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人狀態裏,是一種什麽感受?”葉青雨劈裏啪啦地打著算盤,眼睛盯著厚厚的賬本,時不時記上兩筆,隨口問道。


    薑望……看著她打算盤。


    看葉青雨打算盤,有一種相當衝突的感受。就像是一加一忽然變成了三。


    倒不是說她算得不好,撥算珠不熟練,姿態不優美。


    而是她的氣質,與算賬這種事十分不搭。


    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雲上仙子,本該山上閑居,隔世淡泊。現在忽然鬧市開店,挽起袖子在這裏計算錙銖。


    一枚一枚在紅塵中打過滾的銅錢,在她不沾塵埃的手上滾過……


    嘖。


    別有可愛之處。


    “問你話呢!”葉青雨百忙中抬眼,瞧了他一下。


    薑望一下子坐正了:“天人之態的感受嘛……這要從兩個方麵來說。在修行上,隻要能夠放開自己,投入天道,就能一躍萬裏,一念絕巔,超脫也是有機會的;在戰力上,可以輕易調動天道的力量,超越古今洞真……”


    他略微靠近了一點,壓低了聲音:“打倒葉閣主,不在話下。”


    葉青雨落在賬本上的視線,又抬了回來:“打倒誰?”


    “沒有啊。”薑望撓了撓頭:“我說打道,打道回府——天道難以親近,我就回來了唄!”


    葉青雨拿著纖毫筆,在賬簿上定矩洄遊,記的帳數十分漂亮,如詩一般。嘴角輕輕抬起:“那現在呢?”


    “什麽現在?”薑望摸不著頭腦。


    葉青雨也壓低了聲音,邊寫邊道:“現在打不打得過萬古人間最豪傑呀。”


    薑望原本張口就要來,但想了想,還是要謙虛一點,遂道:“還沒真正打過,不太好說……我也不可能跟他老人家真打啊,你說是不是?”


    葉青雨“噢”了一聲,又撥起算盤來。


    見葉青雨並不能體會自己謙虛的精神,薑望又自己接話道:“我也不太知道葉閣主的實力。但反正陸霜河是公認的當世真人殺力第一,我打陸霜河沒問題。”


    “哼哼。”葉青雨沒有說話。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算盤珠子彼此碰撞,竟也十分悅耳,似琴音流弦,恍惚自成曲調。


    “你打算盤打得挺好聽的。”薑望說。


    “比白掌櫃強多了。”薑望又說。


    “你在比什麽呢?”葉青雨無奈頓筆,用筆頭輕輕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驕傲地抬起來一些:“我問你,當時在隕仙林,薑天人心裏是什麽想法?”


    “沒什麽想法。”薑望誠實地道:“該做什麽做什麽唄。天人狀態下,幾乎沒有感受,隻有記憶和經曆。”


    “我問的就是這個。”葉青雨瞧著他:“假如你還在天人狀態下,你該做什麽?”


    這個問題無關於情感,問的是潛意識下的理所當然。


    薑望自然地道:“先要離開隕仙林,免得被波及。然後要擺脫昭王,這個人很危險。再要去左爺爺那裏吃飯,去隕仙林之前我就答應了不讓他擔心。再要來雲國看你——”


    書房裏一時安靜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倒是心跳的聲音,突然十分清晰。


    “欸?”房門忽然被推開,穿一身湖綠色長裙、臉上抹著灰、興衝衝跑進來的薑安安,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門前。又驟然躡腳往外退,假裝自己不曾出現,但迎著兩位灼灼的目光,隻好在漂亮的臉蛋上擠出笑容:“我是不是……冒昧了?”


    緊跟其後風馳電掣的小灰狗,感受到氣氛不對,一個急停,但沒停住,硬梆梆的撞在門檻上。圓滾滾的小身板直接翻轉過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蹭出一條灰黑的粗線。


    “站住!你倆幹嘛去了?”薑望舍不得凶薑安安,便瞪著蠢灰。


    葉青雨在堆積如山的賬簿後,對薑安安招了招手。


    薑安安這才放下關門的手,走進書房裏來,拎起茶壺,倒一杯水,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才用袖子一抹嘴巴,對自己老哥道:“放過它吧,它還不會說話呢,問題也隻聽得懂一些。”


    玲瓏狀態的蠢灰咧開嘴,吐出舌頭,翻了個身,露出柔軟的肚皮。尾巴貼著地搖,像一隻掃帚,把地板掃得幹幹淨淨。


    “你們幹嘛去了?”薑望的視線落回妹妹身上,幹巴巴地問。


    “嘿!”薑安安來勁了,興奮道:“地窟探險!我跟你講,那地方真的是很危險,很刺激。那個地火噴起來,漂亮極了!”


