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境內有座山,名為“正玄”。


    卦道真人東方師,便於此處玄修,調服境內龍氣。大名鼎鼎的“龍虎壇”,也常年停駐在正玄山上。


    大魏天子魏玄徹,今日冕服盡備,於此封禪。


    今日正是除夕。


    “大魏興國,乾哉萬歲,亙古為功,寰宇成德。今有大魏天子,履極正玄……”


    山巔廣場之上,典禮正在進行,禮官捧旨而禱天,其聲頗合正律之音,十分恢弘。


    魏玄徹戴平天冠,懸九旒,站在百官之前,身姿挺拔,威嚴深重,心思卻不在封禪典禮中。


    “去問一下國師,大將軍那邊怎麽樣。”他傳音吩咐。


    站在魏天子身後不遠處的燕少飛,如今貴為魏國太仆寺卿,掌天下交通。當然,他是不太管事的,具體事務都是由幾位副卿處理。他的主要職責是在重大典禮之上,為天子駕車,也隨行左右、擔當護衛。


    能在這種場合護衛天子,自然是親信中的親信。


    他手扶長劍,輕輕一禮,沒什麽表情地退下祭台,離開山巔廣場,來到了兩儀殿中。


    龍虎壇主持者東方師,今天也是一身正祭禮服。盤坐在殿中的祭壇上,四周有眉心點砂的道童拱衛,一丈長的檀香如林。


    其人焚香為墨,撫煙為案,拔雲作紙,正表情肅穆地書寫著祭祀天君地君的“天表”。


    “東方壇主。”燕少飛低頭為禮,便將皇帝原話複述。


    接到皇帝的旨問,東方師筆下不停,語氣中頗帶幾分無奈:“請回奏陛下,老夫也很想知道。如今龍虎壇內外交絕,我亦在門外。”


    魏國大將軍吳詢,擱置天下軍務,放下他每天都要親自整訓的武卒,獨自進入龍虎壇中坐關,已經三月有餘。


    朝廷對外封鎖這個消息,放出無數煙霧。但魏廷內部頂層人物,無不翹首以待。


    甚至於本不必出現在正玄山上的魏玄徹,也在今天親自過來,把一場因循往例的除夕年祭,升格成舉動國勢的封禪大典。


    所謂封禪,無非誇功。祭天君地君,表萬載不易之勳。


    以當今魏天子的治功、武功,要誇也大有得誇,但要上升到封禪天下、誇耀古今的層麵,那還是有些距離的。


    東方師心裏明白,這是天子在提前表武道之功呢。


    當今天子布局武道已經許多年,在武道還沒有被那麽多人承認的時候,就毅然以國運押重注。舉國勢而興武道,在全國開設不同級別的武院,頒行《武道通典》,“使魏人皆能正武”。


    魏地尚武之風,天下最烈。


    論及對武道的貢獻,魏人勝過天下人。


    多年苦心耕耘,就為一朝豐收。


    武道一旦打通,魏國將舉國飛躍,一舉奠定霸業基礎!


    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由大將軍吳詢來邁出那一步。


    吳詢一舉絕巔,而後借開大道之功,成就無上超脫。魏國自此雄踞長河南岸,真正有“隔河眺景”的姿態。


    絕巔之上的強者雖說超然一切、不涉現世,理論上已經不會參與現世爭霸,但保一下社稷卻也不是難事。不到傾國而戰、必分生死的時候,沒誰會真個把超脫強者關注的基業連根拔起。


    凰唯真歸來後,楚天子立刻著手國政改革,雖是沉屙難救、到了不得不揮刀的時候,也未嚐沒有這方麵的原因。


    吳詢坐關龍虎壇,今天正好是第九十九天。


    魏玄徹於今日封禪,正是要以魏國國勢托舉,助吳詢往前一步。


    燕少飛退出大殿,回歸廣場,來到魏天子身後。


    “一切順利。”他對天子說。


    不順利的話,吳詢早該出來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仍然看得到希望。


    魏天子何嚐不懂得這個道理呢?


    他之所以還要燕少飛去問,實在是到了曆史的關鍵時刻,千年國運,在此一舉,他也有些患得患失了!


    “今天過去,就是道曆三九二九年了。”魏天子道:“晚一天,就是晚一年啊。”


    封禪大典仍然在繼續,繁瑣的禮節讓一切變得很漫長。


    燕少飛靜立在天子身後。忍不住去想——不知王驁、曹玉銜、姬景祿、舒惟鈞這四位,現在走到什麽位置了呢?


    在那迷霧濃重的天塹前,究竟誰能完成最後的一躍?


