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銜對天道的認知真不淺薄。


    曹玉銜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武道真人!


    薑望已是當世唯一一個為人所知、為人所見的天人。除此之外的第二尊天人,要去禍水裏尋。


    以他對天道的了解,又把握了“劫無空”境,如此實力,假天而行,幾乎沒有破綻——連天道都像是認可了呢!予他天道之力,任他錯位履責天人。


    但這樣的狀態,卻被曹玉銜一眼窺破,一刀割斷。


    若不是對天道有非常深刻的認知,何能如此幹脆?


    不過天道從來隻是薑望的工具,他不肯歸身其中,更不曾完全倚仗。


    曹玉銜天馬行空的一刀,迎來的並不是薑望被斬出“假天”狀態後的失措。


    薑望的眼睛像是封上了窗子,此前所有情緒都不見。一張無情窗紙撕掉後,是燈火人家,波瀾壯闊的眾生。


    迎接曹玉銜的是一隻拳頭。


    枯瘦的拳頭,架連略顯佝僂的老軀。


    自薑望的眼睛裏,走出這樣一尊眼神愁苦、為蒼生而悲的老僧。似有歎息在耳邊,麵容模糊看不清。那隻枯瘦的拳頭,卻是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龐巨。


    它真的枯瘦嗎?


    最後幾如隕石天降!


    砰!


    這樣的一隻拳頭,砸上了曹玉銜反拔而紮出的如匕的箭。


    拳峰碰箭頭,竟如擊缶聲。


    “好一個眾生法相!”曹玉銜以箭抵拳,敏銳地捕捉到危險,連連撤步,以贏得更多應對空間,口中卻大讚:“真人之法相,竟能在落魂嶺如此凝練。肩落魂之力,猶有萬鈞表現。當今天下,此般真人又有幾尊?”


    他的誇獎當然誠心誠意,但絲毫不能減緩拳速。


    眾生法相雖是老僧之形,卻有龍虎之意。第一拳是天道之拳,發於曹玉銜斬隔天道時,算是與武道宗師照了個麵。


    第二拳卻是龍拳。隻見他拱背如龍起,一雙瘦手,凸浮龍鱗。指尖已如劍,那慈悲之眸,也盡顯龍威!


    拳一翻,是龍擺尾。拳一進,是神龍吟。


    曹玉銜平靜地與那龍眸相對,人卻在後移的過程裏,撤箭合弓。他重新將箭作為了箭,搭在他的弓弦上,像是將太陽搭上了地平線。一時弓背如遠山,日出於群山之中。


    此刻所有的天光都在他的三指間,拇指與食指中指,像是捏住了一顆太陽。卻並不發箭,而是以此勢抵天,將將抵住老僧凸鱗的龍拳。


    那龍形遽散了。


    眾生法相主動變招,直接撲身連上,撥箭按弓探爪,動作一氣嗬成,有如餓虎尋食,一刹那嗔目咧嘴,凶神惡煞——夜叉式!


    好一似烏雲掩日。


    曹玉銜的日出箭就這樣被蓋得密不透風。


    他亦隻是從容錯步,直接握杆在手,主動卸勢。再次將羽箭作為匕首,掉轉箭頭,與夜叉對攻。


    鐺!


    銀亮箭頭流動冷月般的光,與夜叉利爪幾次碰撞之後,便遽然折開。好一個踏雪尋梅,紮破凶神之氣,覷見間隙,穿拳心而去。


    眼瞅著夜叉被釘住命門,陷入死境,那一雙拳頭卻瞬間翻開,好似天女散花,結成慈悲印法。化死為生,得福得壽。而後有梵音降世,諸福臨身。


    眾生法相以此印當頭按下,頃刻將曹玉銜轟向一個虛實變幻的世界。但見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寶光耀世,梵唱永恒。


    此為極樂世界。


    此是乾闥婆印!


    “喝!”曹玉銜怎甘束手?直接清喝一聲。


    這一聲,似高山崩,如刀槍鳴。極其宏大,簡直是聲聞世界裏的日出,以光耀萬裏的方式播散正聲。


    氣血雄壯如他,以武者正聲,當場喝破梵唱,將自己解出極樂。又拔身而前,握弓反撲,一瞬百斬,弦刀割天女!


    四周空間,遍處裂隙,都是被刀芒錯掠的傷痕。


    但迎著弦刀的拳峰卻又變得凶厲了。


    眾生法相的變招完全不比曹玉銜慢,同樣是山,先為福地,後為墳場。一刹那吉凶顛倒,眾生法相高躍在空,雙手合握——是阿修羅錘!


