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門中開迎飛流,萬裏驚雲去複休。


    作為近海群島麵向大陸的門戶,以及海上最純粹的商貿島嶼,海門島一如既往的喧囂。


    鎮海盟姓什麽,近海群島由誰做主,對海民來說其實並不重要。


    漁獲、風浪、諸島交通……最簡單的衣食住行,才是人們睜眼閉眼最重的關心。


    “快看!天上飛的是什麽?”


    “一片雲?一座島嶼?”


    “好像……是一隻巨龜!”


    人們一窩蜂地湧出酒樓,仰看掠過天空的巨影。


    那的確是一隻巨大的烏龜,漂遊在天空,有沉重的甲殼,鋒利的牙齒,冷漠的眼睛。


    四足如槳,撥動氣浪。


    當它稍稍飛遠一些,人們的視野變得開闊,就可以看到龜背上還站著許多身穿陰陽戰甲、腰懸三尺道劍的軍人。


    景國的軍人!


    甚至是素稱天下第一的【鬥厄】!


    中央大景之軍旅,何以至海疆?


    有一人遽升空域,攔在巨龜之前,毫不避諱地問出這個問題:“爾等景國軍人,如何不請自來,至吾近海群島?”


    此人劍眉星目,以玉帶纏額,身姿挺拔,端得是英武將郎。


    雖著便服,不掩英姿。


    雖是獨身攔截恐怖巨龜,一人單對滿編的五隊鬥厄軍甲士,卻氣勢昂揚,吞雲吐月。


    海門島上有認出他的,個個噤聲。更有不少修士陸續拔空而起,站在他身後。


    這些修士,有的是齊人,有的是海民,皆以此人為首,願附其驥尾。


    他正是大齊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風軍正將,號為“一箭定海”的李龍川!


    在“後皋皆時代”、“神臨之上不得入”的迷界戰場裏,他大顯威風,引軍征伐,創下了大小二十七場戰役不敗的神話,也由此被稱為“定海神將”。


    如今卻是在海門島休整——青年名將,雅好溫柔,素有風月名。早前在臨淄就是紅袖招的常客、三分香氣樓的上賓。這海門島風氣開放,甚是繁華,一應享受也不輸陸地。他自然常來休整。


    齊人早就把近海群島視為齊土,今日一見景軍橫境,他這個齊國將軍守土有責,自然第一時間升空攔截。


    巨龜之上的景軍隊列中,有一人排眾而出,揚聲道:“李將軍這問題問得實在奇怪,此天下之海疆,非齊人之海疆,我們景國軍人,為何不能來?”


    相較於李龍川的相貌,這人的五官確實是平庸太多。但瞧來憨厚敦實,倒有一種可靠的氣質。且此刻與李龍川相對,氣勢上卻也不落下風。


    他是景國承天府出身的修士王坤,早前在蓬萊島修行,後來代表李一執掌天下城。薑望大鬧天京城之後,他在天下城也待不下去了,回國被冷遇了幾年,如今終於等到機會再次出山,卻是帶隊來近海群島。


    星月原戰場上兩人也是照過麵的,互相都認識。


    李龍川自不跟他客氣,一邊係著衣襟,一邊道:“王將軍是擔職的,鬥厄軍也不是雜旗,怎麽你領軍出海,說的卻是外行話?這海事防務,牽一發而動全身,或戰或進,皆要服從統一調度。又不是蒙童嬉鬧,豈能隨意行動?”


    一個是東域霸國的青年名將,一個是急於證明自己的第一帝國天驕,誰也不肯讓了誰去。


    王坤哂道:“李將軍是知兵的,明晰權責,有所擔當,令某家讚歎!不過你說''不請自來'',我實在聽不明白,更難以溝通。我等此來海疆,是受釣海樓邀請,協防釣海樓防區,應該還用不著你們齊人來管——李將軍難道要告訴我,近海皆齊海,東來隻許見齊人?”


    “自然不會!”李龍川十分正式地道:“我大齊帝國一向以和為貴,主張互幫互助、團結共進。尤其尊重如釣海樓這般有英雄曆史的宗門,致力於保護古老傳承的完整。對滄海事務也是秉持開放態度,歡迎諸方力量共同建設海疆。畢竟天下一家,戍海是人族共業。”


    王坤耐心地聽他說完,才道:“那便請李將軍稍讓一步,我們還要趕去協防。下次再與你寒暄。”


    李龍川卻是不讓反進,一步踏前,走上了龜背,站到王坤麵前,臉上帶笑:“王將軍遠來是客,大概不熟地形。既然要去釣海樓的海事防區,李某自告奮勇,為君引路。”


    “將軍!這——”自有那見李龍川出頭而隨之飛出的齊國修士,為李龍川擔心。


    李龍川隻是一擺手:“鬥厄軍是紀律嚴明的強軍,王坤將軍是熱心海疆戍務的友人,我與他們行一程,難道會遭暗算不成?大家各自散去吧,我一人可也!”


