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海,許希名。


    菩提惡祖,混元邪仙,無罪天人。


    這些都是薑望忘不了的名字。


    一直到孟天海受阻於紅塵之門,一行人最後離開禍水,他也沒能確定,在禍水裏借許希名與他對話的那位超脫存在,究竟是禍水三凶裏的哪一位。


    孟天海曾斥之為“菩提惡祖”。


    他是應當相信孟天海的眼界的。


    但直到最後,孟天海也沒能成功超脫,他終究與那個偉大境界存在差距,所以他也有錯判的可能。


    而今天,作為平等國首領的“昭王”,莫名提到“無罪天人”與自己此刻是陷在相類的狀態裏。


    薑望心中,不免驚疑難定。


    超脫偉力無法想象。


    他一劍斬近天道,以至於現在被天道感召,甚至天道的力量如此難以抗拒……有沒有可能其中也有“許希名”的影響呢?


    在一閃而過的情緒裏,薑望心念急轉。口中隻道:“哦,是說祂啊。”


    “不要動太虛閣樓。”昭王貌似善意的提醒:“過多動用這件洞天寶具,對目前狀態的你來說,未見得是好事——我想你也不願意變成虛淵之。”


    昭王的語重心長,在一閃而逝的間隙裏,盡數傾倒在薑望耳中,他想聽不清楚都不行。


    當然,他也不會聽。


    兵墟在一定程度上,仍要被現世規則影響,太虛幻境當然也可以勾連這裏。所以昭王雙指定住長相思,他便直接牽引太虛閣樓!


    古老閣樓在戰場中顯現,轟轟隆隆碾開時空——


    嘭!


    巨獸般的轟鳴聲戛然而止,有一隻穿透歲月的手,按住了飛簷一角,將這座古老閣樓牢牢定在空中。


    驟然安靜的古戰場,像一幅定止的畫。


    昭王就這樣一手按定洞天寶具太虛閣樓,一手夾住天下名劍長相思,從容不迫地站在薑望麵前:“當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動了也沒用。”


    很好,現在有更多情緒了。


    薑望定定地看著這位神秘莫測的平等國首領,有禮貌地道:“麻煩您鬆一下手。”


    昭王無可無不可的鬆開了手指,又放開了太虛閣樓。


    薑望反手將閣樓揮退,又收劍入鞘:“一回生,二回熟,說起來咱們也是老熟人了,一見麵就打打殺殺是不太好……聊聊?”


    昭王似笑非笑:“看來和薑真人聊天的門檻,卻也不低。”


    “因為跟您聊天,是一件很有風險的事情。”薑望攤了攤手:“我盡可能避免,但發現無法避免。”


    昭王此刻的語氣倒算溫和:“當天公城在阿鼻鬼窟佇立,平等的旗幟飄揚在現世,你在我麵前就不再危險。”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至少不那麽危險。”


    他大概是想表達,平等國開始站到台前,他這樣的強者,也擁有了軟肋。


    但薑望絕不相信,昭王這樣的人物,會因為一座天公城而產生什麽顧忌。再說了,代表天公城站出來的,是錢塘君李卯。平等國這些人,說是有共同的理想,但具體到每個人,理念也未見得一樣。


    “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薑望道:“我們聊聊‘天人’?您說您已經很久未見天人,不知您上一次見過的天人,是誰?”


    他把昭王所表述的“天人”,理解為一種接近天道的狀態。力量層次有可能是衍道,有可能是超脫,也有可能是他這樣的真人。具體的力量層次,應該是取決於修行者自身,以及調動天道力量的程度。


    昭王笑了笑:“如果你繼續嚐試試探我,我可能要收回那句話——我不該說你在我麵前不那麽危險。”


    “我隻是隨口問一問,您不是必須回答。”薑望一臉認真地解釋:“我好奇的是‘天人’本身,而不是您的經曆。”


    昭王不去談具體的哪一位天人,隻淡聲道:“遨遊天道,羈旅歲月者,是為‘天人’。天人的境界,從古至今都存在。但隻有真正臻於絕頂的人,能夠看到這條路徑。隻有真正具備憾世之資的人,能夠擁有這種可能。隻有真正有功於天地的人,能夠推開那扇門……不幸的是,你都擁有。”


    “不幸?”薑望看著他。


    “如我所說,這條路上已有超脫者。誠然天道廣闊,可以容納許多,但孽海中的那一位,顯然吝嗇分享。”昭王笑了笑:“難道你想與祂為敵?在衝擊超脫之前,先鎖定一個超脫大敵?負山登頂嗎?”


