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在兀魘都山脈裏的上古魔窟,埋葬了太多過往。


    曾經席卷現世的魔潮,也如潮水一般退去。


    世尊赤足行走在大地上所悲泣的瘡痍,都被時光洗淨。


    遍布各地的上古魔窟,曾如天妖法壇照亮妖界般,幾乎更易現世天命。


    最後也都成為一個個毫無特殊可言的廢棄石窟,容納萬萬年來寂寞的風聲,或供一些追索曆史的求知者的探險。


    其實通常都是無“險”可言的。


    或者說,這些上古魔窟的“險”,基本上都和魔物無關。


    薑望遇到七恨魔君的那一次,是俠少俠女們千萬次探險裏都不會發生一次的意外。


    當今之世,除了邊荒,哪有魔物敢露頭?


    魔窟是上古時期魔族入世的通道,現在早已封死。若把現世障壁比作城牆,魔窟最多就是稍微單薄一些的城段。


    邊荒那裏,才是雙方爭奪的城門,不斷投入兵力,彼此對抗。


    在邊荒之外,哪怕是七恨魔君這樣的恐怖存在,亦不能、更不敢投入太多力量。


    是薑望於現世主動的召喚,才勾起與真魔宋婉溪的聯係,他和宋婉溪的聯係,是血傀和傀主的聯係,深入血髓,貫通因果。


    是七恨魔君恰巧掠過目光,才注意到那縷聯係的形成,從而遙遙發力,降下七恨魔功,想為自己選一個再合適不過的魔功傳承者。


    魔猿法相降臨此間,在嶙峋怪石間緩行。


    曾經被人拎來此地,生死都不由自主。如今重回此窟中,遍身黑氣的魔猿,竟像是此間主宰,魔威懾服一切,不止現在。


    這些年的時間,幾乎沒有給石窟帶來變化,隻是改變了進出石窟的人。


    時過境遷,薑望當然不會覺得自己能在這座古老魔窟裏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當初諸方聯合,共計八尊真人窮搜此域,最後也什麽痕跡都沒有找到。


    哪怕今日他立足洞真絕頂,也不認為自己比那些真人更有洞察手段。


    他在這座石窟裏所擁有的,隻是一道許久沒有響應的血契,一尊失落在萬界荒墓裏的真魔。


    在清江水底的魔窟裏得到,在兀魘都山脈裏的魔窟中召回,除此之外,兩界相隔,再未有過聯係。


    魔猿凶戾的目光在石窟中緩緩掠過,最後停在內府境的薑望曾經坐過的那塊巨石上——


    黃河奪魁之後,就是天下通魔。


    未及弱冠的薑望,在艱難跋涉、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之後,又驟然跌落穀底。


    當時十九歲的那個年輕人,走又走不得,修行也不被允許。隻能仰躺下來,望著洞頂發呆……他在想什麽呢?


    魔猿一屁股坐了上去。


    覆蓋了情緒的無端。


    相對於十九歲人身薑望的所謂巨石,在高大的魔猿法相身下,不過是一塊小小的石座。


    魔猿獠牙微收,凶光頓斂,於忿怒相中見悲憫。雙掌捏印,一曰“定心”,一曰“靜神”。而後兩印一合,像是兩座山,推成了一道峽。


    雙掌之中,有淵如鏡,連接未知的彼岸。


    那是無底無際的潛意識海,在向遙遠的宇宙拓展。


    魔猿的雙眸一瞬間沁成赤紅,目光投射其間,像天柱鬧海,神念遙追,恍恍惚不在此間。


    這是不久前靠近過天道又折回的當世頂級真人,在現世障壁相對薄弱之地、曾經的魔潮入口,第一次如此強力地呼喚,那遺失在彼世的“真”!


    所謂“真”,是不磨之理。是在諸天萬界都會被承認的“自我”。


    陰陽兩真,可以一念之間,架起三途之橋,連通陰陽真途。


    真人與真魔,也都是在宇宙之中,散播光輝的星辰。


    自能追尋血契,將微弱的聯係,推舉成牢固的回響。


    時至如今,一尊真魔對薑望來說,已不是什麽不可或缺的戰力。他尋找宋婉溪,是想探究當年,想要捕獲更多關於白骨尊神的線索,也是想要知道,七恨魔君為何會在那時候,降下那問心之劫。


    弱者沒有資格追尋答案,遇到危險,逃脫已是萬幸。


    所以要變強。


    要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來越強壯。守自己的道理,問自己的心,再去問為什麽。


    所以直到今天,才有這一次注目。


    魔猿的心神,仿佛飄向無限遠處,像是茫茫宇宙中孤獨的塵埃,在等待另一粒塵埃的響應。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長到兀魘都山脈另一邊的薑安安小隊,都已經成功抵達了此次探索的目的地——位於“千眼石窟”深處的,名為“善太息”的地下暗河。