    極樂世界不肯去,那就下阿鼻地獄。


    世間生死兩茫茫,無非在一雙拳頭翻雲覆雨間。


    此錘轟落,帶著無邊煞氣。


    作為一府兵主,天下名將,曹玉銜豈是懼煞之人?他當然不退,一雙靜海般的眼睛,忽而躍出紅芒,夭矯如龍。


    此為【赤煞龍】,乃【兵煞十凶】裏的一種,非天下名將不得凝練。


    天下之煞氣,論凶論險,莫有過於兵煞。


    什麽天煞地煞雷煞瘴煞……所有天生地養的所謂煞氣,都及不上這種為戰爭而生的後天之【煞】。


    萬古以來,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地方,對智慧生靈造成最大殺傷的,永遠是戰爭。人禍惡於天災,兵煞能鎮萬煞。


    赤煞龍一出,頃刻便要吞煞。那阿修羅錘凝聚的無邊煞氣,都瞬間分流。眾生法相合握的這一錘,便光禿禿地體現在半空,聲勢大跌。


    曹玉銜虛空漫步,施施然提弦刀去宰割。


    眾生法相順勢分錘為掌,本來合握的兩隻手,分成掌刀兩柄。兩刀所隔之空間,在這個刹那化為深淵——


    便此挾淵斬落,在身後甚至張開一對遮天蔽月的金色羽翼,是為迦樓羅斬!


    錚錚錚!


    曹玉銜倒轉弦刀,以箭頭去撥弓弦,發出急促且激烈的樂聲,好似千軍萬馬列陣行。在他身後有重重幻影,旌旗搖空。萬軍衝鋒的幻象,填滿了刀淵。


    一時一人如萬軍,他麵迎此迦樓羅斬——


    卻迎了個空。


    眾生法相在彼處已經隻剩幻影,像是老僧揭下來的假皮,也像是最先曹玉銜用弦刀割斷的假天狀態,是一張被一戳就破的窗戶紙。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有老僧低吟。


    曹玉銜驀然低頭,便看到一個枯瘦的身形,洞穿了所有千軍萬馬的幻象,欺身而近。合身撞至了……


    轟!


    像是一座山撞來。


    曹玉銜的武軀隨之高高飛起。


    緊那羅貼山撞!


    轟隆隆隆!


    眾生法相推著曹玉銜走,兩具人形之軀,竟然在這推行的過程裏,發出轟雷的聲音。是地動山搖一般!


    但這一幕雖然激烈,交戰的雙方都清楚,曹玉銜並未受到什麽本質傷害。


    他的武軀肌肉,正在勻稱地起伏,好像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經絡,甚至是每一滴鮮血,都有靈性,都是活物,都懂得呼吸——也切實地在呼吸,各自吞吐元力!


    這正是曾經一度被視為武軀至高層次的【血肉生靈】。


    當然,若是武夫的意誌不夠,無法統禦武軀。這些生靈的血肉,便會真正化生,分逃各處……人也就沒了。


    在武者探索修行路的過程裏,在【血肉生靈】境裏消失的武者,不計其數。那些耀眼一時的名字,成為後來者一次次刻骨銘心的警醒。


    曹玉銜當然是武軀自在,意貫周天,把握一切,不存在有血靈外逃的可能。


    眾生法相自“假天”之後躍出,打了曹玉銜一個措手不及,疊加七式成這一記緊那羅貼山撞,才將將把曹玉銜推動。


    但如此磅礴的力量,在曹玉銜不斷後撤的過程裏,也不斷被化開、被消滅。


    無須曹玉銜發勁,他那已經生靈的血肉,自然地便在消解一切外力。


    曹玉銜隻是樣貌長得文秀,又拿了一張看起來軟綿綿的弓,但事實上發重箭者非大力士不可為。古往今來的箭手,都是軍中最強壯的人。提起弓箭百步穿楊,放下弓箭一刀兩斷。


    甚至有兵家宗師說“為良將者必善射”,認為要能把射箭這件事做好,就應該擁有為將者所必須的大多數品質。


    麵對神射手,誰若想欺身近戰,力壓弱夫,便大概會明白什麽叫驚嚇。


    就像眾生法相連轟帶砸,行雲流水般的一套,最後貼身一撞如山來,卻撞得曹玉銜毫毛未損——


    當然,薑真人怎麽也不可能犯下這等輕敵錯誤。


    所以眾生法相在推動曹玉銜武軀的同時,便已將身一團,遽成狂風。


    那枯瘦的身形繞著曹玉銜轉動,指掌拳爪,膝撞肘擊。這具人形法相的每一個部位都成為武器,打得勁風似颶風,繞此身狂飆。一瞬間千萬次的斬擊,將曹玉銜埋葬在暴風眼中。


    是為——摩睺羅伽亂披風!