    薑望淡然地道:“當我決定走一條路,我隻問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不會去想,這條路上有誰。”


    昭王靜靜地看了他一陣,終於說道:“你想知道祂是怎麽把握自我的嗎?我是說,無根世界裏的那一位。”


    靠近天道最大的問題,就是會被天道同化,失去自我的覺知。


    或許對於一些追求絕對力量的強者來說,這不是問題。他們並不在意自己的意識,隻在乎是否能夠抵達極境。


    薑望以“真我”為途,是決計無法放開自我的。


    然而天道浩渺,己身微埃,一滴水如何能在一片海裏保持自我?他想象不到。


    孽海裏的無罪天人,顯然擺脫了這一點,擁有自己的意識而存在。


    昭王接下來要回答的,很可能是關乎超脫的機緣!


    但薑望說道:“不想知道。”


    “我也是費了很大功夫,才……嗯?”昭王看著麵前這位年輕得過分的真人,欲言又止。


    薑望平靜地道:“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淮國公等我回去吃飯,太虛閣也還有一些閣務沒有處理。”


    昭王定定地站在那裏,緩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你不想知道,那麽作為回報,你需要與我分享一點信息。”


    薑望訝道:“不想知道,也需要回報?”


    “為了讓你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我已經付出努力了。你聽不聽都不能改變這結果。”昭王說道:“我隻在意我的努力是否白費。”


    “這算不算強買強賣呢?”薑望問。


    昭王伸出手來,張開的五指在薑望麵前慢慢握成拳頭:“你可以有你的理解。但我認為這是公平的交易。”


    “您想知道什麽?”薑望問。


    昭王握起來的拳頭又鬆開,遙指著隕仙林的方向:“剛剛在那個地方,你斬出那一劍之後,必然被注視了——關於那個神秘存在,我想你一定得到了什麽信息。不必否認,不要欺騙,尊重一下此刻我對你的信任。”


    薑望想了想,最後道:“無名。”


    這的的確確是他在那個瞬間,得到的唯一的信息。


    “無名?”昭王語帶疑問,又若有所思:“是這樣的嗎?”


    薑望並不關心他明白了什麽,隻問:“我可以走了嗎?”


    “請便。”昭王揮了揮手。


    薑望轉身便走。


    當他的身形躍為青虹,昭王的聲音還是追了一句:“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青虹裏隻有簡單的一聲回應——


    “不敢知道!”


    ……


    曆史上曾經出現過多少‘天人’,有多少強者徘徊在偉大的天道之外,對抗或者投身其中。


    薑望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那一劍能夠推高洞真極限,天人狀態隻是其中一個原因。真正強大的,是歲月和命運的交匯,是那柄名為長相思的劍。


    超越古今洞真極限的,是那個名為薑望的人。


    天道不是他的路,當然他也不忌諱跟任何人爭鋒。隻是這些都沒必要跟昭王講。


    他實在沒有信任平等國的理由。


    尚還飛行在空中,太虛勾玉就不斷閃爍,來自諸位閣員同僚的信件,幾乎前後腳飛來——


    是的,剛才在試圖對抗昭王的過程裏,薑閣員給同事們發了信。


    第一封就給了李一。


    其他人也都發了。薑閣員倒是並沒有嫌棄哪位同事的實力不足,反正個個都是有背景的,總能找得到幫忙的人。再者說一信多發,也不麻煩。


    隻是故意漏了個鬥昭——萬不能給這廝找回場子的機會。


    倒不能粗暴地將“平等國”定義為邪教,或者別的什麽邪惡組織。


    雖然很多國家都把“平等國”放在通緝名錄上,雖然描述這個組織的時候,總是跟“目無法紀”、“肆行惡事”之類的罪名放在一起。


    但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這個組織在用自己的規矩,對抗天下霸國的規矩。用自己的秩序,反抗霸國強國的秩序。他們試圖在霸國體係下的現世,用自己的那一套來斬剖黑白。


    太虛閣的責任僅限於太虛幻境相關,也確實輪不到去管平等國。


    但太虛閣員無辜遇襲,向同事求援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薑真人不是個記仇的人,尤其在天人狀態下,沒什麽情緒可言。


    無非是黃舍利最先回信,重玄遵緊跟其後,秦至臻回得最慢。李一壓根沒有回,大概率又在修煉。


    其餘鍾玄胤、劇匱、蒼瞑,回信的內容和速度都是中規中矩,不去說他。


    回信的同事紛紛表示可以趕來,詢問在哪裏接應、是否要布陣設伏。


    獨獨重玄遵的信十分顯眼——


    “來信已轉淮國公。”


    的確是個擅長解決問題的。


    薑望草率地勾了幾筆,複刻幾份同樣內容的信,盡都原路返回——


    “已經通過談判解決。”


    倒是給鍾玄胤的回信不太一樣——


    “若我出了什麽意外,史書請著——‘昭王所為’。”


    在這些信件之外,還有一封信,來自‘祝不熟’。信上隻有八個字,寫得匆忙,還分成兩句——


    “見到她了。見信勿回。”


    薑望把這封信看了又看,最後將它卷起來,縱身一躍,落回淮國公府的膳廳。


    鬥閣員正在桌上吃飯。


    一副正在與誰大戰的架勢,拿著筷子風卷殘雲。


    “咳!”薑望虛握拳頭,抵在唇前,輕咳一聲,才道:“左爺爺,舜華,光殊……鬥兄!不好意思,臨時去處理了點小事,讓大家久候。飯菜還沒涼吧?”