    除了被趙玄陽擒來的那一次,薑望曾經也在兀魘都山脈潛修半年,但那段時間都靜於地穴坐關,不曾四處探索。對兀魘都山脈的種種傳說,反倒不如做足了功課的薑安安了解。


    這“千眼石窟”是兀魘都山脈裏最大的一座石窟。且曲徑回環,內部十分複雜,分岔洞穴極多,通向種種未知之地,無法盡索,以至於有“千眼”之稱。


    一般人在這裏,根本找不到路徑。


    而“善太息”之河,又是千眼石窟裏一條極凶險的暗河,幽深無底,寬廣無邊。


    從“千眼”裏最多人探索過的“洞冥窟”下來,視野就會被浪濤鋪滿,一眼看不到邊。暗沉沉的波濤,不知緘藏著多少擇人而噬的惡獸。


    在周邊的一些傳說裏,這條河是被視作“冥河”的。說是人死之後,便經由此河,前往幽冥。


    “洞冥窟”中無數惡神的雕刻,便是這些傳說的體現。三頭之犬、銜尾之蛇,牛頭馬麵、黑白無常……


    當然,對神道有些了解、且修行到如此境界之後,薑望對於那些小時候聽得津津有味、咋舌稱奇的傳說,早已祛魅——


    絕大部分神話傳說,都是神話時代的產物。不過是為了修行所凝聚的假想,是一種假述的道,借假修真。


    而曾經躲在被窩裏乖乖睡覺怕鬼敲門的孩童,已經握得無數神隻苦求的“真”。甚至於哪怕是真神,也要被長相思劍壓三分。


    絕大部分傳說裏的神隻,見了現在的薑真人,都要行大禮。


    況且他也是去過幽冥世界的,那不過是依附於現世的一個大世界,自有來往的路徑,跟兀魘都山脈裏的哪條暗河都沒有關係。


    蠢灰經過“洞冥窟”的時候,還衝那三頭犬的刻像吠了一陣呢。要不是薑安安隊長拉著,非把那三個腦袋鏟掉兩個。


    不過關於“善太息”河的傳說,卻也不能盡皆無視。有一個涉及到遠古八賢,值得慎重對待。


    說是陣道初祖、八賢中名為【風後】的存在,在戰死之後,隻剩一縷殘魂,飄蕩在天地之間。心憂世人,不肯離去,最後徘徊於此河,久久歎息。


    故有“善太息”之名。


    在傳說之中,最後那位偉大存在的殘魂,逆善太息之河而上,尋至生死的盡頭,領悟無上之理。而後以殘魂修神道,在神話時代證現世神隻,再次超脫。


    常人以一呼一吸稱為一息,一息脈動四次,三息之後則有深呼吸一次,脈動五次,脈診上稱為“閏以太息”。


    “善太息”即頻頻歎息,在醫道之中,被視為一種病症,通常由肝膽鬱結,肺氣不宣引起。


    世人以此命名這條暗河,也未嚐沒有“望洋興歎”之意。


    來到此河之前,一路來威風凜凜的惡犬蠢灰,也一時停下腳步,趴在岸邊“嗚嗚嗚”。偷眼去看根本不理它的薑真人。


    “拋開傳說來講,‘善太息’河本身水質特殊,鵝毛不浮,蘆花定底,我們需要時刻以道元對抗,才能確保船隻不沉——”


    薑安安隊長把相關資料背得很熟悉,顯然早就對這地方躍躍欲試,隻是一直沒機會來探索。她看著薑望:“這位隊員,這個任務交給你怎麽樣?我看你身板結實,是個幹活的好材料。”


    薑望笑著點了點頭。


    “當我向你提問的時候,你可以說話。”薑安安隊長隨時隨地更新她的隊規,以適用於她本人天馬行空的想法,應對各種離譜情況。


    說著又補充一個條款:“但你不能教我怎麽做。說好了這次任務是我做主。”


    “小薑隊長指揮得很好。”薑望難得陪她們出遊一次,盡量端正自己的態度:“我無話可說。”


    薑安安隊長又道:“善太息河裏有一些水怪,實力不怎麽樣,但長得很難看。葉副隊長要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嚇著了。”


    薑望忍不住舉手。


    薑安安隊長看著他,下巴一抬:“又怎麽?”


    薑望很是不滿:“隊長,你為什麽不怕我被嚇著?怎麽不提醒我?”


