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武道真人鍾離炎,一拳砸在慈父的護心鏡上,發出金撞鐵的一聲。


    一動不動的鍾離肇甲,咧開了嘴,正要問問逆子是不是沒吃飯,正要給予一個父親慈悲的反擊。


    “停!”


    鍾離炎忽而叫停,一臉肅重。


    在奮盡餘力的一拳之後,他本來已經沒什麽力氣,本要迎接被毆的結局。但緊急叫停之後,一緩就氣壯如牛。


    當然,他也是有正事。


    鍾離大爺從不怯戰,從不偷奸耍滑——至少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都是如此。


    他在獻穀最高規格的演武場中,仰看天際,身上氣血勃發,眼神罕見的複雜:“武道已有絕巔!”


    南嶽劍靠在他的腳下,他於此山望彼山,忍不住地慨歎:“登頂者王驁!”


    武道真人對武道世界的變化,自然有最深的感受。


    天道屏障不複存在,永恒迷霧已經散盡。


    武夫的道途,已經徹底打通。


    此刻他的前路清晰無比,再不複往日所見空空。


    “你的前路也打開了。”


    鍾離肇甲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也很複雜。


    這個兒子不孝歸不孝,忤逆歸忤逆,天賦還是不可否認的。如今武道已經通天,絕巔之前再無迷瘴,這還不勇猛精進?


    或許要不得多久,自己就再不能管教於他了——


    現在還能打得過的時候他就已經如此忤逆,真不敢想象以後的日子!


    鍾離炎正慨歎中,驀然一個撤步,拉開了距離。武夫的警覺讓他感受到老父身上不小心泄露的一縷殺氣,忍不住問道:“老頭子,你跟王驁有仇?”


    鍾離肇甲一下子回過神來。


    罪過罪過,這可是親兒子。怎麽動了斬草除根、防患於未然的念頭。


    “沒有沒有,隻是交過手。”鍾離肇甲解釋道:“那是一個眼裏隻有武道,很純粹的人。為他高興!”


    “你人還怪好呢!”鍾離炎大大咧咧地道:“以前交過手、多少在同一個層次的人,一轉眼已經打通武道,成就絕巔,馬上超脫。要換作是我,肯定妒忌得要死。別說為他高興,不紮小人咒他都算好了!”


    鍾離肇甲深沉地看著他:“你要學習為父的度量!”


    “哈!”鍾離炎咧開嘴:“我隻知道,鬥小兒的末日來了!”


    又補充道:“薑小兒的末日也來了。”


    最後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親爹,總算沒有把下一句話說出來。頓了頓:“算了,這些人也不值一提!不該在我眼中!”


    鍾離肇甲很危險地問:“那你眼中都有誰?”


    鍾離炎反問道:“王驁多少歲?”


    “這個我還真不太清楚。”鍾離肇甲道:“大概五六十?”


    一個不到百歲的武道絕巔,開道的存在,馬上就可以超脫,這的確是神話般的人物!


    鍾離炎‘嗬’了一聲:“他應該慶幸!”


    鍾離肇甲不明所以,但是感歎道:“要完成如此偉業,實力機緣缺一不可,的確也值得慶幸。”


    鍾離炎拔劍而走:“他最應該慶幸的,是某家晚生了二十年!”


    “我知道你很狂,但是你先別狂,做人要謙遜——”鍾離肇甲的聲音驀然高抬:“小王八犢子!又去哪裏鬼混?”


    鍾離炎並不回頭,把南嶽往肩上一抬,無由而發的劍氣,斬破了雲空:“前路既然為我打開,先去衝個武道絕巔!”


    鍾離肇甲頓了一下,本來想罵的髒話,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是不是應該先衝個武道二十五重天?


    ……


    ……


    天空被斬開的雲,又慢慢聚攏了。


    雲聚雲散,複此一天。


    但橫在天空的畫戟,並未落下。無數神靈惡鬼的虛影,糾纏在畫戟小枝,棲似寒鴉。


    薑無憂獨立在屋脊,此為華英宮最高處。


    立身於此,幾乎可以看到整個大齊皇宮的宮殿群。


    她是大齊天子、當世霸主薑述最寵愛的女兒,她出生於第一次齊夏戰爭,伴隨著大齊帝國的霸業而降生。


    她承受著最高的期待,是薑述諸多子女中,唯一一個有資格競爭大位的女兒。是距離儲位最近的四大宮主之一。


    可她在三十三歲,才成就神臨。


    在超凡的世界裏,這已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但對於一個有誌於大位的皇女來說,這不是一個合格的修行成績。


    黃河之會上,三十歲以下神臨者,才有機會進正賽。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黃河魁首,未至三十,已然洞真絕頂。


    她應該是當世絕頂的天驕,可是卻慢過所有絕世的人物。


    修行不是越快越好。


    可她不是那個韜光養晦,事事中庸的東宮太子,她是需要展現鋒芒,要以耀眼表現爭奪儲位的華英宮主。


    之所以這麽慢,因為她選了最艱難的路,她想要真正做到,讓那位東國霸主……“我無憂矣”!