    左光殊從來都是很捧場的,一臉的驚訝:“大哥處理什麽事去了?如此之快!”


    薑望剛要開口。


    鬥昭已經跳起來,一手指著薑望,對淮國公告狀:“左公爺,您說過的,食不言、寢不語!這廝一來就聒噪,好沒禮數!”


    左囂瞥了他一眼:“名家死矩,七代而亡。薛規變法,萬世德昌。自家人聊聊天有什麽關係?年紀輕輕不要太呆板。”


    在諸聖時代也繁榮一時的名家學說,是名家真聖公孫息的傳承。他的後人死守先聖規矩,不肯更易一字,短短七代傳承後,就已經消亡。


    是百家學說裏消亡最早的那一批。


    其思想最精華的部分,被其它學說吸收,自身卻是再不能形成體係。


    法家的曆史更悠久、更古老,其實也更重規矩,更難改變。但在薛規變革之後,一代更比一代繁盛。至今仍是天下顯學。


    這些基本常識,鬥某人哪裏還需要上課!


    一時敢怒難言,隻得恨恨坐下。


    薑望心中沒什麽情緒,但作也作出笑容來。笑吟吟地坐回自己原來位置,拿起筷子,一邊夾魚腹,一邊雲淡風輕地道:“聽說有個叫陸霜河的,差點把我的一個朋友打死了。我就過去教訓了他一下,賜他一敗。”


    屈舜華在旁邊捂著嘴笑:“薑大哥的這個朋友,是不是姓‘鬥’啊?”


    “是……不是呢?”薑望拖長了聲音,友好地看向鬥昭。


    “什麽叫差點被打死了?”鬥昭的聲音從牙縫裏往外蹦:“我活得好好的。我是以一敵二!是一把刀,對付七殺真人陸霜河與天機真人任秋離的聯手!”


    “任秋離?”薑望隨手掏出一個殘破的羅盤:“鬥兄是不是在說……這個長生司南的掌管者?”


    他一邊說,一邊把已經破損的長生司南遞給淮國公:“左爺爺,這個交給您,好像是南鬥殿的鎮宗寶貝,我也用不上。您看看是否有助於早點揪出長生君。”


    他又補充道:“對了,您用的時候讓人擦洗一下,上麵恐怕濺了一點我那個朋友的血。”


    桌上十分安靜。


    左囂有些心疼地看了鬥昭一眼:“小昭,你要是吃飽了,可以先回去。家裏還有事吧?”


    也是看著長大的小輩,不好把他壓在這裏持續受嘲諷。


    以鬥昭的脾氣,忍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但畢竟還保持著禮貌,對左囂溫煦地笑了笑:“晚輩確實是有點事情,急著回去處理。那就先走一步,您慢用。”


    就此一句,身形像一幅畫被擦去,消失無蹤。


    卻是完全忽視了薑望、左光殊、屈舜華這三個。


    左囂隨手將那破損的長生司南放到一邊,看著薑望,笑容斂去了:“天人?”


    薑望點了點頭,仍是帶著笑:“回來的路上碰到昭王,他說他曾經見過天人。這是否可以當成一個線索?”


    現如今平等國在隕仙林立旗,天公城一旦立穩,必然要向外拓展影響力。這是剛剛開啟改革的楚國,將要麵對的局勢。作為楚國貴勳,昭王的情報對左囂肯定是有用的。


    但他隻是歎了口氣:“你成長得太快,叫老夫都有些力不從心——出一趟門的工夫,就走到了這個境界?”


    “也是機緣到了。”薑望道:“在完全斬出那一劍之前,我沒有想過這條路。長生司南,九鳳空鴛,曆史回溯,朝聞道,都碰到了一起。也是不得不為,當時必須要留下痕跡。”


    靖平隕仙林是人族大業,無能為力也就罷了,當他看到能夠做些什麽的可能,也就無法視而不見。


    “不見得是善緣呐。古來天人皆傳奇,善終者不曾有聞。”左囂歎了一聲,又細細思忖一陣,才瞧著薑望,語氣認真:“兩個辦法。一是繼續往前走,嚐試在天道中保持自我,但是機會不大,而且很容易出問題。二是我幫你封住天人狀態,你另外尋路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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