    “這種無聊的問題,下次不要問了。”薑安安隊長冷酷地扭過頭,把抬起來的嘴角又壓了回去。


    葉青雨副隊長也蠻嚴肅的:“請問小薑隊長,善太息河裏的水怪,你說的這個‘實力不怎麽樣’……是怎麽樣?”


    薑安安隊長極有氣勢地手一揮:“從資料上看,跟我差不多!”


    薑望噗地一聲笑出來。


    “嚴肅點!探險呢!”薑安安提出批評。


    然後在自己的寶貝鬆鼠匣裏掏了掏,掏出一隻羅盤,似模似樣地看了一陣風水。


    “好,好風好水好時段,卦也對,氣也對,準備出發!”


    她尋摸出一隻巴掌大的小船,使勁丟了出去。


    此船迎風便漲,頃刻化作一條烏篷船,落在暗河之上,隨波輕晃,緩緩下沉。


    這艘烏篷船外觀很不顯眼,確實也不算金貴。也就比墨家百鰭船係列裏的“虎鯨”,貴上個二十七倍左右。


    降風服浪,不在話下。便是普通人坐於此船,也足能應對水怪。


    是薑安安今年生日時,葉閣主投其所好,送的探險專用禮物。


    薑望很自覺地坐上船尾位置,止住了烏篷船的墜勢,雙手掌住船槳,老老實實做艄公。


    葉青雨副隊長則是坐在船頭,順手以雲篆給薑安安拍了幾十個品類不同的護身咒,再給自己也加上,又擺了一把傀儡彈丸在旁邊。然後隔著烏篷,笑吟吟地看薑望劃船。


    薑安安自問也是有豐富探險經曆的江湖少俠了,不像其他隊員那樣莽撞。在上船之前,還仔細地檢視了一下身上的物件——


    脖子上掛著的水滴項墜,是宋清芷所贈,正合水域使用。


    腰間掛著的劍形玉佩,是向前哥所贈,據說殺力很強,還沒開過鋒哩。


    身上內穿的金縷衣,是親哥所贈,他當齊國青羊子時的爵禮。聽說防禦很好,但是沒有防過什麽。


    外穿的雲蒼青綬衣,是汝成哥所贈,好像有什麽神力來著,記不太得,也沒來得及發過威。


    腳上的紫電步雲靴,是胖哥哥所贈,心念一動,能逃千裏呢。這個她用得多,以前常跟蠢灰賽跑。


    還有青雨姐送的腰帶,野虎哥送的頭繩……


    總之,確認都帶上了。


    薑安安隱去了一身的寶光,提劍在手,嘴裏輕喊一聲“去”,腳步輕盈地跳上了烏篷船。


    蠢灰應聲而躍,縮小了許多倍,恰恰好好地落在薑女俠腳邊。


    善太息河上這條承載三人一犬的烏篷船,便正式出發,駛向幽深不測的遠處。


    那晦沉的暗水,波紋不興,像是一塊巨大的黑鐵。


    小船行過,才有漣漪。


    薑女俠並不耽誤工夫,直接盤坐在船板上。一會轉羅盤、一會翻資料、一會掐訣、一會查輿圖、地脈圖,還拿紙筆在那裏畫,嘴裏叨叨叨的,又算又念,忙的不亦樂乎,勞心勞力。


    蠢灰趴在她腳邊,叼一根骨頭慢慢地啃,歲月靜好。


    吱吱~


    薑望隊員賣力地搖船槳,劃開波濤,破開迷霧,偶爾與坐在船首的葉青雨相視一笑,並不覺得這裏陰森,也無愁思可歎。


    善太息,善太息,何必歎息。


    人生何處不清歡?


    ……


    呃,魔界大概不能。


    如果說隕仙林是最“凶”之地,萬界荒墓就是最“惡”之地。


    其環境之惡劣、貧瘠、荒涼,遠非天獄虞淵可比。跟萬界荒墓比起來,滄海或者都能算是樂土。


    且看邊荒如何?


    那還是有人族生機對抗的結果。


    被稱為“魔界”的地方,可是萬界之“荒墓”,是荒蕪的盡處。


    烏篷船在善太息河上啟航的這一刻,同在兀魘都山脈的上古魔窟裏,魔猿掌中天塹,已見淵起驚瀾。


    而潛意識海所奔流靠近的彼方,萬界萬物歸寂之處,恰恰有一道歎息拂來的微風。


    死世如醒。


    在一望無際的墓林裏,有一座通體漆黑的墳墓,緩緩向兩邊分開。一隻琉璃之棺,緩緩升起。


    琉璃棺中青絲如瀑的女人,長睫微動,睜開了血色的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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