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昭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他一定會成為古往今來的最強。


    他從來沒有懷疑天驍夠不夠鋒利,他隻問自己,有沒有做到最好!


    陸霜河既然認為薑望是最強天驕,那他就要用刀子,改變這所謂的“殺力第一真”的認知。


    薑望和陸霜河有天下皆知的絕頂之約。


    那他帶一條雲夢舟,獨自麵對陸霜河與任秋離,且自身又沒有到達自己的洞真極限……那就絕不能說占了薑望的便宜。


    他沒有跟薑望搶對手。


    隻是通往最強的那條路,剛好在他鬥某人的腳下。


    陸霜河剛好是攔路石罷了。


    他鬥昭就是要用天下最強的真人磨刀,就是要在生死的邊緣砥礪鋒芒。薑望在天京城一真殺六真,但六真加起來也比不過一個陸霜河!


    他想當他從隕仙林走出來,拎著陸霜河、任秋離的頭顱,薑望、重玄遵、李一這幾個,也都會服氣的。


    他的胳膊和腿不小心落在薑望手中,卻也不算什麽——這也值得一說嗎?你薑望的道敵都還在老子刀下呢!


    楚國對隕仙林的探索遠勝於南鬥殿,這也是他在這場漫長逐殺裏的其中一個優勢。但所謂的遠勝於南鬥殿的探索進度,相對於整個隕仙林來說,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他隻掌握這個巨大謎團裏的一根線,但他也不在意千絲萬縷的結局。


    隕仙林給予他和陸霜河、任秋離同等的危險,麵對不同危險之時、在生死邊緣的機變,也是他要跟兩個南鬥真人拚鬥的。


    大家在萬丈深淵之上踏獨索而戰,被斬中要害也是死,不小心跌落也是死。


    雲夢舟給了他進退的自由,令他可以把戰線拉長,在足夠多的時間和空間裏尋找機會。


    鬥戰金身令他在時間拉長的逐殺裏始終保持良好的狀態,令他可以在遭受重創之後,盡可能快地重新投入廝殺。


    隕仙林的種種危險,讓局勢瞬息萬變!


    在陸霜河與任秋離聯手的巨大壓力下,他每一刻都強於前一刻,每一次重逢都必須拿出不一樣的東西來。


    這令他享受!


    在他跳下阿鼻鬼窟的那個瞬間,他的笑容發自真心,他的確是愉悅的。因為他已經展現了最強的自己,且看到了更強的可能性!


    隻要這次不死,再歸來的他一定更強。


    而他怎麽會死呢?


    這顆六陽魁首,世上何人配割?


    至於阿鼻鬼窟是什麽地方。


    他也並不知道。


    沒人知道。


    世上隻有關於阿鼻鬼窟的種種傳說,隻有無數一去不複返的恐怖記錄。


    但是沒關係。


    他此生正是為斬破不可能而來。


    若有人要說他不是命定的主角,他就殺死那個定命的存在。


    所有匪夷所思的故事,都要從他來開篇!


    天驍斷了,沒有關係。


    他會尋回重鑄。


    道軀被斬破了,沒有關係。


    他很快會修複。


    力量耗盡了血氣枯竭了,沒有關係。


    他一定可以恢複過來。


    這他媽的阿鼻鬼窟好像沒有底,一直掉一直掉也不知掉到什麽時候去。


    沒有關係。


    一切總有盡頭。


    不會一直衰下去的,或者等他回複一點力氣,再來斬碎這鬼運氣。


    唔,道身是有些痛楚的,不停地有鬼物附來,不停地撕咬此身。


    熬煉了多年,足夠跟當世任何一個真人爭鋒的體魄,被切割、被撕扯、被侵蝕——不過是磨刀的過程。


    今日如昨日,如前日,和跟陸霜河、任秋離逐殺沒什麽不同。


    這漫長的墜落,不過是另一場戰鬥。


    鬥昭已經沒有力氣睜眼,但他感覺得到,自己身上已經掛滿了鬼物,自己的皮膚被尖牙咬破,惡鬼口中滴落的腐蝕性的黏液,在皮膚上有燒灼的感受。血肉被一條條撕走,連筋帶皮,這痛苦遠勝於淩遲!


    鬼物在身上越堆越多,爭搶得越來越激烈,這也加快了道軀下墜的速度。在這阿鼻鬼窟墜得越深,衝上來撕咬的鬼物就越強大。


    沒有關……去你媽的這關係很大!


    等老子恢複過來,必定斬碎你這勞什子阿鼻鬼窟,殺盡這裏的鬼!


    下墜仿佛是一個永恒的過程。


    鬥昭一開始還勉強記一下時間,後來就模糊了。


    他必須放掉那些細枝末節,來關注最重要的事情。


    他需要對抗鬼窟深處越來越重的沉墜感,不讓意誌永淪。他保持著不熄滅的憤怒。他感到血肉一縷縷的離開自己,這過程太堅決,就像那柄脫手的天驍。


    後來他開始承受骨骼的痛苦。


    骨髓被一滴滴地吸走,骨骼被一點點地啃噬。他像是一塊被時光鏤空的石頭,風聲一過,裂隙嘯響,淒厲如哭。


    阿鼻鬼窟的深處,有惡鬼的私語。


    “他死了嗎?”


