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薑夢熊卸下軍權、逐步脫出官道的現在,曹皆可以說是實質上的齊國兵事堂第一人。


    在內是軍方首腦,在外是齊國意誌的延伸。


    當他也開口要景國的交代,那麽這件事情就已經定性。


    王坤殺死了李龍川,已經不需要再討論——或者說,無論景國人作何解釋,如何辯稱,齊人都不認。


    景國唯一能夠討論的,是在當前這種情況下,如何回應齊人的怒火。


    以後都是以後的事。


    那紫微高懸,諸島紫旗盡舉。


    曾在齊夏戰場上亮相的“紫旗之征龍”,已經呼之欲出。


    齊國人所展現出來的姿態已是極其強硬——要把景國趕回中域,或者填在海裏!


    而在這兩者之間,景國仍要有所交代,才能獲準一個相對體麵的結果。


    現在是宋淮做選擇的時候了。


    是不甘失敗,在東海做更大的投入,打更大規模的戰爭。還是壯士斷腕,就此放棄現有的全部海外投入,甚而放棄整個東海?


    但無論哪個選擇,都不包括讓樓約成為那個“交代”。


    景國廣有天下,但人心之重,失一分也太重!


    在漫長的歲月裏,景國當然也或多或少地讓一些人、一些事,成為這個偉大帝國繼續前行的“交代”。


    但這種交代,絕不能夠放在明麵上。


    哪怕拋開榮譽,僅從最冰冷的利益角度來權衡——


    今日若用樓約,換取包括他宋淮在內,景國諸多海外投入的安全撤退,固然能保住一部分的利益,失去的卻是中央帝國的驕傲,丟掉的更是景國人的歸屬感。


    可若是說戰爭……


    久經風浪的東天師,在這個時候忽然意識到,兩大霸國之間的全麵戰爭,可以說,已經在他一念之間,一觸即發!


    由此引發的一連串後果,幾乎不可想象。


    即便他已有如此年月,站得這樣的高,也似負山踏索,不免心有敬畏。


    他隻能說不放棄任何一個景國人,清晰自己的底線。對於進一步的決定,仍在斟酌!


    看著此刻的宋淮,曹皆出聲道:“如天師所言,齊國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齊國人。更會維護每一個齊國人的尊嚴——包括已經死去的。”


    他又補充道:“我想如天師這般德高望重的人物,今天也不是要放棄誰。隻是做錯了事情,就該付出代價。誰的責任,誰來承擔。樓真人禦下有責,不能推諉。他可以留下來,配合我方調查。若查明王坤之惡行,非是樓真人授意,我齊人自也不會小惡大懲,以失察殺人。”


    從田安平、祁問,到葉恨水,再到這諸島舉紫旗,齊人群情激奮,上下求戰之心甚是激烈,表現出來的姿態,也一次比一次強硬。但曹皆這個最高統帥,還總在言語間,留些若有若無的餘地。


    這兵法上的“圍三闕一”,宋淮自也是明白。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我想篤侯搞錯了一件事情。”他這樣說道:“貴國李龍川,英年早逝,著實可惜。我們出於同情和體諒,願意做些讓步。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沒能靖平滄海,就已經一無所有,甚至要失去底線。”


    “於闕真君,過半鬥厄將士,戰死滄海,為人族而壯烈。我等更是傷懷!這份傷心,又向誰求體諒?”


    “誠然於闕已死,我大景帝國劍鋒向外,一時來不及回護自身,以至腹心懸刃,有切骨之難。但今日赴海之景人,豈有貪生畏死者?”


    “中古天路雖然已經崩塌,但蓬萊島上,還有儀天之觀。”


    “於闕雖然不在,在你麵前,還有我宋淮。”


    宋淮說著說著,抬起眼睛來:“篤侯若是執意留客,老朽也不見得要走!”


    今日若要開戰,至少在現在的海上戰場,結果是已經注定的。


    誰可在現在的東海,打得過齊國?


    失去了中古天路的景國也不行。


    宋淮姿態雖然強硬,但一個“客”字,還是表明了態度——景國人並不以東海為家。


    那麽在條件合適的時候,客人也不是不能走。


    且首先一點,齊人要有待“客”之禮,景人才能以“客”自視!


    “曹帥。”田安平在這個時候出聲。有這麽一緩,他好像又恢複了許多,說話語序又正常了。但說話的內容,卻也並不尋常。


    “末將請命!”


