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商船乘風破浪,船身的每一個部件,都在自己的秩序裏存在。


    商隊高速而有序,底艙的波瀾無人知曉。


    在這被貨物堆滿的沉暗艙室裏,安靜會加劇壓抑。


    蘇奢當然不可能忘記耳中所聽到的這個名字。當初擊垮聚寶商會、將他逼上絕路的時候,重玄勝還隻是重玄遵麵前,一個被人們視作笑談的挑戰者。


    沒人相信那個其貌不揚的胖子,可以贏得家主之位,承擔“博望”爵名。


    就如他蘇奢,萬不曾想到,勾連了龐大利益網絡的聚寶商會,會被那隻肥胖的手指頭,一指按得分崩離析。


    當初那是一個看起來多麽人畜無害的小胖子啊。


    現在已然是屹立在東國之巔的頂級權勢人物,是各種意義上的龐然大物。


    他之所以始終藏身幕後,之所以把商會打散再重組、設置複雜的權力結構,不就是忌憚重玄勝麽?


    可他和他的和昌商盟,卻始終在重玄勝掌中。


    他的運籌帷幄,十分像個笑話。


    他的苦心經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


    無論誰磨誰,都很好。


    他過於善良了,秦廣王可不會。


    他看著尹觀,等待首領的決定。


    窮凶極惡的秦廣王,靜了片刻,淡淡地對馬宗恕道:“算算這船貨物值多少錢,折現給我。”


    蘇奢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秦廣王的胃口這麽小。


    你倒是恨呀!


    去衝去殺,跟博望侯決一死戰啊!


    這些年和昌商盟賺了多少錢?你可知道發展得有多麽好?現在你就要這麽一船貨物,那豈不是虧到姥姥家了?


    拿出你殺權貴如殺雞的氣勢來。


    你倒是衝呀!


    尹觀扭頭看過來:“閻羅王有什麽想法嗎?”


    蘇奢謙恭地低下頭:“屬下正在計算這船貨物的價值,咱不能讓人坑了您半分,一個刀錢都不許少。”


    尹觀看回馬宗恕。


    馬宗恕道:“我需要請示侯爺。”


    尹觀淡聲道:“我隻等一刻鍾。”


    不需要一刻鍾,走出底艙沒多久,馬宗恕就折返回來,對尹觀道:“侯爺要親自跟您溝通。”


    尹觀又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了,施施然道:“讓他來吧。”


    馬宗恕取出一麵外嵌山紋古木的圓鏡,此鏡懸空而立,散發清光。在尹觀看過去的時候,清光散開,鏡麵中間,重玄勝已經坐在特製大椅上靜等。


    他的體型過於龐大,給人一種衝出鏡外的臃腫感,仿佛這麵鏡子,並不能將他容納。


    “初次見麵,秦廣王比我想象的要斯文許多。”當代博望侯笑容溫和,顯得十分的良善。


    尹觀的雙手交疊在一起,微笑道:“初次見麵,你就搶我屬下的家產,你們這些公啊侯啊的,可真不是東西。”


    重玄勝樂嗬嗬的:“一個是殺雞取卵,一個是把整隻雞都抓走了。對蘇奢來說,還真不好說誰更過分。但對這隻雞來講,想來選擇是十分簡單的。”


    “雞沒有選擇的權利。”尹觀道。


    “所以是我們來替他做主。”重玄勝說:“這就涉及到一個手快手慢、先來後到的問題了。”


    尹觀看著這個死胖子:“人家在外麵當殺手,出生入死,補貼商會。多少次腦袋掛在刀尖上,還在思考商盟的出路,遙控商盟方向……如此辛苦攢下的偌大家業,你說吞就吞,骨頭渣都不留一點,是不是有點過分?”