    王坤正要拒絕。


    李龍川又看著他,眸光竟如箭離弦,有驚人的銳利:“海上形勢複雜,一不小心就走錯了路,王將軍若是帶隊進了別的防區,引發動靜,影響了海防大局……你說我是應該循律而行,揮淚斬舊友,還是應當瀆職姑息、視你如不見呢?”


    這明晃晃的威脅,著實令人不快。


    但王坤盯了李龍川一陣,並未爆發,反而笑了:“那就有勞大齊摧城侯之子、九卒逐風軍正將,為我景軍向導!”


    “好說!”李龍川笑道:“今日李某休沐,乃是得閑一人,軍職不較。但晴日朗照,碧海萬裏,無論景軍齊軍,皆向紫旗所指……吾亦從也!”


    當即在這巨龜背上,景國千軍之中,豎旗一支,單手擎住。


    旗麵展風,玉麵朝陽。


    那昂揚姿態,太見英雄氣概!


    他立於彼處,手豎經緯之旗,一下子成了此行主角,讓王坤成了他的副將,鬥厄成了他的從軍。


    有的人天生就在人中央。


    “李將軍!”王坤瞧著他:“景軍自有旗!”


    李龍川朗聲而笑:“你那旗子,恐怕在這裏行不得!”


    “是嗎?”王坤皮笑肉不笑:“王某卻想試試。”


    咚!


    李龍川隻把手中那支經緯旗豎在龜背,放定了,以手指曰:“來,折了它。”


    勁風一時吹天涯。


    王坤哈哈大笑:“李將軍慣會玩笑!”


    “是啊。”李龍川也笑:“閑來愛耍樂。一直想改!”


    “有勞。”


    “客氣!”


    巨龜劃動著四足,就這樣浮空而去。也帶走了人們翹首的目光。


    海門島上絕大部分看到動靜的人,都跑出來湊這份熱鬧。齊景兩國的年輕將軍,在那裏說些明刀暗箭的官麵話,著實比什麽話本都有意思。


    喧囂驟空的酒樓中,有兩個人沒有動。


    一個長得儒雅,中年人模樣。一個五官普通,但頗見年輕。


    “這就是當初在佑國承擔上城的那隻龜嗎?”氣質儒雅的男子這樣問道。


    “是的。”麵容年輕的男子言簡意賅。


    “上城丟掉了?龜背上生活那麽多年的上城百姓……怎麽辦?”氣質儒雅的男子,十分憂愁地問。


    “你在乎嗎?”麵容年輕的男子反問。


    “嗬嗬嗬。”氣質儒雅的男子笑道:“多少要裝裝樣子,畢竟是老大的故鄉。”


    麵容年輕的男子看了他一眼:“是我的錯覺嗎?你現在好像比以前放鬆多了。”


    未被發現時,如履薄冰,時刻都想著掩飾自己。在齊國的生意要瞞過博望侯,在地獄無門的行動要瞞過秦廣王……這兩個都是極危險又極聰明的角色。


    等真個被秦廣王揪出來,新組建的商會也被博望侯剝吃幹淨,蘇奢的確豁然開朗——事已至此,喝一杯吧。


    情況不會更壞了。


    “組織欣欣向榮,同事和諧互助,今天天氣又很好——”蘇奢笑了笑:“我難免放鬆。”


    “是啊,天氣很好。”麵容年輕的男子看向窗外,淡聲應道。


    “你說都市王和忤官王幹什麽去了?”蘇奢問。


    “我不關心。”麵容年輕的男子道。


    蘇奢瞧著他的眼睛:“那你關心什麽?”


    麵容年輕的男子道:“我關心我能不能活著回去,我關心這次行動的酬勞。我關心我正要做的事情。”


    蘇奢讚聲道:“秦廣王信任你是有原因的!”


    “你想多了。”麵容年輕的男子淡聲道:“他不信任任何人。”


    “總歸對你的態度比較好。”蘇奢說:“還親自救你呢!”