    他站在鐵鏈即城狹窄的門洞中,城中的一切都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仍是雙手撐住兩邊門牆,一如擎住惡獸齒緣,眼睛緊緊盯著樓約,嘴裏道:“把他……留給我。”


    “好好好!”樓約本來已經沉默,這下不怒反笑,他轉身又向田安平走去:“就把我留給你。留給你們大澤田氏。竟看今日,樓與田,是誰除名!”


    在這種兩方相峙的場合,一方勢力,總要有一個人唱紅臉,一個人唱白臉,這樣才有利於在拉扯中爭取最好的結果。


    樓約無疑是景國這邊表現強硬的那一個。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而言,田安平扮演的也應該是類似角色。他們劍拔弩張,無妨在嘴皮子上殺對方全家,但都應該局限於“你過來啊!”


    而宋淮和曹皆這兩方首腦人物,都同樣的留有分寸。可以隨時把控局勢,調轉航向。


    但樓約的話音才落,便聽得嘩啦啦的鎖鏈聲響。


    轟!


    田安平竟然拖著鐵鑄的即城往前飛,瞬間撞破兩人之間的距離,像一隻巨大的甲殼類異獸,凶惡至極的撲至近前。那並不獰惡的眼睛,卻有擇人欲噬的饑餓感。


    樓約這邊才擺出架勢,他就已經動手。


    他的進攻欲望是如此強烈,仿佛剛才在交手中差點被打死的,並不是他。


    文戲不唱唱武戲,言辭不爭爭生死。


    他也根本不在台上走!


    樓約有一種格外荒謬的感受,繼而在這種荒謬裏,生出被弱者挑釁的憤怒。


    他的長發無風自動,而大張的雙手,幽光浮沉。


    這幽光瞬間就擴張。


    他和田安平,乃至於田安平所牽引的即城,一時都陷在一片幽幽的空域,已在混洞之中。


    天階道術,混洞·天幽簾!


    以混洞為垂簾,將天地都隔開。


    此中自有宇宙,生死不過幽冥。


    這是真個劃線死鬥的道術,自這一刻,誰都不許走出。


    而陷於混洞中的樓約,一眼抬向田安平,一霎便前迎。千萬道幽光附著在他的拳頭上,像是牽連著這片混洞的所有角落,像是將這片混洞的力量都拔空——


    出拳的時候混洞已在坍塌!


    他的聲音裏,殺意已經不加掩飾:“你真像一隻……惹人厭的蝸牛。”


    在這種時候,樓約無論如何不可能退縮。


    哪怕他隻是準備在台上唱武戲,這時候也要真個上戰場了!


    便要砸碎蝸牛的殼,轟破這即城,捏死這個不知死的田瘋子——


    此時在那天涯石刻之前,已經隻有一團幽幽的混洞,附近所有的光影都被吞納。樓約和田安平以及田安平的即城,都在其中。


    混洞向內坍塌,然而其間洶湧的力量波紋,卻向外拓展。這力量的波紋清晰非常,看不見,摸不著,卻蓬勃如山火,竄遊於天海。其炙熱激烈,足夠反應其間的戰鬥。


    這團混洞中,將分生死!


    曹皆和宋淮都目睹著這一幕,都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樓約和田安平的生死對決,乃至緊隨其後的霸國全麵戰爭……他們都看著。


    就像高山即將傾頹,山下黎庶千萬。兩人都有撐山之力,也都站在山前,但都靜待滑坡。都在等對方先開口。都在考驗彼此的定力,看看到底是誰更不顧忌,是誰更不能承擔那後果!


    所謂的鬥爭,有時候就是看誰更殘忍。


    古來都說,慈不掌兵。


    轟!


    就在那混洞劇烈翻滾之際,忽有一碑,從天而降!


    此碑高大,顯耀金輝。


    像一顆巨大的雷霆砸下來,自有巋然氣勢,鎮壓諸方。


    其上有似鳳的刻影,令它在厚重之中,又生出一種神聖和靈動。


    此即季祚在滄海唯一帶走的一座永恒石碑——


    嘲風天碑!


    未能鎮住滄海,卻於此時鎮近海。


    因為強者爭鬥而掀起的海上餘波,這一時盡都服帖。


    便是那正在容納戰鬥的混洞,也停止了坍塌!


    一臉殺氣的樓約,和半邊臉都被轟塌的田安平,從混洞中被逼出來,相對懸於高穹。


    就是這麽短的一瞬間,那座鋼鐵即城,已經崩潰了,隻剩幾條殘缺的斷鏈,搭在衣衫襤褸、氣息極衰的田安平身上,使他像個被流放到邊城之外的可憐囚徒。


    但他卻還是近乎貪婪地盯著樓約,用他那深陷凹麵的眼睛!


