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海上形勢,誰都看得清楚。近海群島,已是齊國後院。


    齊國朝議大夫葉恨水,在海上執行“諸島各闋,曲水為廊”的政略,成日飲宴交遊,各種詩會、酒會、商會……和風細雨地完成近海諸島改造。


    在強調諸島特色的同時,也叫諸島“部件化”,成為一個完整整體的不同部分。彼處商,此處農,這處植果,那處種桑……總之哪邊也離不開哪邊,各島都不能獨立存在。


    釣海樓完全沒有抵抗之力,暘穀向來偏居一隅,其餘諸島更是唯恐跪得不快。東海為齊國之海,正在緩慢地推為共識,變成現實。


    蓬萊島屢次想施加影響力,借支持釣海樓一事,順勢立旗於海,也屢次被齊人推回。


    這明爭暗鬥,十分精彩,是葉恨水、祁問這些人,無法盡述的篇章。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景國人以恢弘大勢西來,齊人竟能盡舍前局,選擇大開籬牆,任景人進來,給景人入局機會。這無疑是需要勇氣的。


    他們著眼於人族大局,也毫不畏懼與景人相爭。


    “讓你們來,與你們分,往後同你們爭”——這句話所蘊含的力量,所體現的帝國自信,令魁偉如樓約,也暗暗心驚。


    近些年來,景國在與齊國的交鋒中,其實輸過幾次。不曾傷筋動骨,都是小打小鬧。但也畢竟是景國威淩天下的曆史裏,少有的吃虧時候。


    可景國在天下第一的霸權競爭上,其實從來不把齊國當成最需要重視的對手。


    因為東國成就霸業不過數十年,經營太短,底蘊太淺。


    秦國的挑戰才是最讓景國重視,牧國的野望才是腹心之患……但不知不覺中,霸國之中最年輕的齊國,竟然成長至這般嗎?這般氣吞宇內,雄壯山河!


    景國著眼人族萬代,新霸之齊國,竟也不輸承擔。


    樓約看著曹皆,忍不住問道:“這是篤侯的意思,還是大齊皇帝的意思?”


    曹皆淡然道:“這是本帥的意思。但是本帥在這裏,是本國天子的意思。”


    曹皆真豪傑也!


    大齊天子薑述,真霸主也!


    “好!”樓約讚了一聲:“東來齊國當魁!餘今見矣!”


    有些人物的光耀,是即便你站在對麵,也必須要承認的。


    中域第一真人就此在高空轉身,一任長袍飄卷,衣上繡虎欲飛天。


    他將後背放給齊國的天覆統帥、齊國的朝議大夫,而麵滄海曰:“海族之曆史,滄溟之洪濤。始於烈山,終於萬國。自中古至今,累代相爭,邦滅無計。吾輩承先輩之誌,繼英烈之血,誓要功成當代!”


    他高舉右手,抬於身前,掌中那不斷旋轉的混洞世界,黑幽幽似吞納了世間所有光色。甚至於他的聲音。


    混洞深處,像是在醞釀什麽。


    曹皆和葉恨水都立在天涯台上,與釣龍客那尊沉默的塑像一起,東眺滄海。


    樓約在他們眺望的視野之中,掌握混洞,身似天柱。身前橫列巨獸,如群山聳立。


    龍皇九子的力量,降臨在血脈巨獸之身。


    天海之間,鋪開好大一篇雄文!


    此文以萬軍為字,國格為骨,天海作紙,文相執筆,樓約為起筆第一鋒!


    景國要在神霄戰爭開啟前永弭海患的願景,正在一點點地被勾勒為現實。“絕不可能”的事情,正在誕生可能。


    橫亙於滄海近海之間的迷界,像是一團巨大的不可被混淆的陰翳,汙染了天海。自中古至今,許多年來,將兩片海隔開,使得彼不及此,此不及彼。


    一定是迷界的均衡被打破,才有一方衝擊另外一方。一定要萬載不逢之良機,才見證日月新換的可能。


    如今偉大的時機被創造,偉大的力量正發生。


    “陰翳”之中,有一個聲音穿透迷障、敲開封鎮。,借由偉大之力,自那難知難覺之地,轟響起來——


    “蓬萊島孟嶼,今奉聖命……”


    而後是一篇晦澀繁雜的祝詞,一字字飛出,如同老人拄杖,苦路獨行。


    “神海歧見,仙天未分。共有日月,乃開靜玄。中古之夜,非天而曦……”


    這篇祝詞伴隨著九子血脈巨獸的成長而宣讀,聲聲冷澀,表現得十分艱難,吐字竟如孕育分娩的過程。


    但越往後,越恢弘,越能令耳識接受,直至終章,一字一字如敲古樂,好像終於到了神帝誕生、新王登基的時刻,萬方生靈當為賀。


    近海當迎新君,滄海當迎新主。


    那宣讀祝詞的聲音,最後匯成宏大的一句:“誓開新天!”