    “舉國勢!”


    在冗長的等待中,耳邊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


    燕少飛抬眼往前看。


    龍虎壇壇主東方師,手上拿著未寫完的天表,倏然衝到廣場上來,張舞在空中。臉上的表情完全控製不住,激動得聲音都變形:“快舉國勢!大將軍已經破關,正要躍升!”


    偌大的山巔廣場,大部分人都是茫然的。還有一部分知情者,個個喜不自勝。


    這是整個魏國的大喜事!


    在東方師把話說完之前,大喜過望的魏玄徹,就已經一手提出大魏天子璽,一步踏上祭天台。左手一拂,扯出一張早就寫好的聖旨,右手提璽一按——


    無須內宦,無須代勞者。大魏天子魏玄徹,親筆為大將軍吳詢書,親手為大將軍吳詢印!國勢盡加之,名祿盡許之!


    轟!


    一座巨大的法壇,於此刻躍上高穹,好似天上仙宮,鋪開玄秘氣息,懸臨正玄峰高處。


    兩道巍峨的虛影,高聳萬丈,拱衛在法壇兩側。是馭風之光龍,插翅之雷虎。


    大魏帝國鎮國之寶,洞天寶具龍虎壇!


    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有一股磅礴的氣息,在這法壇之中勃發。


    仿佛是亙古沉睡的火山,在千萬年的潛流之後,呼之欲出!


    但在這個時候,大魏天子忽然道軀一震,握著玉璽的手,略緊了幾分。麵上雖無波瀾,威儀不曾有失。但這細微的情緒變化,還是叫燕少飛看在眼中。


    他也知道原因所在。


    因為此時此刻他的道心,也被一種偉大的共鳴所觸動。


    他生在魏國,長在魏國,這些年也隨魏玄徹一起關注武道,也隨吳詢討教武道。親身感受武氣數十年,於此刻心有所感。


    天地之間,仿佛有一道永恒的屏障……被擊穿了!


    那股氣……那股衝撞九天的氣……


    燕少飛驟然折身,眸現焰光,但見——煌煌武勢,騰於西方。武道之氣,氣衝霄漢!


    武道之巔,有人正在登頂。


    而那人,並非吳詢!


    龍虎壇中磅礴的氣焰,幾乎是驟停於瞬間。


    當世五大武道宗師,都已經走到武道的盡頭。


    修行至此是窮途,武道前方已經無路,現在是無底深淵,無盡迷霧。在真正躍出之前,沒人知道要麵對什麽。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若在這最後一步走到最後一刻的情況下,還強行爭渡,爭渡的雙方幾乎就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有其他武道宗師先行,吳詢隻能等待。


    “是誰?”東方師卻是沒有魏天子那麽喜怒不形於色,飛在空中,麵有驚怒。


    大鵬展翅覆滄海,踏雪尋梅少一枝。


    舉國騰飛,隻慢一步,他身為大魏國師,如何不驚,如何不怒?手持天表一張,一抖即起烈焰,掐指就要去算。


    燕少飛完全相信,這一刻東方師有阻道之意!


    “國師!”魏玄徹翻手一按,寧然說道:“聞道有先後,登天需緩行。慢一步不見得是壞事。冷靜些。”


    東方師掐訣的動作直接被叫停,整個人也被按落祭台,心有不甘地候在魏天子身前。


    “陛下——”東方師開口。


    魏玄徹擺了擺手,止住他的勸諫:“此百舸爭流之時,快一步慢一步,都是各人造化。自古以來,沒有靠按下別人而成就的超脫。這條路,不是別人下去了,你就能上的。”


    “武道至此,前方無路,要的是舍我其誰的勇氣。咱們到處扯別人後腿,隻是讓大將軍蒙羞,武德不彰,道心晦塵。”


    這位魏國天子,比誰都希望邁出武道最後一步的是吳詢,在這樣的時候,卻也比誰都冷靜:“大將在外需放權,這是大將軍的戰場,且看他要什麽樣的支持便是。你我都算半個外行,不好做無謂的事情。”


    他是在定東方師的心,又何嚐不是定自己的心呢?


    他雖貴有天下,此事幾與天下等重。


    隻差一步,誰能甘願?


    ……


    ……


    天下不甘者,豈惟東方師?