    “隻是因為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我也隻要自己該要的。我從來不給他找麻煩。”麵容年輕的男子道:“他用得順手,也就不介意順手回護。”


    “地獄無門的生存規則,算是被你弄清楚了!”蘇奢半真半假地道:“我真要向你學習。”


    “仵官王也曾跟我講過地獄無門的生存規則。”麵容年輕的男子說。


    “怎麽講的?”蘇奢饒有興致。


    麵容年輕的男子道:“別惹秦廣王不開心,別惹卞城王不開心。”


    蘇奢讚道:“至理名言!”


    他又道:“可惜卞城王已經死了。”


    “我總覺得他還活著。”麵容年輕的男子說。


    “為什麽這麽覺得?”蘇奢問。


    麵容年輕的男子道:“因為燕梟還在。”


    “人死鳥朝天,何況這隻鳥還是身外鳥,夫妻尚要各自飛,寵物跟主人未必要同生共死。”蘇奢道:“而且老大已經在招人——上次我還聽說有人來應聘卞城王的位置。”


    “結果呢?”麵容年輕的男子問。


    “好像被仵官王收藏了。”蘇奢聳聳肩:“說那人不合格還是什麽的。”


    “他現在願意收藏的可弱不到哪裏去。”麵容年輕的男子道:“借口吧?他借此進貨來了?”


    “仵官王對卞城王的感情很複雜,可能因為他們經常一起行動。”蘇奢從自己的角度評價道。


    麵容年輕的男子對此不予置評。


    蘇奢又問:“位置都在招新了,你還堅持你的想法嗎?”


    麵容年輕的男子很平靜:“這隻是我個人的一種感覺。他是那麽深不可測的一個人,我從沒有見過他的底,我覺得他不會那麽容易死。”


    蘇奢隨手扔出一顆骰子,骰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轉,他眼裏含著莫名的笑:“單數就是活著,雙數就是死了——要不要賭一把?”


    麵容年輕的男子,隻是拿出一張刻寫著“平等”二字的閻羅麵具,戴在了臉上:“我隻剩這條命了,沒有可以跟你賭的。”


    在麵具戴上的那一刻,他補充道:“時間到了。”


    桌上斟滿的兩杯酒,從始至終沒人動。


    蘇奢也戴上刻寫“閻羅”二字的麵具,隨手搭指一按,將那枚滴溜溜轉的骰子,按定在桌上。


    但見它正麵朝上,是一個鮮紅如血的點。


    “一”,單數。


    ……


    ……


    卞城王當然還記得下城上麵的那一個點。


    但他很難再想起來,在下城三十六所感受過的感受——


    那些不太重要的感受,先一步淡去了。


    他按了按鬥笠,垂遮眉眼,坐在人來人往的酒樓中,慢慢斟了一杯酒。


    人們論及東域,常常會談論到“日出九國”。


    這九個國家裏,帶給齊國最大的危機的,是已經滅亡的“明”。所以天子才會將樓蘭公封在明地,用這尊柱國大公,彈壓那些明裏暗裏的不服。


    也正是給了樓蘭公太大的權利,才為後來的樓蘭公舉叛旗埋下隱患。


    而日出九國之中,真正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威脅、故而現在也社稷安穩的國家,是為“昌”國。


    當初九國分暘,大家搶人搶糧搶地盤,搶功法搶傳承搶財富,大到一郡一城,小到一杯一盞,搶得頭破血流。


    昌國的開國皇帝完全是被裹挾其中,作為舊暘重臣,其它勢力合作拉攏也警惕的對象,為避免“壯烈為國”的結局,隻能跟著象征性地搶了一些東西——


    都是些舊暘皇室奢侈的享受品。譬如種種奇花異草的種植方法,譬如各種毫無超凡力量的名人字畫,譬如……美酒。


    當然,這些都是昌國公開的說法。當年的昌國開國皇帝是真的被裹挾、不得不象征性地表態,象征性地分潤好處,象征性的立國……還是實力不濟,明哲保身,誰也說不清楚了。


    不過在東域跌宕起伏的曆史中,昌國的確不太有霸權上的存在感。


    它讓人記住的是“酒”。


    昌國又稱“酒國”,釀酒業十分興盛。整個國家有四成的人,都從事與酒相關的職業。昌國人嗜酒如命,晨飲晚飲,通宵達旦。


    它的首都名為“杜康”,乃是神話時代酒神的名字。


    而對於薑望來說,他隻知道這個國家有一款名酒,名為“千秋”,是重玄遵的最愛。


    他在霞山別府閉門讀了一陣書,就獨來昌國,探尋舊暘封印術在這裏的傳承,同時與陳治濤碰麵。


    他隻斟了一杯酒。


    在十息之後,他麵前坐下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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