    這才是這一套《八部天龍禁法拳》,最後的殺勢,前麵七式,都是為了這一式這一時而存在。


    以薑望如今的位置,根本已經不缺功法。這一套八部天龍法拳,就是他在演道台推演而得,專為眾生法相推演。如今第一次顯露人前,就是與曹玉銜這樣的武道宗師爭鋒。


    它的確亮眼。


    一時拳意彌漫,打得落魂嶺的山坳都無空隙。


    便驟聽金撞玉的一聲響。


    在那眾生法相掀起的颶風中,有玉光在閃爍。起初還很微弱,一眨眼便光耀燦爛,繼而反侵拳意,天地間玉色一片。


    三十六路碎玉拳!


    這也是曹玉銜賴以成名的武道至高拳典。在以弓為刀、以箭為匕,與眾生法相連鬥八合之後,他終於祭出此拳。


    一拳八荒盡玉色,一拳轟得天地開。


    但也同樣是在這個時候。


    那狂飆的颶風驟然一空,在被碎玉拳掃盡之前,先一步抹空。那狂飆猛殺的眾生法相,化為靈光一道,徑往後投——


    投入一尊青衫身影。


    薑望好像是從遠方趕來,經風曆雪,為見老友一麵,便此遞出一劍!


    無數的人影!


    人山人海,人潮洶湧。


    悲歡離合,盡在其中。


    曾經薑望一記人字劍,橫掃諸方。如今祭出“眾生劍”,卻給曹玉銜當頭棒喝。


    眾生法相演完一套完整的“八部天龍禁法拳”,恰是為了剝離“假天”後的薑真人蓄勢。


    這一套銜接太完整,明明是毫不相幹的一劍,卻可視作八部天龍禁法拳的第九拳,拳意更在拳典外。


    老僧以身作拳。


    眾生法相成為此刻的劍芒!


    玉光,被剖開了——


    在無窮無盡的璨光炸開後,隻看到山坳格外空曠。曹玉銜靜立在那裏,正以左手提弓,右手轟出他那玉石般的拳頭。


    拳頭正中,食指與中指之間的指縫,長相思的劍刃嵌在那裏。


    鮮血流淌在劍刃上,又悄無聲息的滑落。


    準確地說,是鮮血滴落的過程悄無聲息,但在落地之後,卻發出山峰傾倒般的恐怖轟響!曹玉銜的武夫真血,每一滴都重逾萬鈞。


    他一滴血都可以壓死人!


    但這場戰鬥,顯然有了勝負。


    曾經轟遍北境的三十六路碎玉拳,今日隻是轟出一個起式,便已經結束。


    戰鬥當然還可以繼續,但雙方都覺得,已經沒有繼續的必要。


    薑望緩緩抽劍。長相思在拳縫中拔出的過程,像是被幾座山峰碾著,錯骨如礪岩。


    他垂劍於身側,靜靜等著劍刃上的鮮血滴盡,聽著真血落地,地麵一聲一聲的顫鳴。


    這地鳴似鼓,像是在提前恭賀曹玉銜的躍升。


    當劍刃上的武道真血已經全無蹤跡,薑望歸劍入鞘,對著曹玉銜一拱手:“這一戰令薑某受益匪淺。也為真君敬賀!”


    言畢他即轉身,獨自往落魂嶺外走。


    他知曉他的聲音曹玉銜必然能聽到,但他更知道,此刻閉目靜立的曹玉銜,正在做最後的梳理,最後的準備,甚至已經在躍升絕巔的過程中。


    這場絕對稱不上煊赫,幾乎沒有什麽大場麵,也不存在太多道途碰撞,應該被歸類為低烈度廝殺的戰鬥……其中激烈,或許隻有交戰的兩人知曉。


    他們在這場戰鬥承受的,是落魂嶺自形成以來,就未曾完全展現過的恐怖壓力。是扛著前所未有的靈魂重壓,來進行這樣一場交鋒。


    至少在現階段,再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在走出落魂嶺,與嶺前那血色巨石錯身的時候,薑望忽然想到幾個問題——落魂嶺的封印,是誰布下的?又為何從未完全解封過?


    落魂嶺的形成,難道真是自然?


    但這些許的好奇,也被身後驟然拔起的抵天的氣息所壓下了。


    曹玉銜於今證道矣!


    以後北曹東曹,究竟誰更勝一籌,估計又得一番好吵。


    薑望搖了搖頭,隻是淡笑。這些都不重要。


    曹玉銜負重登山,已經走到山巔。


    他也負重一程,但隻算剛剛開始呢!


    欲成萬古未有之業,難免有萬古未經之風雨。


    且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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