    難怪臉上都還有火山灰。


    “是嗎?”薑望當然知道薑安安去探險的地方絕對沒有什麽危險,但是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下次我陪你去看看唄。”


    “好呀!!”薑安安開心得跳起來,但想了想,又坐下了,灑脫地擺擺手:“算了,你總沒空。下次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忙自己的去吧,我也很忙哩!”


    “什麽啊就算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薑望也不惦記那異族十八真了,拿出架勢來,一拍桌子:“現在就去。我和你青雨姐姐陪你一起去探險,倒要看看這個地窟有多刺激!你哥有個外號,萬界探險王!你可知道?”


    “算了吧,我就不去了。這還一堆賬呢。”葉青雨拍了拍厚厚的賬簿:“你們兄妹倆去探險吧。”


    薑望正在措辭怎麽勸說,怎麽描繪探險的樂趣,怎麽吸引這山上的人兒。


    薑安安已經蹦了過去,拽著葉青雨就往外走:“哎呀!回來再算!今日樂,今日享。今日事,明日辦!”


    葉青雨人被拽出去了,話還留在房間裏:“年底匯算成本,我得看看各家分店的情況,心裏有個底——”


    “哎呀明天明天!”薑安安積極得不得了。


    薑望笑著跟了上去,特意問安安:“你青雨姐現在怎麽算這麽多賬啊?一摞一摞的,看著都辛苦。”


    “我喜歡!”葉青雨搶答道:“我自己的生意,我不得看緊點麽?”


    “也是修行哩!”薑安安嬉笑著說:“白姨說青雨姐要入世,要在濁氣最重的地方見紅塵,熙熙攘攘,利來名往——所以她就開客棧啦!”


    與葉青雨的書信沒斷過,薑望當然知道這個‘白姨’是誰,忍不住問安安:“你怎麽也叫‘白姨’?人家可是儒學大宗師哩,你得有禮貌。”


    薑安安便笑:“我倒是想叫白奶奶,可是白姨也不讓,青雨姐姐也不讓,我可為難啦!”


    葉青雨趕緊捂她的嘴:“你今天的話怎麽這麽密,是不是書背少了?”


    薑望滿眼是笑,正要說些什麽,又翻開手掌,掌中太虛勾玉閃爍。


    “要不然算了吧?下次再去?”薑安安瞥見這裏,打了個哈欠:“剛好我今天也耍累了。”


    她扭頭看著蠢灰:“你累不累?”


    剛剛還一蹦三尺高、跑前跑後的蠢灰,瞬間把耳朵耷拉下來,趴在了地上。它很累。


    薑望把太虛勾玉丟了回去,順便一腳把蠢灰挑起來:“算什麽算?說好今天去,就一定今天去。你哥什麽時候糊弄過你?不過是些閑雜消息,不必回複——我可說好了,你選的地方,不驚險刺激可不行,顯不出你哥的本事!”


    ……


    ……


    “怎麽樣?聯係上了嗎?”嬌俏的聲音問道。


    這是一處喧囂的酒樓,三人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對坐。


    更具體的描述,是披發的尹觀獨坐一邊,對麵坐著舉止親密的一男一女。


    街道上人來人往。


    這實在不像是殺手組織成員見麵的地方。


    不夠安靜,更不夠陰暗。


    依仵官王的偏好,不說去什麽陵園、亂葬崗,好歹也選個義莊吧?


    但這是姬炎月事件後,他和老大的首次見麵。


    尹觀定的位置,他改不得。


    找景國的麻煩、哪怕隻是找一點小麻煩,也是很麻煩的事情。這段時間他們兄弟倆好幾次都差點被揪住辮子,為了更好的隱藏蹤跡,他現在換了一具女身。


    此刻正依偎在一臉正氣的林光明旁邊,目光灼灼地看著首領——


    首領剛剛放話,說對組織仍然有絕對的掌控力,已經重新架構情報網,隨時可以恢複生意,隨意能夠聯係到殘存的閻羅們。


    雖然他也不知道,組織還剩下幾個閻羅,首領最近有沒有招新。


    唉!故人好似風中落葉,屍體都不知丟在哪裏,實在令他仵官王唏噓。


    尹觀一翻手掌,止住了通訊。拿起一盞酒,一臉的雲淡風輕:“嗯,都聯係上了。他們接到我的消息,都很開心,很積極,隨時可以參加任務。”


    “首領您好。”林光明初來乍到,很有禮貌:“我能否問一個問題?”


