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終於捏完了泥胎,這才將頭抬了起來,他驀地看到院外的少年,幾乎被嚇了一跳。


    “這位小兄弟……你為什麽一聲不響地站在外麵?嚇了老頭子一跳!”


    那少年推開院門,緩緩入內,環顧了院中各色瓷器和泥胎,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老者的身上。


    “我聽囡囡說……她家隔壁的魏爺爺燒瓷手段一流……今日正好有空,便前來這裏瞧瞧。”


    老者聞言,朗聲笑道:“莫非這位小兄弟便是囡囡經常提起的黃兄弟不成?”


    少年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老者亦笑道:“既然是黃兄弟,快快請坐!”


    黃心悟望著他,淡淡道:“坐就不必了罷!黃某今日前來,卻不是做客,而是來找人的。”


    老者奇道:“找人?莫非你要找的人便是我不成?”


    黃心悟道:“正是!”


    老者笑了,“莫非你是來找老頭子買瓷器的不成?”


    黃心悟負手在院中踱了一圈,終於又將目光落在了老者的身上。隻見他笑了笑,這才道:“可惜,你老人家的瓷器太貴了……我隻不過是個窮小子而已……買不起老人家的瓷器。”


    老者眯起了眼,將黃心悟上下打量了半晌,“老頭子的瓷器價錢雖然比別人的貨色高了一些,但卻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不知小兄弟究竟想買我這裏的那一款瓷器呢?”


    黃心悟緩緩道:“美人瓷。”


    老者聞言,神容不變,卻又低下了頭去,細細的捏著手中尚未成形的泥胎,半晌才道:“美人瓷?那不是景德山莊的進貢之物麽?小兄弟到我這裏來買,可是走岔了路……”


    黃心悟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緩緩道:“宮莊主,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裝模作樣不成?”


    ——宮莊主?


    ——黃心悟莫非瘋了不成?


    老者已抬起了頭,他的神情因為黃心悟這句話而變得非常奇怪。


    黃心悟望著他,悠悠道:“你麵上的人皮麵具倒真是精致……連每一道皺紋都如此逼真……難怪宮莊主舍不得將它取下。”


    老者目不轉睛地盯著黃心悟,目光之中驚疑不定,半晌才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黃心悟道:“在下姓黃名新。本是窮鬼一個,眼下卻因為盤纏的問題在浮梁鏢局裏麵打雜。”


    老者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陣,目光如刀,幾乎能夠刺穿對方的心窩。然而黃心悟卻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任憑他來回打量。


    隻聽老者一陣冷笑,“江湖代有才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嘿嘿……想不到宮某人隱居在此,竟然會被閣下認了出來。你到底是誰?師承何門派?隱姓埋名在景德鎮上又想幹什麽!?”


    ——他終於承認了自己是宮未明這件事。


    隻聽黃心悟道:“黃某方才已經向宮莊主言明。在下不過是一個窮鬼,自幼便在黃龍寺皈依,因為素喜遊曆山水,這才會為了盤纏之事在浮梁鏢局替人打雜……宮莊主可聽清楚了麽?”


    宮未明冷冷道:“我不管你究竟姓甚名誰,也不再問你師承何處。你今日至此,究竟有何貴幹?”


    黃心悟忽然一笑。他這一笑之中既有著少年人的憨厚純真,又不乏江湖老手的精明幹練,卻笑得宮未明心中有些發毛。


    隻聽他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宮莊主做了那麽多傷天害理之事,難道不怕會有報應麽?”


    宮未明聞言,登時哈哈大笑,“報應?這世上倘若真有報應這麽一回事,那麽有很多人早就該死一萬次了!小兄弟,你還年輕!不懂得江湖險惡!”


    他笑著笑著,突然聲音一收,陰森森地道:“你是怎麽識破我的?”


    黃心悟凝視著他,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送給過囡囡一隻牡丹瓷碗?”


    宮未明目光一長,“不錯!我還知道,她將那隻碗拿給你看了。但是這又如何?這種燒瓷手法,莫要說是景德山莊,便是龍泉汝州等地也能燒得出來,有什麽奇的?”


    黃心悟緩緩道:“單這一隻瓷碗的確沒有什麽特別奇特之處……但是那瓷碗底部的兩朵牡丹卻是與眾不同得很……”


    他看著宮未明頓了一頓,又繼續道:“宮莊主想必不知。黃某除了遊山玩水之外,於花草一道倒也算是有點閱曆。這兩朵牡丹形態雍容不比凡品,雖然隻在碗底繪了兩朵,卻隱隱然有藐視天下,豔冠群芳之勢……據在下所知,這個品種的牡丹卻有個名頭,叫做‘名花傾國’…當今天下隻有六盆。這六盆花原本都是皇宮禦花園中之物,然而當年太後壽辰,卻因景德山莊進獻美人瓷有功,特別賞賜了其中兩盆給宮莊主……在下說得可對?”