    “豬養了一年,好吃好喝地喂著,一頓不敢餓它。到了年底,長得膘肥體壯,就到了宰殺的時候。左鄰右舍分一點,親朋好友送一點,此之謂,‘年豬’。”重玄勝攤開大手:“但是坦白說,我的耐心很夠。要不是你提著刀過於粗糙地來分肉,這頭豬本還可以多養幾年。”


    尹觀抬了抬手,示意蘇奢出去:“別聽,他罵得很髒。”


    蘇奢和馬宗恕都退出底艙,像兩尊門神守在門外。


    艙室內的聲音都被隔斷了,長河的浪濤仍然在追逐航船。


    “什麽時候的事情?”蘇奢看著遼闊河麵,有些自己也知道不該有的,衰死的心情。


    他曾經多麽意氣風發——慶嬉不過塚中枯骨,官僚都是屍位素餐,國舅府裏的廢物,不過是他花錢養著的豬玀。許放敢罵他,被他逼得家破人亡。重玄家內部的族爭,他也敢橫插一腳,公然站隊。


    如今神臨成就,輕易再起一家商盟,自己卻好像變得羸弱了,被人輕易捏在掌中。


    明明當初在臨淄城外,他是連薑望都差點殺死的!


    越拚搏,越進步……越遙遠。


    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其實隻是因為商道的特殊,攀附在權貴體係的枝丫裏,享受餘威。本質上眼界太低,不知道什麽才是風雲。


    真正“我如神臨”後,才知天廣地闊,神隻也渺小。


    和昌商會名義上的盟主馬宗恕,靠著艙壁,麵容隱在艙簷的陰影裏,沒有說話。


    蘇奢又道:“我最信任你。你跟張承惠那樣的人不同,你是個懂得感恩的。這麽多年了,我從未想過——”


    “蘇老板!”馬宗恕打斷了他:“說這些話,沒有意義。您應該清楚博望侯是什麽人,您應該明白,當他找上我,站到我的麵前,我就絕對不會有抗拒他的可能。您選錯了對手,和昌商盟建立的時候就有了結局。這跟代理人無關,馬宗恕和李宗恕或者張宗恕,沒有任何區別。”


    “甚至跟您也無關。”馬宗恕的聲音很平靜,也很殘忍:“蘇奢或者慶嬉,在博望侯麵前能有什麽不同?”


    蘇奢沒有再說話。


    他對馬宗恕是怨恨的,怨恨對方的背叛和辜負。


    但他很清楚,馬宗恕現在說的,是再清晰不過的事實。


    他也有一瞬間的殺死馬宗恕泄憤的念頭,可他承認自己不敢這麽做。


    博望侯也許並不在乎馬宗恕,但一定很不願意自己的計劃被打亂。


    博望侯的“不願意”,現在已經是太沉重的砝碼。


    ……


    “誰能想到呢?齊國近些年發展得最好的兩個商會,都是你的。”艙室之中,尹觀悠然坐定,有一種少見的平和的姿態。


    重玄勝更是笑得人畜無害:“和昌商盟是馬宗恕的,馬宗恕背後的老板是蘇奢。我隻擁有德盛商行。我們兩家爭得挺厲害。”


    “德盛商行……”尹觀想起當初逃齊時混進去的商隊,當初實在是不曾想過,那支商隊能發展成今天的樣子,實在是肥羊一隻。他忍不住笑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太虛閣的薑閣員,在其中有幹股?”


    “那是以前的事情。”重玄勝道:“他離齊的時候已經退了,退得幹幹淨淨,”


    尹觀‘啊’了一聲:“博望侯實在是謹慎。”


    重玄勝慢悠悠地道:“這年頭,人人有棋下,人人有大局。膘肥體壯的人,總是得小心一些。和昌商盟是我的年豬,焉知我不是別人的年豬?”


    尹觀挑了挑眉:“你博望侯在齊國可是如日中天,以你如今的經營,還擔心這個?”


    重玄勝道:“在你有所準備的時候,有些事情未見得會發生。但不做準備的時候,有些事情一定會發生。”


    “聽起來是蠻有道理的……”尹觀說著,忽然問道:“我先前是不是問你要這一船貨物?”


    重玄勝的回應很有餘地:“好像是。”


    尹觀道:“如果和昌商盟不是你的。那這個價格,就不合適了。侯爺覺得呢?”


    重玄勝笑了笑:“我要找你聊的正是這個——你要得太少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本侯怎麽能虧待你?”


    尹觀抬起眼睛,饒有興致地道:“我們怎麽就是自己人了?”


    重玄勝說道:“我們之間,有一架堅實的橋梁。”


    “哦?”尹觀看著他。


    “你猜對了,正是蘇奢。”重玄勝笑著說道:“他又是和昌商盟背後的老板,又是地獄無門的閻羅王。相接四海,連通兩岸,讓我們有機會成為親密無間的合作夥伴。”


    “哈!確實是。”尹觀道:“他很重要。他也很堅實!”