    不在乎別人的性命很簡單,隻要殘忍就可以。


    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才叫瘋癲。


    沒有人懷疑。若非嘲風天碑的力量將他們隔開,田安平一定還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樓約倒是纖塵不染,但臉色難看得很。這座嘲風天碑出現的意義,他心知肚明。最後是靈宸真君出手止戰,這亦是態度的昭顯。


    靈宸真君其人未見,其聲卻在嘲風天碑下響起,仿佛托舉這塊石碑,令它懸空而定:“中央帝國煉永恒天碑以鎮海,雄圖萬年。非將士不用命,非籌備不充分,非機事不密,非誌意不堅,而毀於超脫者,功敗垂成!算有算不盡者,運有力不及時,此亦天罪乎?”


    他話鋒一轉:“景國功敗一時,然人族未敗一分。於闕雖死,季祚雖退,然人族千千萬萬誌士,蹈海可繼,壯誌不磨,終有靖海之日!”


    他的聲音高昂起來,而又一個字一個字地離開了,嘲風天碑於是墜落——


    “今留嘲風天碑於近海,惟願海疆得寧,我人族大昌!”


    轟!


    這座永恒天碑迎風便漲,轟然涉水,一路深入海底,轟碎深海山脈,紮根極淵,使得地殼都搖動,諸島都震顫……海麵卻無波瀾。當它最後靜止在那裏,與天涯台相對,探出海麵的部分,猶有三千丈!


    那似鳳之靈形,在天地的共鳴中輕巧一轉,化為道韻天成的“海角”二字。


    自出東域海岸,一路更往東行,有海門、有無冬、有環島、有大小月牙……星落密布,海民世居,海島至此為盡處。


    嘲風生平好險又好望,於此鎮風波,亦於此遠眺滄海形勢,以警海民。


    從今往後,凡至東海者,見此碑而知“海角”至矣!


    天涯海角從此峙,不知人間誰得歸。


    靈宸真君沒有別的話,但意思是相當明確。


    景國人已決定將投入海量資源辛苦煉成、於滄海拚死奪回的嘲風天碑,留在近海,鞏固海防。


    也是在事實上留給了齊國——明麵上當然不能這樣說。


    嘲風天碑都送出來了,這意味著景國在戰略上正式轉向,承認靖海計劃的失敗,且已決定全麵退出東海!


    這個“交代”,夠嗎?


    【海角碑】靜默地立在那裏,仿佛在等待齊人的回答。


    樓約拳散幽光,麵有悵色。李龍川的死亡隻是引子,景國戰略的轉向,本質上還是靖海計劃失敗的餘波。作為帝黨,他是不甘心就這樣退出的,也一直在想辦法爭取。但在這場行動中占據重要份額的蓬萊島,都在此時選擇認輸離場。帝黨再要強撐,風險將成倍增長!


    東天師宋淮麵無表情。他是蓬萊島出身的天師,在位格上與靈宸真君是接近的,但無疑後者地位更高、更能代表蓬萊島,也可以代表景國最後的決定。


    曹皆抬起手來:“在內為齊景,在外皆為人族。景人赴滄海,我等讓道放行,是為天下計。如今戰局不順,景人歸鄉,同為人族,豈可斷他鄉途?傳令下去——凡自東而返者,不許閉關設卡,不得有所阻攔!”


    不僅僅是樓約、徐三、裴鴻九這些人可以走,那數萬失陷在迷界的鬥厄軍戰士,若是能夠逃歸近海,齊國人也放行!


    這就是最後的交易條件。


    轟隆!


    海角碑與海底最後一碰,徹底立住。


    靈宸真君附於此碑的意誌,就這樣消失了。


    天涯台,海角碑。


    一時唯見釣龍客的雕像佇立在彼——海角碑相對於天涯台是狹窄的,倒是沒有阻隔他的視線——懷憂望遠。


    那綿延空中的艦隊,漸次向外散開。


    懸垂中天的紫微,也少了幾分冷意。


    消息一層一層地傳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傳遍近海諸島。


    “篤侯令……”


    “篤侯有令——放他們走!”


    眼看著一場霸國之間引而待發的戰爭,就這樣消弭了。


    不管怎麽說,海上風波定,對海民總是好的。


    但在這個時候,相對而立在天涯台上的宋淮與曹皆,幾乎同時扭頭西望——


    他們都捕捉到一股鋒利無匹的氣勢,正以恐怖的高速,自西而來。


    自昌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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