    “應該死了吧,這還能活?”


    “已經很多天沒有動靜了……”


    “唉,我還想他折騰一下,這樣不夠快活。”


    “快吃!再慢點骨頭渣都沒了!”


    難以計數的鬼物,不斷加入又不斷被後來者驅逐,就這樣在漫長的墜落過程裏,把一尊當世真人,啃噬得隻剩骨頭……骨頭也咬碎。


    真是美味啊!


    萬古以來,阿鼻鬼窟埋葬過許多的強者。有些活得夠久又足夠幸運的鬼物,能夠有幸品嚐一些,分食幾口。


    但像今次這樣味美的,幾乎無法在記憶裏找尋。


    血食易得,鬥意難求。


    因為阿鼻鬼窟是如此深邃,如此幽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鬥昭的道軀,都是其間唯一的光。


    墜落了很久很久,也遠未抵達盡處。這墜落的過程仿佛凝結永恒,以至於像是一幅靜止的畫——唯獨畫幅最中心的人形微光,愈墜愈消,愈見微小,還描述著動靜。


    這幅畫卷如此荒詭。


    鬼物窸窸窣窣地啃噬道軀,像黑暗吞噬微光的過程。


    鬥昭的血肉骨骼慢慢減少,道身也早就熄滅了。


    一塊石頭扔下幽窟來,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他隻剩一顆頭骨。


    頭骨的輪廓也被啃得不清晰了。


    “看!他的眼睛!”有個鬼聲這樣說。


    “你是個瞎眼鬼吧?他哪還有眼睛?早就被吃掉了。”


    “看啊——”


    眾鬼很快都看到,在僅剩的那顆頭骨,那光禿禿的眼窟中,浮現了兩個光點。


    它們那樣熹微,但是那麽耀眼。


    燦爛、光耀、桀驁。像是那驕烈的太陽,在漫漫長夜無盡的地平線之下,倏然躍上天空。金色的光點躍蛻為金色的焰光!


    此顱自此永明!


    那即是鬥昭的魂魄,是鬥昭的眼睛。


    其身已死,其意長存。


    阿鼻鬼窟不過如此。


    無間的痛楚不過是鍛刀的過程。


    焰火搖動之中,他猛然睜開了眼睛,金光填滿了眼窟!


    而有一道無匹的刀光誕生了,仿佛以顱骨為鞘,出則橫推萬裏。隻是一個閃爍,但聽得無數的慘叫聲混成一處,纏身惡鬼盡成煙!


    那是堆積如山的惡鬼,化作滾滾而上、幾乎積成重雲的濃煙。


    被這些惡鬼所吞噬的血氣,在黑煙之中絲絲縷縷的繚繞,仿佛血色的綏帶在飛舞!


    以此為歸來的戰士授勳!


    萬鬼噬身,千劫煉刀。


    血肉不複,以魂蛻真!


    楚國神鬼之道最昌。


    鬥氏是大楚享國世家。


    鬥昭是鬥氏千年未有之天驕,自信要超越所有的存在。


    對於鬼道,他當然不會陌生。


    最豐富的鬼道研究,最神妙的鬼修法門,還有最重要的不熄滅的鬥誌,他都擁有。


    他舍棄了血肉,在無盡痛楚之中,重新以鬼道自證,一念得真。


    金光暴漲,在這深邃的黑暗中,開拓自己的領域,重鑄他的骨骼,生長他的血肉。


    鬥昭那點點滴滴的模糊分散的意識,也緩緩歸攏,逐漸清醒。


    我的……天驍呢?


    已經斷了。


    要再找回來,要重鑄。


    雲夢舟呢?


    在四十九天反複地磨損又重組後,被陸霜河那殺力極致的一劍斬碎了。


    世間洞天,皆有定數。


    洞天寶具可以被毀掉,洞天卻附世永存。此方驟滅,彼方新生。當然新生的洞天不會停留在原地,也未見得是原來的樣子,更需要漫長的時間去孕育……隻等到某年某日某一刻,再次被人捕捉,再次煉化成新的洞天寶具,顯威於人間。


    鬥某一生不虧欠,定要為楚國奪回一洞天。


    但在這個時候,鬥昭那逐漸回歸、愈發清晰的感知,捕捉到了【夢境】的殘留。


    雲夢舟是夢境之舟,擁有穿梭夢境的能力。是此前最適合他的洞天寶具,也在戰鬥中給予他全方麵的幫助,讓他編織了不少生死陷阱,險些反殺任秋離。


    他的力量一度耗盡,血肉被吞吃,骨骼被啃噬,


    夢卻還延續。


    不為鬼物所見的夢境力量,還潛遊在這道身四周。在墜落無底鬼窟的漫長時間裏,散去了許多,仍有殘留。


    這些夢境力量加速了他的蛻真回歸,也放大了他的白日夢。


    他竟然……恍惚看到了一尊神女的虛影。


    楚地湘水之神,跳起“天問”之舞。


    在這阿鼻鬼窟,在這世間惡鬼群聚之地!