    宮未明聞言,麵色登時大變,“你…你竟然……你究竟是誰!”


    黃心悟搖了搖頭,道:“宮莊主方才不是已經說不問在下是誰了麽?”


    宮未明凝視他半晌,卻長出了一口氣,同時將麵上的人皮麵具緩緩撕下,露出了本來麵目。


    他看向黃心悟,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種激賞的神色,“很好!你很聰明!隻可惜還是太年輕了些……”


    黃心悟一揚眉,道:“黃某和宮莊主比起來,自然是年輕很多。”


    宮未明向四周看了看,這看似安寧祥和的村落卻不知何時已呈現出了無限殺機


    ——房屋邊、院牆後…甚至是樹叢中,都隱隱現出無數個黑色的暗影。


    黃心悟自然早已感覺到了,“宮莊主果然厲害……閣下能在此隱忍如此之久,竟然能設下這麽許多的埋伏……卻不單單隻是為了一尊美人瓷那麽簡單罷?”


    宮未明撚髯笑道:“哦?莫非你知道宮某想要做什麽不成?”


    黃心悟道:“宮莊主鉤深致遠,旁人又如何能知道閣下心中的真實想法?隻不過,你假借瘋癲,佯裝失蹤這件事,卻不免令在下心中生疑。”


    他不待宮未明答話,便又道:“宮莊主大概已經知曉天幽幫幫主顧子淵喪命之事了罷?”


    此時,夕陽已將近落到了山後,無盡夜色快要完全籠罩住這個小小的村莊。


    宮未明的整個人幾乎都已經隱藏在了夜色的陰影之中,因此他麵上的表情也隨之變得詭異了起來。


    隻聽他淡淡道:“這件事已然轟動武林,貴鏢局的何經天總鏢頭隻怕更因此而名動江湖,威風八麵了罷?”


    黃心悟道:“何總鏢頭威風到何種程度,在下卻不知曉。在下唯一知道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宮未明“哦”了一聲,“何事?”


    “當日,衛家莊的公子衛無傷以十萬兩白銀相托何總鏢頭殺顧子淵……這十萬兩倘若用在別人身上或許是天價,但是用在顧子淵身上卻也是物有所值……單憑天幽幫上上下下一年的開銷進項,隻怕也遠遠不止這個數目了。”


    “你究竟想說什麽?”


    “黃某想說的無非是,顧子淵身死之後,這天幽幫的大量財物卻又流向了何處?”


    “有道是‘樹倒猢猻散’……既然顧子淵已死,那天幽幫中的壇主香主也有不少,自然便各自斂財,各行其事去了?”


    “非也非也。據在下所知,天幽幫中的一眾高手並未因顧子淵之死而分得什麽幫中財物……隻因那天幽幫的寶庫之內早已空空如也,連一個銅板也沒有落下。”


    宮未明聞言,不由得皺眉道:“閣下究竟想說些什麽?”


    黃心悟淡淡道:“在下想說之事,已然盡言……哦,對了,還有一事。聽說那出錢殺人的衛無傷,昨日竟突然暴斃身亡,橫死家中……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位衛公子平時雖然也做過一些橫行鄉裏的不法之事,卻終究算不得什麽大惡……而今這一死……”他說到此處,卻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宮未明盯著黃心悟,半晌才道:“黃兄弟知道的還真是不少……宮某原本還想留你一命……可惜……”


    他一麵說著,一麵連連搖頭喟歎。


    四周的黑影已經越來越近,整座村莊更似已完全為夜色所吞噬。黃心悟負手看了看月色,又向周遭掃了一眼,這才道:“宮莊主,黃某該說的都已經說了,眼下天色已晚,這便告辭了。”


    宮未明含笑望著他,輕輕道:“不如由宮某送黃兄弟一程,可好?”


    黃心悟此時卻已轉過身去,背對著宮未明。


    隻聽他大笑道:“這卻不必了。宮莊主是何等身份,豈不折殺了在下?”


    宮未明剛要說話,卻在下一刻神色大變。


    遠方隱隱現出了十幾道人影,其中更有數人一向為他所熟悉。


    ——那些都是素有“天下第一堂”之稱的乾坤堂在贛皖一帶的地字分堂堂主。


    人影漸近,宮未明的神情亦是越發森冷,隻見當先六人雖然服飾打扮不同,形貌亦是各異,卻均是氣宇軒昂,儼然人中龍鳳。


    當中一人羅衣淺淡,清麗不可方物。然而,較之她容顏更勝出一籌的則是她那舉手投足之間的絕世風華。


    ——她正是太虛閣主,翦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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