    正統的修行路,是不可能超過她的胞兄的。如果不能超越青石宮裏的那一位,又憑什麽能說讓齊天子這樣的人物“無憂”?


    薑無量曾說——“凡人之所既成,不能開此世之新天。”


    薑無憂卻知——“不能開此世之新天,無以洗青石之塵翳!”


    但“開新天”這三字,何等艱難。自古而今,有此氣魄者,未有籍籍無名之輩,都在曆史留痕。


    在修行之路已經無垠廣闊的如今,“自開道武”的前提,是“武”和“道”的確並行。


    但事實上在漫長的歲月裏,武道從未真正打通。一代代武人不斷奮進,如王驁這樣的蓋世武夫、武道第一人,也隻是停駐在武道二十六重天。


    她所把握的道武,並不平衡,所以這一條路,她走得格外艱辛。


    自開一路本就千難萬難,更何況她還要瘸著腿奔跑。


    她瘸著腿,也走到了道武之神臨,甚至推演出洞真的路。已見宗師氣象!


    但她不敢繼續往前走。


    因為她還沒有看到武道更高的風景,她不確定自己引武入道的那個“武”,是否為真武,她不願意把洞真當做此生極限。


    她需要看到更高遠的可能。


    因為齊國天子,不能隻是個真人!


    如此偉大的帝國,如此遼闊的疆土,僅以一尊洞真境的皇帝,連國勢都無法把握,又如何駕馭那些蓋世的人物?


    在道曆三九二八年的最後一天,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


    在她四十歲的時候,她等到了武道通天。


    先賢說“四十不惑”,她如今,真不惑矣!


    “四十歲,真是個不錯的年齡!”她抬起她的右手,張開五指,如要掌握天下。


    那懸在高處的方天鬼神戟劇烈震顫,幾乎搖動了時空,令得無數鬼神都拜服:“我未生早,也未生晚!”


    ……


    ……


    王驁登頂武道絕巔,震動天下。


    薑無憂升華道武,英華臨淄。


    天空閑雲遊蕩,平等地任人觀賞。


    雲被切割又聚散,好似人心的波瀾。這波瀾,也蔓延到了朔方伯府。


    “少爺!少爺!慢點兒,當心摔著!”


    侍女在院中賣力追著,跑得氣喘籲籲,但又不能真個追上了。


    前麵牽風箏的小男孩兒跑得飛快,邊跑還邊回頭看,清脆的笑聲在空中回蕩。童年可不是就該有純粹的童趣?


    “少爺……”


    侍女不追了。


    因為少爺停下了腳步。


    個子不高的小男孩,一把拽下風箏線,令那飛得快活的蝴蝶風箏,重重墜落在地,活靈活現,變作屍體。


    男孩回過頭來,一張很是精致貴氣的小臉,很有幾分陰沉。


    侍女的心髒驟然一跳,竟不敢言語。


    眼前這個八歲的小男孩,正是當今朔方伯之嫡孫、已故鮑仲清之遺子,鮑氏一族眾星捧月的貴公子,鮑家小少爺——鮑玄鏡。


    他天生道脈,早慧非常,私塾的先生,根本教不了他。朔方伯請了八個飽學的西席,輪番給他上課,一天八節課,每節課半個時辰。沒幾天就把西席都掏空,很快就要換先生!


    因為鮑玄鏡一點就通,一學就會,不耐煩隻字片句,要每位先生隻講重點,所有的細節,他可以自己在腦海裏彌補。所以哪怕學富五車,在鮑小少爺麵前,也隻能車水馬龍。


    在修行上更是不必多說,鮑氏家傳最複雜的九天風雷陣,他輕鬆就掌握,五歲的時候就憑此奠基,正式“遊脈”。


    也就是周天境需要一定的閱曆,來凝聚周天意象,他才暫時擱置。


    但一身拳腳功夫,已是等閑師傅教不得。現在都是朔方伯親自帶他。朔方伯忙於軍務的時候,昌華伯、英勇伯也來。


    時人都稱為“小冠軍”,期許他是第二個重玄遵。遲早勇冠三軍,風華臨淄。


    鮑家的小少爺,不僅天資好,心性也好。知書達禮,溫文恭謙。才八歲就有不少貴族想來許親,紅繩一個勁兒地往他腳脖子上套,都被伯爺以年少回絕。


    今天這樣陰沉模樣,倒是從未出現過。


    至少這名侍女從未見過,故一時驚在那裏。


    鮑玄鏡自知失態,忽而一笑:“小秋姐姐,幫我撿一下風箏——我想起今天的書還沒有看完,不能耍了。”