    尹觀也很尊重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都市王,都是自家人,不必這麽客氣——請問。”


    是的,在仵官王的裹挾之下,林光明最後還是加入了地獄無門。


    沒辦法,被逼著與景國為敵的他,在陽光之下已經沒有廝混的可能,為了爭奪更進一步的資糧,不得不加入“來錢快”的殺手組織。


    拋開以前的顧慮不說,在這個組織上班,還有機會隨時收留強者同僚的魂魄,免得自己一個個去尋機緣,實在是非常暖心的工作。


    以他低調的性格,本來要做十殿轉輪王,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上苟活。但前任轉輪王還在中央天牢裏受刑,位置暫時還沒空出來。九殿平等王又還很堅強地活著……


    他就隻好做了八殿都市王。


    倒數第三,有點惹眼了。


    職務上已經不夠謹慎,隻能以後工作中盡量注意。


    “我注意到您剛剛似乎在使用太虛幻境聯係同事——”新任都市王林光明,強忍著被仵官王靠在肩頭的惡心,謹慎地道:“太虛幻境說是太虛道主獨立監管,誰知道幾大霸國在其中有什麽權柄呢?中央天牢可是一直在追索咱們組織。咱們做殺手的,使用太虛幻境溝通,那不是很容易暴露嗎?”


    尹觀笑了笑:“告訴你一個秘密。”


    林光明表現出被信任的激動,湊近了些:“我一定為您保守秘密。”


    尹觀道:“我從來沒有掩飾身份。秦廣王就是尹觀,尹觀就是秦廣王。全世界都知道。”


    林光明訕訕地坐回去:“您是不在乎,但其他閻羅恐怕擔心暴露吧?”


    尹觀看著他,笑道:“看來是你比較擔心。”


    “我也是為組織著想——”林光明義正辭嚴地道:“首領可能不了解我,仵官兄是了解我為人的。”


    仵官王在旁邊嬌羞地點了點頭,捏著嗓子道:“光明這個人很可靠呢。”


    要不怎麽說地獄無門都是狠人呢?


    這麽惡心的場麵,尹觀和林光明都麵不改色。


    “這次隻是簡單地溝通一下,信上都是用的暗語。”尹觀解釋道:“原則上我們絕不會用太虛幻境來交流任務。以前同僚之間的緊急聯絡,一般是借仵官的秘法。但這次他才從中央天牢裏逃出來,還需要一段時間清除隱患。接下來如果有任務,我會通過更安全的渠道通知大家。”


    尹觀當然不會說,自己在太虛幻境有內部朋友,知道它很安全,至少在一般情況下很安全。


    仵官王在這個時候含羞帶嗔:“討厭!老大,您不是已經檢查了很多遍,也審核了很久,才肯來見我嗎?怎麽還說人家身上有隱患?”


    尹觀豎起一根手指,微笑道:“要謹慎。”


    “對了老大。”林光明道:“咱們組織目前還有幾尊閻羅?我想對咱們的實力,有個了解。”


    尹觀笑道:“至少有你,有我,有仵官,有平等王,有閻羅王,有楚江王。”


    “嗯?”仵官王禁不住問道:“老大,卞城王呢?他不在了嗎?”


    尹觀想起剛才順手發的未得到回應的信,聳聳肩膀:“很不幸,卞城王已經犧牲了。”


    “唉!那可是我的摯友親朋——”仵官王十分地惋惜,欲哭無淚,欲言又止。


    重重地磨了幾下牙齒,最後對都市王道:“賢弟,我跟你說過的,咱們組織的第二任卞城王,是和我一樣的正義之士。我們都是在黑暗之中堅守光明的人。可惜他沒有等到光明的到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林光明也深表同情:“光明現在來了。”


    仵官王嬌俏的臉,頓時扭曲得十分複雜。


    以他的變態,也有點扛不住。


    尹觀舉杯道:“不如我們同飲此杯,為卞城王祭奠。”


    林光明謹慎地看著麵前的酒:“我這人滴酒不沾,就隻送上心意好了。想他泉下有知,也能憐我。”


    仵官王反正不是自己的身體,舉杯便飲:“敬卞城王!”


    尹觀拿起杯子晃了一圈,順手灑在了地上:“敬所有為組織犧牲的人。”


    三個好兄弟在這裏坐了很久,酒和菜都沒有動過。仵官王喝的這是第一口,也是唯一一口。這酒裏的確有三種不同的毒,都是無色無味,來自坐在同一桌的三個不同的人。


    確實是十分團結、前途無量的組織。


    非常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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