    真耶?幻耶?


    鬥昭一躍而起,掌握夢境之刀,就要斬出——


    妖鬼,惑我心神!


    但這一刀才抬起,便又止住,他停在半空,驚疑不定。


    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


    太熟悉了以至於不能相信。


    這聲音響在他的夢境,湧進他的潛意識海,此聲道——


    “鬥昭!”


    那個殺千刀的薑望的聲音!


    任秋離以鏡湖推動時空鏡河天機陣,倒映曆史長河。鏡映的曆史不管怎麽撥動,都不能改變真實的曆史。


    但也有一些非凡的力量,能夠打破無緣壁障,跨時空、跨因果地產生影響。


    譬如諸葛義先在真實的曆史裏,通過鏡映曆史注視任秋離,剝掉了任秋離假性衍道的力量。


    譬如此刻。


    在道曆三七二九年,有一枚名為“湘夫人”的玉佩,失陷在阿鼻鬼窟,楚地神隻的力量,在此間為萬鬼分食。


    也是在道曆三七二九年,有一條金燦燦的胳膊,在阿鼻鬼窟墜落,散消了神意。那是鏡映曆史裏的“真”。


    在鏡映的道曆三七二九年,和真實的道曆三九二八年。在這阿鼻鬼窟,有兩尊“真”。


    薑望為真,鬥昭亦真。


    人鬼殊途,陰陽隔世。


    恰恰他們拿到了陰陽二賢的隔代傳承。


    一為潛意識海。


    一是白日夢真。


    恰恰有一艘破滅的夢境之舟。


    夢是潛意識的映射!!!


    所以薑望留在鏡映的道曆三七二九年的潛意識回響,在真實的道曆三九二八年裏,於鬥昭的潛意識中,掀起海嘯。


    薑望在遙遠的鏡映的過去,架設了三道橋,湘夫人玉佩、鬥昭的胳膊、陰陽家的傳承——此為【三途】,如此至千古,窮幽冥,今蹤古尋!


    他在過去尋找現在的鬥昭。


    今天的鬥昭,聽得清清楚楚。


    居然找到這裏來了……


    但他隻是頓止了一瞬間,便繼續提刀下斬:“鬥某一生桀驁,自返人間,哪需要你一個小小的薑望幫忙!多事!”


    嗚嗚嗚……嗚嗚嗚……


    風聲勁。


    同樣在此刻,一隻名“練虹”的鳳凰,翱飛在理國高空。雙翅鋪開,天地明朗。


    阿鼻鬼窟之中,驟起無盡鬼哭,鬼哭之聲,尖嘯成海!


    鬼凰出世,整個阿鼻鬼窟在暴動!


    鬥昭此時身在鬼窟極深之處,根本夠不著鬼窟的出口,卻能感受到無比恐怖的氣息,在幽窟更深的地方爆發。


    天鬼將出!且不止一尊!


    他猛然將長刀一收,一把前抓,把那湘夫人的餘影、金燦燦胳膊的神意,以及從過去傳遞的潛意識海的波瀾,盡數握在手中,瞬間吞在體內。


    湘夫人是楚國的!胳膊是自己的!陰陽家的傳承也是應得的!這根本不算接受了薑望的幫助!


    他的道身一瞬間明亮至極,仿佛一團璀璨金陽,將自他往上的阿鼻鬼窟,照得亮亮堂堂!


    從幽窟之底湧上來奔騰似海的黑霧,黑霧中探虛虛實實無數的手,盡皆向鬥昭抓來——


    便在此刻,整個阿鼻鬼窟,晃動了一下。


    所有人都沒太在意,包括薑望和鬥昭自己也忽略了——


    隕仙林還有一個名字,是“諸聖命化之地”。


    陰陽真聖鄒晦明,正在其中!


    鄒晦明還有一個名號,是為“鬼聖”!


    人鬼,陰陽也。


    古今,陰陽也。


    潛意識海,白日夢真,陰陽也。


    薑望和鬥昭陰陽隔世,架起三途橋,通過陰陽家的無上傳承,完成了跨時空的回響,激發了陰陽真聖的殘念,遂有一道黑白兩色的長虹,從極幽之地而來,瞬間貫入鬥昭體內。


    “啊——吼!”


    鬥昭金身顯耀,毛發狂舞,仰天長嘯,瞬間掙斷所有束縛,躍出阿鼻鬼窟……像一團金陽,躍出地平線!


    戰鬼出世!先於天鬼出!


    今日之隕仙林,天下大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赤心巡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情何以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情何以甚並收藏赤心巡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