    這個笑容解凍了院落,侍女鬆了一口氣,低頭禮道:“少爺去吧,這裏奴婢來收拾。”


    很多人都知道,鮑仲清的遺孀苗玉枝,很崇拜太虛閣的薑閣老。


    凡薑閣老讀過的書,都要買回來給鮑玄鏡讀,說是“見賢思齊”。


    鮑玄鏡還在繈褓裏的時候,就跟薑閣老很有緣分,見旁人都不理,見薑閣老就笑。


    最近小少爺在讀《史刀鑿海》,那堆起來如城牆般的大部頭,叫人望而生畏。


    小少爺倒是讀得很投入,無愧於博望侯對他的評價——“真·敏而好學”。


    鮑玄鏡走進書房,順手將房門掩上,小臉頓時陰沉如水。


    “恨我晚生兩百年,不能奪此大道!”


    “莊承乾真該千刀萬剮,折磨永世!”


    他還是不夠自信,要早生兩百年才能壓製王驁,奪得武道絕巔。某些人早生二十年就可以。


    從“幽冥神隻”到“現世神隻”,說是一步之遙都太遠。他本就在幽冥世界裏有絕巔之上的力量,現在追求的是萬界恒證超脫,應該說隻有半步的距離。


    但就這半步,他已經走了太久!


    堂堂幽冥神隻,以漫長的時光落子,幾經波折,終於孕生道胎,被現世認可,獲得更進一步的可能。卻也要等待這具孩童身體緩慢的成長,不使世人生疑。


    這八年,過得太辛苦!


    他不懼怕任何對手,不怕跟任何人對局,但裝成嬰兒哄傻子,哄一堆傻子,實在是痛苦的事情。連他這種活過漫長歲月的存在,都覺得難以忍受——或者這也是他已然為人的證明,開始有了人身脆弱的感受。


    包括焦慮,包括嫉妒,包括遺憾。


    眼見得那王驁,以不過百歲的年紀,走到這一步,身登絕巔,手握開道功德,超脫唾手可得。


    他這心裏的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極安靜的一座書房,奔流極激烈的情緒。又驟收於一瞬之間。


    “咳!”


    他輕咳一聲,乖乖坐在了書桌前,攤開《齊略·卷三》,認真地讀了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當代朔方伯鮑易,車駕停在府門前。


    這位眉眼和順的九卒統帥,大步走入府中。王驁轟開武道,成就通天坦途,直接撼動了現世。洞此世之真者,自然看在眼中。


    天下武夫都受益於王驁,他們身上的武氣,也都給予王驁反饋。


    此一時天下血氣洶湧,堪稱壯闊。實在是萬載未有之奇觀。


    朔方伯從來是打定主意不回頭,早就為鮑玄鏡規劃好路線,這一時也生出念頭——或者可以問問鏡兒,是否願學武道。這孩子拳腳兵器,也都是頂級天資。


    “道”幾乎窮盡變化,“武”才剛剛開荒,還有大片沃土,正是衝鋒陷陣、占地為王的好時候。


    不過這孩子,有一點怪……


    ……


    “昔年武帝……”


    鮑玄鏡在書房裏讀著讀著,聲音慢慢小了。


    這八年來,他倒也沒有閑著,仗著年紀小沒人戒備,蜷在娘親的懷抱裏,四處布局落子。在陰影之下,慢慢侵蝕這臨淄顯貴之家。


    整個鮑家,他唯獨不敢對朔方伯動手,不僅僅因為此人身載貴勳,牽動霸國國勢。更因為此人經常麵聖,容易被那位東國霸主發現端倪。


    鮑玄鏡雖然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但現在還沒有跟那位絕世梟雄照麵的打算。


    畢竟活過漫長歲月,也知“萬全”並不為全。


    借著窗外天光讀書,鮑玄鏡莫名其妙地想到——


    第三卷就是齊略最後一卷,齊國的曆史底蘊,的確比不得另外幾個霸國。司馬衡重訂此書的時候,恐怕那前武安侯就要列名史書。


    嘿!不知有緣人是否有緣同章而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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