    “如果沒有他,我們大概率不會認識。”重玄勝說。


    “就算認識了,也沒機會這麽和平。”尹觀道。


    重玄勝道:“看來你不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


    尹觀微笑道:“老實說,當我聽說有人要搶我嘴裏的肉。我第一個念頭是——宰了他。”


    重玄勝亦笑:“我也是個護食的人,所以你看我吃得這麽胖。一般情況下我一個刀錢都不願意分。”


    尹觀瞧著他,眸中有幽光隱隱:“也不知他是保護了你,還是保護了我呢?”


    重玄勝笑道:“我看這個問題就不必探究了吧!”


    尹觀彎起手指,做了一個舉杯的姿勢:“看在蘇奢的麵子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重玄勝道:“蘇奢在我這裏當然是很有麵子的。不過具體的事情,還是要具體對待。”


    “當然,在商言商嘛。”尹觀抬起眼睛:“既然你也覺得一船貨太少,你打算分我點什麽?”


    “我想這取決於我們接下來的溝通——”重玄勝用肥大的手指按了按額頭:“馬宗恕跟我說起你的名字,又說你本來想吃幹抹淨,現在隻要一船貨……我想你可能會有事情找我。”


    尹觀張開雙手,露出讚歎的表情:“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難怪他說你是個頂聰明的人!”


    “他?”


    “我們之間的橋梁嘛。”


    重玄勝咧開嘴:“想不到蘇奢這麽了解我。”


    尹觀道:“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最恨你的人最懂你。”


    “在我們正式溝通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重玄勝很不明顯地眨了眨眼睛:“你們組織有一個卞城王,當然我不太熟悉,隻是聽說過。他現在怎麽樣?”


    “你問哪一任?”


    “一共有幾任?”


    “兩任。”尹觀遺憾地道:“都不幸戰死了。”


    重玄勝很有些滿意:“我很欣賞閣下的謹慎。”


    尹觀微笑道:“我想這是我們對話的前提。”


    重玄勝笑了,笑得人畜無害:“我想是的。”


    ……


    ……


    秦廣王重召舊部,大索閻羅。


    平等王身浸血缸,靜待新生。


    卞城王暫時還不知道自己戰死的消息。他正在妹妹薑安安的領導下,參與一場緊張刺激的探險之旅。


    什麽古老地縫,山石滾落,深山鬼物,岩漿爆發,內府層次的惡獸……


    實在是……緊張得很。


    生怕一個不小心,把危險都嚇跑了。


    探險先鋒蠢灰,此刻顯化一丈高、三丈長的真身,四足踏火,身籠黑煙,像是從幽冥中走出來的惡獸,奔行在山林之間。


    若不是偶爾伸出舌頭流哈喇子,眼神有時候又過於呆滯,真是十分威風。


    探險隊長薑安安,提著她的照雪驚鴻劍,身法飄逸,緊緊跟在蠢灰身後,警惕地環顧四周,不時發出指令,引導隊伍方向,十分地稱職。


    探險副隊長葉青雨,手裏拿著一個精致的天星雲羅盤,將方圓千裏內的地形迅速構建複刻,具體到每一根老樹的樹皮,都體現得清清楚楚。然後反手就將天星雲羅盤收起來,緊張地問道:“隊長,這裏霧好大,什麽都看不清楚。接下來怎麽走?”


    “跟上。”隊長薑安安瞥了一眼手中輿圖,言簡意賅。


    探險隊員薑望,因為實力超格,影響探險的樂趣。故被剝奪了發言的權利,更不被允許出手,隻能是默默地跟在隊尾。


    本次探險的地方,選在兀魘都山脈。


    本次探險的成員,隊長薑安安,副隊長葉青雨,先鋒兼坐騎蠢灰,隊員薑望。


    若是薑安安自己同師兄師姐們出去探險玩耍,通常都有阿醜隨行,基本不會有危險。卻也不會離開雲國太遠,總在周邊遊曆。


    這次有天底下最厲害的哥哥參與,薑安安也膽大許多,果斷把目標指向之前一直沒敢來的此處。


    據說這裏有上古魔窟,這裏距離風後密林也很近。


    古老魔物的蹤跡,風後重證超脫的傳說……都深深吸引著各地探險的旅客。是無數俠少俠女夢中的探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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