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令千秋分別之後,黃心悟果然一路向北,往六安行來。


    此時正是七月夏末之時,一路之上,風光秀麗,景致無限,黃心悟邊走邊賞,心情大為暢快。


    誰知半途之中,卻又出了一樁事情,原來他在外遊行這些時日,盤纏卻已用得七七八八,眼下距六安路程尚遠,恐怕出不了江西便要身無分文了,他心中暗暗懊悔當日為何不向令千秋借些盤纏,眼下卻隻好將馬匹賣掉換些銀兩。


    這一日,卻是行到了景德鎮,黃心悟心知此地盛產瓷器,一向很是繁華,便牽著馬到街邊鬧市中去賣。


    他這人自幼信佛,因此卻有一種癡氣,旁人買賣自是價錢合適便可成交,他卻因馬乃眾生之一,雖是窮困潦倒,卻也要擇人而賣,生恐此馬受苦,因此一日下來,雖然問價者甚多,他開出的價錢也甚是公道,卻仍然沒有賣掉。


    眼見日頭偏西,隻得找了一家小小客棧住下,這一來,非但盤纏無著,反而憑空添了許多費用。


    次日,仍舊是牽馬上集,尋了一處空地將馬栓了,便盤膝席地而坐,等待買家。


    這集市上來來往往的除了本鎮住戶,多數都是慕名來此購買瓷器之人,因此便有不少人昨日見過他在此,見他雖是賣馬,卻並不吆喝攬客,凡有問價者先問其買馬作何用途,不由得均笑此人是個呆子。


    轉眼已是日到中天,黃心悟饑腸轆轆,便想在街邊尋個食攤打尖。正要牽馬而行,卻在鬧市之中望見了一人。


    那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也許是覺得那匹馬很高大所以特意跑來看看,也許是因為黃心悟沉默安靜的樣子吸引住了她。反正一定是有什麽原因,那個小女孩對著黃心悟純純地笑了一笑。


    黃心悟見她對著自己發笑,卻也對她一笑相應。誰知那小女孩見他笑了,卻似是醒悟了什麽,轉身跑掉了。


    這一日,黃心悟的馬又沒有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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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德鎮外的湖邊住著十幾戶燒窯人家。


    此時,已是日落黃昏。一名老漢正與女兒在茅草院外收拾器具,聽得路邊馬蹄聲響,二人不覺抬頭望去。


    那老漢精神甚是矍鑠,而他的女兒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生得容貌俏麗,雖是一身粗布衣裳,卻也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誰知,那一望之下,兩人竟然一起怔住了。


    那老漢臉上微微露出驚訝之色,而他的女兒卻已是癡了。


    隻見那馬上的乘客乃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公子,一身錦衣金鑲銀繡,麵貌英俊不凡,此時趁著湖光山色,更顯得卓爾不群,猶如天人降世。


    那錦衣公子見這父女兩人目不轉睛地望向自己,卻也向他們微微一笑。


    這笑容滿含親切之意,那少女一時之間不由得心神俱醉。


    ——世上竟會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錦衣公子一笑而過,策馬遠遠而去。那少女卻仍癡癡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萬般不舍之意。


    那老漢見狀,不由道:“這丫頭!真是發了花癡了!看見個英俊的男人就丟了魂兒!”


    那少女見父親出聲斥責,臉上登時一紅,低下了頭去。


    隻聽那老漢歎道,“那位公子啊……我們這種人家,卻是高攀不上的……”


    少女聽了此言,忙問:“爹爹可知道那位公子是什麽人?”


    那老漢見他追問,笑道:“你連他都不認識麽?”


    少女的臉更紅了,頓足道:“我平時都在家裏,連鎮子上都是少去,又怎麽會認識外邊的人物?”


    老漢道:“他可不是什麽外邊的人物……告訴你卻也不妨。他便是景德山莊莊主之子,宮家的少爺,宮綺筳。”


    ……………………


    宮綺筳剛剛進入山莊大門,便有一人迎麵奔來。此人正是他父親宮未明年輕時的隨身仆從、現任景德山莊總管宮迅。


    隻見宮迅滿頭是汗,一見宮綺筳便道:“少爺可算是回來了!這幾日可把咱們山莊上下急死了!”


    宮綺筳一見是他,便問:“我爹怎麽樣了?我離開這些時日裏,家中到底發生了何事?”


    宮迅聽少爺發問,似是想了又想,半天也沒有說出什麽。宮綺筳見狀斥道:“這是怎麽了?連句話都不會說了麽?”


    見少爺快要發怒,宮迅這才結結巴巴地道:“老爺……書房……鬧鬼……”


    宮綺筳麵色一沉,“鬧鬼!虧你想得出!世間哪裏有什麽鬼怪?都是一些裝神弄鬼之人編出來騙那些愚夫愚婦們的!虧你在我宮家待了三十多年!怎麽也相信這些愚昧之說!”


