兩位不斷刷新修行曆史的真正強者,拋開太虛閣員的身份,於此相對,於此相爭!


    仍然四方無限,天不絕頂。仍然各安天命。


    戰鬥先於所有人的注視而開始。


    就在這景國上空,雲台之上!


    薑望第一時間就拔劍!


    鏗鏘不止一聲。


    一聲是名為薑望的最強真人,拔出了天下名劍長相思。


    一聲是那尊不知何時顯化的仙龍法相,飄渺地高懸於薑望身後,抬手一招——時時刻刻都在演化無窮劍式的閻浮劍獄,竟而顯為劍形,握在他掌中。


    這尊仙龍法相,仍如過往般清逸絕倫,唯獨是在額上,印出了霜色的天紋。使得他於仙逸之中,多了一分淡漠。


    真人薑望的上空,是霜披鋪開的天穹。


    無窮劍氣接天,拽著天穹而墜落。


    仙龍法相的腳下,是無底虛空。


    包括雲海在內的一切都在下沉,絕滅所有,物我不存。


    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薑望以仙龍法相,擬代天道劍仙。將這針鋒相對的兩道劍式,合歸一處,展現無與倫比的殺力。


    頃刻動搖此世!


    不同於樓約的掌中宇宙,一切鴻蒙生滅,都在他掌中。


    此刻把握無敵之勢的薑望,是真正動搖了【現世】!


    至少這景國範圍內的天地,都於霎時逼近了潰緣。好不容易維序下來的天象,在這一刻都有混亂的表征——東邊烈日,西邊飛雪。寒暑共懷,


    以至於場邊的姬景祿,不知何時飛來的北天師巫道佑,都不得不立即出手,收納場外餘波。


    覆蓋景國、影響整個中域的護國大陣,都悄無聲息地開始運轉。


    這的確是無限接近於現世極限的力量。


    但畢竟沒有真正抵達。


    洞真與衍道之間,有清晰的【限】。


    薑望是站在山下,踮起腳來,劍斬山巔。


    而山巔上的李一,他的劍,先於這一切而發生。


    那是一道“橫”,那是一條“線”。


    它清晰地體現在這個天傾地陷的世界裏,卻斬落在天傾地陷之前。


    所以那尊仙龍法相,其實已經崩潰了。


    那一式“地陷東南”,完全是憑著慣勢斬出——正是如此徹底而竟絲毫不影響動作的潰滅,才真正見得李一這一劍的高妙。


    世人皆知,大羅山的修行根本道典,是為《混元降生經》。


    與玉京山的《紫虛高妙太上經》、蓬萊島的《高聖太上玉宸經》齊名。


    但其實大羅山的修行根本道典還有一部,其名——《開皇末劫經》。


    代代單傳,有時甚至斷代不傳。


    隻為“緣者”降經。


    李一就是《開皇末劫經》的當代修者。


    他掌控的是末劫的力量。


    他的劍是“一”。


    但在他出劍的這一刻,他的劍便是末劫之劍。


    動搖現世的絕滅之劍,亦滅於末劫之中!


    第一時間顯化【萬仙真態劍仙人】的薑望,也已經不可避免地受劍。


    其人其身,光耀雲台。其劍其勢,毀天滅地。


    其後潰散亂流的清光與劍光,仿佛見聞仙域和閻浮劍獄的悲舞。


    嗚呼!


    李一的劍要毀滅所有,一如當年,薑夢熊拳殺向鳳岐。


    無敵的洞真修士,終究要止步於現世極限的絕巔前。


    他對薑望並無惡意,但也不會留手。應允戰鬥本身,就已經是他給足的尊重。


    但這一劍落下來,首先抵達的是星光。


    在薑望的身外,突兀浮顯一囚籠。


    此籠以星光環固,四樓定之。


    籠中是赤金不朽,永恒不磨。


    李一的末劫之劍,首先斬破此籠!


    而籠中探出一隻手,永恒燦金的一隻手,其上更有霜色天紋的銘刻。那不斷潰散的閻浮劍獄的流光,被它重新握住了,握成一柄冷漠的劍。


    這是薑望的心牢。


    裏麵囚著他的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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