    在迷界之中洪聲者,是蒼梧境值守真人,蓬萊島出身的孟嶼!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天穹正中開出一條線——天無邊,海無涯,所以天空當然是不存在中間線的。但是當這道裂隙般的光線出現時,所有注視它的人,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它完整且公平地分割了天空,是天空正中的一條線。


    它是萬事萬物的分割線,它在道的正中間。


    它是……朝蒼梧劍的劍光!


    上一次迷界戰爭的最大勝果,在很多人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動用了。


    這道劍光要如何形容呢?


    它在海上所有生靈的注視中,擁有無限的可能。


    它幾乎能夠改變所有“確定”的事物!


    人們可以看到,中古世界仿佛重臨。九子同奔的通天大道、金色坦途,就這麽鋪開在所有人的視野中。龍皇九子的虛影,一步步凝實、一步步靠近現世。身具九子血脈、正不斷躍升生命本質的九子異獸,卻逐漸地虛化了。


    就在這虛化與凝實的過程裏,龍皇九子的力量,真正被遷徙到現世中來。


    囚牛、睚眥、霸下……九子降世。


    九尊磅礴身影,不止是被近海人族注視,也同一時間出現在滄海海族眼中。因為九子同奔的這條通天大道,在這個時候,也同樣地貫穿了滄海的晦雲,出現在巨浪滔天的惡海高空。


    在龍皇九子之偉力,自中古時代降臨現世的過程裏,所存在的最後一點隔閡。


    在近海和滄海之間,九子力量投放滄海的進程中,關乎迷界的最後一些阻礙。


    全都在朝蒼梧劍的這一道劍光裏,被清晰地抹掉了。


    迷界當然還存在於空間的意義裏,曆史長河當然還橫亙在時間的定義中。但九子同奔之坦途,不再被任何事物約束,不再被任何存在阻隔。


    故而這樣一條【中古天路】,也如此具體地出現在滄海。


    海族瞬間被驚動!


    ——海族當然不是此刻才被驚動,在近海群島異動頻頻的時候,海族就已經得到情報,做出種種反應。


    甚至王坤帶著佑國聖龜飛躍海門島的時候,海族方麵還有真王在好奇,景國與齊國於近海的交鋒。


    人族是海族最大的敵人,滄海極惡,西進是唯一的出路。


    除卻在迷界裏的針鋒相對,海族也時刻關注著近海群島、乃至於所有人跡煙火之地。


    海族強者常常都需要對抗惡劣環境,為族群爭取生存空間,在這樣的境況裏,仍然常年保持著一尊真王、七尊王爵的【監天】配置,時時刻刻監察人族動向,以第一時間做出應對。


    當年暘國動亂,海族竟比近海群島上的暘國駐軍更先一步得到消息,做出反應,可見在情報方麵,海族的投入有多麽巨大。


    皋皆死後,自是不複全盛。但因為上一次迷界戰爭的失利,海族尤其警惕。


    隻是無論怎麽警惕,誰會想到萬古以來,橫亙在滄海、近海之間的迷界,竟然會不成為阻隔呢?


    無論人族海族,都要在取得迷界的絕對優勢後,才有可能攻入對方腹地。


    迷界自中古時代就長久地存在那裏,是必經的橋。這仿佛一個固有的真理,根深蒂固地存於彼處。


    朝蒼梧劍,把常識都斬破。


    構築於永暗漩渦上的【監天台】,是由遠古海獸的遺骨磨製而成。


    五個巨大的骨球,通過脊刺狀的骨柱相連,呈螺旋狀上升,如此形成整體的結構。高出海麵許多,仿佛自天頂吊落。


    骨球上半部分有一圈豁口,是為“環窗”。


    從環窗可以略窺骨球鏤空的內部,看到被巧妙分割的不同房間,五顆骨球,就是五座城堡。


    在最高處的骨球的“環窗”處,有一雙憤怒的眼睛,映在窗前。


    驚弦王旗孝謙轉回身去:“那隻烏龜不簡單!景國能夠稱名現世第一帝國那麽久,絕不是紙老虎。他們一旦要在海上有所動作,絕不可能小打小鬧。釣海樓已經不值一提,暘穀都太小。在當前諸界備戰神霄的大形勢下,他們的目標不會是齊國,那就隻能是我們!我已經跟你們說了很長時間,說得這樣清楚了,你們還不警覺?!”


    “還要怎樣警覺呢,驚弦王?”