    宮迅忙道:“這……這不是我說的……是……”


    “是什麽?”


    “老爺說他親眼所見!”


    宮綺筳聞言,不覺一怔,當下道:“老爺現在何處?”


    “在他的臥房之中。”


    ……………………


    當宮綺筳見到他父親宮未明的時候,真是大吃一驚,臥房中的景象更是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了。


    ——昔日裏氣度高華,修整雅潔的景德山莊莊主,此時已經變得恍恍惚惚,衣衫邋遢。


    隻見宮未明蜷縮在桌子底下,全身不住顫抖,顯是對什麽事物極為恐懼。宮綺筳費了好大一番氣力才將他自桌下“請”了出來。


    他將宮未明安置在床榻之上,輕輕喚了一聲,“爹。”


    宮未明一聞人言,卻又滿臉驚懼,整個人便向床內躲去。


    宮綺筳見他居然連親生兒子都不認識了,登時臉色大變,向身後幾名從人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們難道沒有給老爺請大夫麽?!”


    那幾名從人見少爺發怒,“噗通”“噗通”登時跪了一地。


    “少爺!自從老爺那日神誌不清開始,我們已經把景德鎮全鎮的大夫都請了來給老爺診病……大夫們都說是驚嚇過度……十幾位大夫一連開了十幾個方子……老爺服下去都不見效……”


    另一名膽子稍大些的從人見狀便道:“老爺從那一晚自書房中出來之後,便神情恍惚,但是那時候還能認人……誰知幾日之後,竟連人都認不清了……整日價隻說他的書房之中……有……有鬼……”


    “鬼?……除了老爺,誰還見過書房有鬼?”


    眾人麵麵相覷,都是搖了搖頭。


    宮綺筳沉思片刻,轉身出屋,徑自去了宮未明的書房。


    宮未明的書房之外沒有任何香花,隻種了一叢竹子,和幾棵芭蕉。


    他這麽一個喜歡美人的人,居然卻不喜歡鮮花,倒也頗令人玩味。或許,他喜歡的,並不是世間活色生香的美人,而隻是他書房之內的那幾尊瓷像而已。


    宮綺筳並未直接進入書房,而是先在書房四周繞行了一圈。


    他在一棵芭蕉前麵停留了片刻,似是仔細看了一下芭蕉微有殘損的葉子,便又舉步,繞到了書房的另一麵,再一折,又回到了書房的門前。


    書房之中,沒有任何異狀。


    宮綺筳一進書房,便向四周打量,見書房之中的陳設均仍放置在自己出門之前的位置,毫無改動。便一直走到了書房西側的牆壁之前。此時,他的目光自然是落在了那麵牆壁之上。


    ——父親的書房中有一間密室,這是他自幼便知道的。雖然他並未進入過這個山莊禁地,卻也清楚地知道它的位置。


    此刻,這麵牆壁之上掛滿了書畫。宮綺筳知道,在這其中一幅字畫的背後,必定藏著一道暗門。他甚至知道這個暗門的所在。


    但是,眼下,他卻還不能打開這道門。


    隻因他的父親宮未明並未將開啟暗門的方法告訴他,而且暗門之後的機關更令他十分忌憚。


    於是,宮綺筳在牆邊沉默了半晌,便退出了父親的書房。並且吩咐宮迅,如無自己的許可,任何人都不可擅自進入此處。


    宮迅在門口侯了半日,見宮綺筳終於出來,這才舒了一口氣,道:“少爺……你可算是出來了……”


    宮綺筳橫了他一眼,“怎麽了?這裏不過是我父親的書房而已,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值得你如此大驚小怪?!”


    宮迅向書房之中望了一眼,便迅速將眼神收回,低聲道:“這裏雖然不是什麽龍潭虎穴……但是少爺也要小心才是……免得撞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宮綺筳見他仍是相信鬼神之說,心中極是不耐,當下便道:“住口!我們景德山莊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老爺不過是夜半在園中受了些風寒,痰迷心竅,這才神智混亂而已。”他抬足剛要向外間行去,卻似想到了什麽,轉身向宮迅道:“你去將全莊的人都叫來!就說我有話吩咐!”


    宮迅聽罷,卻有些猶猶豫豫地,不動身,宮綺筳見狀,“你怎麽還不去?”


    隻聽宮迅含含糊糊道:“那……二姨娘那裏……也要去通報麽?”


    宮迅躬身說了半晌,隻不見宮綺筳答言。他抬起頭來,卻見宮綺筳恍若不聞一般,早已到了院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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