    從洞真到絕巔,隻有一步。


    這一步,萬古以來,隔斷多少人傑。


    古往今來成就當世真人的天驕不少,敢說“必成衍道”的,一個時代也就那麽幾個。


    這還是現世主流修行路,已經有無數前人的經驗。


    從武道二十六重天到武道二十七重天,隻隔一重天,隻是脊柱大龍往上走一節。


    將之體現在一個普通成人的身上,約莫隻有一寸。


    就是這一寸的距離,埋葬了多少驚才絕豔的武者。


    武道絕巔的迷霧中,仿佛隻有一條正確的路,它纖細如絲,卻貫通於無垠深淵。是無數選擇裏的其中一個。


    但是隻有你走出去,才能知道自己是否踩空。


    從“此岸”到“彼岸”,墜落的是許多武道真人奮苦跋涉的一生。


    現在,於西境。


    當世武道第一人王驁,邁出了那一步。


    他那具代表武夫極致的肉身,就屹立在鴻塚峰的峰頂。


    此刻山巔之上,隻有他一人存在。


    秦國名將、當世真人王肇,已經被轟下山去。在山腳下,印出一個深不見底的人形深坑。


    王驁不曾低頭。


    倒不是他目中無人,對王肇不屑一顧,而是這一拳轟出去之後,已經了結所有。此時此心,唯餘武道。他隻能往上,不能往下,隻能前進,不能後退。


    他不可再俯首,不能再回頭!


    武夫之身在山巔,也成為山的一部分。王驁之名為絕頂,也代表武道極限。他往更高處攀登的過程,也是現世武道躍升的過程。


    武是止戈之道。


    武卻無止境。


    千萬年來無數武人撞得頭破血流,也要繼續往前走。


    王驁定住了。


    他的雙腳立在山巔,仿佛紮根在大地。


    他的氣血卻拔升如龍,咆哮如虎。


    他的意誌似籠中困獸,在這片天地裏不斷地翻滾,天地就是他的囚籠!


    西境至此有狼煙一柱,衝天而起,仿佛沒有盡頭。


    嘭!嘭!嘭!


    他的體內仿佛有天雷聲。


    他的肉身定在鴻塚峰頂,他的心神已至無盡高處——


    古往今來所有的衍道真君,就是站在這個地方,俯瞰芸芸眾生。


    此境“與天齊”。


    武道的世界是荒涼的。


    不比自遠古發源下來的“道”之主流,早就立起絕巔之林,早有人跳出絕巔之上。


    王驁舉目四望,身前什麽都沒有。隻有茫茫迷霧,深藏著無盡深淵,武者的墳墓。


    從現在開始,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代表武道新的極限,都是在界定武道最高的位置。


    他收攏了五指,握緊了拳頭。這一握,是滿弓!


    狂風驟止,萬籟死寂,隻有他的經絡,發出生機勃勃的不斷繃緊的聲音。


    轟!


    他轟出了拳頭。


    空間真是一張薄紙,時間比豆腐還綿軟。


    世界沒有什麽別的動靜,隻有一道一道的裂隙發生——那是體現在現世各處的驚電!


    無論西東,不分南北,今日共見天象。


    這一拳,轟破了亙古即有的天道的屏障。


    倘若薑望還在天人狀態裏,他還要往天道靠近,他應該成為這一刻王驁的阻道人。


    但現在,他隻是善太息河上慢悠悠搖船的艄公。


    王驁獨自往前。


    他的肉身是世上最硬的鐵,他的精神是世上最烈的火。


    前方迷霧無盡,不知彼岸何遙。


    王驁再一次提起他的拳頭。


    出生於霸國軍府的曹玉銜,娘胎裏帶病,自小體虛,在諸多兄弟姐妹之中,根本不受重視。努力熬練拳腳,也隻是想少生一些病,讓娘親少些擔心。


    虛報兩歲年齡才參了軍,一直長在軍伍的吳詢,一路從小卒做到將軍。他意識到在現有的軍備體係下,魏國軍隊幾乎沒有機會反超霸國強軍。他決定親自學習武道,親身感受那種名為“武卒”的可能。


    生而天潢貴胄的姬景祿,也有自己不與人言的求不得、不甘願。所有不屈服的心,最後都成為無盡長夜裏滴落的血和汗,生長成每一塊肌肉裏的力量。


    窮苦出身的舒惟鈞,最早參與傀演式者的拔選,踏上武道,隻是為了不偷不搶還能多吃肉。為了能夠在傀儡麵前多挨幾下、多撐幾個回合,更好完成檢驗傀儡的工作,獲得更多酬勞,他才努力練功……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往前走的理由。


    王驁不覺得自己的理由比誰高貴,也不覺得自己比誰更艱苦。


    但行路至此,舍我其誰?


    他對著那片籠罩武道絕巔的永恒迷霧出拳。


    他代表著千萬年來無數墜落的武人,再一次拳問蒼天——


    是否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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