    在巨大的會議廳裏,麵西而落的大椅上,坐著一個冷峻而削瘦的身影。他生著一對魚須,有十分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旗孝謙:“一隻真王層次的烏龜,一個假王層次的修士,五隊士兵,人不過千。我們獲取情報第一時間,就已經傳信迷界內部,東海龍宮和娑婆龍域都已經收到消息,提高戒備……還要如何?那隻真王層次的烏龜,甚至都進不了迷界。”


    武順王念奴興,是精通人族文化的王爵。儒法皆通,釋道同參,對人族非常了解。就連王號也很有人族風格,與曆史上景國一位功勳卓著的王爺同號,那也是他非常推崇的人族強者。


    所謂“學於人族,而製於人族。”


    上一次迷界戰爭期間,他身擔要任,未能參與前線,但對前線人族的許多判斷,最後都被事實確認。


    在迷界戰爭結束後,他就被專門調來監天台,針對人族諸事,做初步的討論和篩選,也有一定的決策權限。


    “不夠,這還遠遠不夠。”旗孝謙極認真地道:“我有預感,景國這次的動作,一定非同小可。很有可能徹底改變海上形勢。”


    “景國侵占近海群島,不也是改變海上形勢嗎?”王爵水鷹慶在一旁出聲道:“我也同意景國必有所圖,但我不懂驚弦王為什麽那麽篤定。景國的目標,為什麽不能是齊國?皋皆聖者封鎮迷界,固然是為了暫緩形勢,積蓄力量,也未嚐沒有剝離我族影響,靜觀人族變化的想法。人族內鬥慣了,你我是今日才知嗎?當年暘國崩滅,諸方交伐。上次迷界戰爭才結束,齊國轉頭就要吞釣海樓。此般種種,不勝枚舉,你竟對景國的操守,如此有信心?驚弦王,不要輸了一次,連膽也丟掉。”


    旗孝謙猛地扭頭!森冷地看著他:“水鷹慶,你愚蠢成這個樣子,我也沒有直接殺了你,你說是因為什麽?”


    “你!”水鷹慶一時暴怒,站起身來。


    “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大局?!”旗孝謙打斷他:“你不知道,景國也不知道嗎?在神霄戰爭開始前,跟齊國打生打死,他是嫌人族承平太久,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我們被人族打得出不了海,我們才經曆了迷界慘敗,皋皆聖者、覆海聖者都陣歿,你何來底氣,小看人族第一帝國!?今天我字字為公心,不管你出於什麽目的挑釁,與我閉嘴!別逼我殺你!”


    轟轟!轟轟!


    造型獨特的監天台,在這個時候發出轟響。海風傳信,在骨洞之中穿梭,發出獨特的嘯叫。


    新的情報已經傳來——


    裴鴻九帶隊出現在得樵島,徐三帶隊出現在無冬島。樓約出現在天涯台!


    “驚弦王。”武順王念奴興開口道:“我素知你警覺,也相信你是有的放矢。但你說現在的準備還不夠——準備又該從哪裏開始呢?”


    旗孝謙一時滯住。


    是啊,準備又該從哪裏開始呢?


    海族的環境是如此惡劣,幾乎所有強者都有承擔。


    迷界又有神臨以上不得入的約束……還能怎麽準備呢?


    “召集所有能夠抽身的假王。”旗孝謙咬牙道:“盡填迷界!”


    念奴興倒吸一口冷氣,嚴肅地看著他:“茲事體大,非你我能定。你確定你要向皇主發起這樣的建議?”


    “我不會署名!”水鷹慶在一旁喊。


    “我確定!這不是因為我的直覺,也不是因為我的神通,這隻是基於我對局勢最簡單最純粹的判斷!景國一定有顛覆迷界的大動作,我們必須做最充分的準備!”旗孝謙並不理會水鷹慶,隻看著念奴興:“你支不支持我?”


    念奴興咬了咬牙,一時難決。


    “我支持你!”


    這時有個聲音響起來。


    一個高瘦的、身披黑袍的光頭男子,倏然出現在房間裏,瞬間降下無邊威嚴。


    旗孝謙、念奴興等,盡皆跪伏。


    這光頭男子也不征求什麽意見,直接發令:“以靈冥之名,詔令諸海,凡自由王爵,盡發迷界!不管人族要做什麽,我們先掃清庭院,清除隱患,以策萬全!”


    有號為“靈冥”者,隻可是靈冥皇主無支恙,海族當代最優秀的賢師,又號……“冥皇”!


    當他降臨監天台,就自然而然地接掌了最高權柄。


    可幾乎在他發令的同時……


    環窗之外,竟有金光燦耀。自那重雲累霧中,鋪開一條無限輝煌的大道——


    中古天路,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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