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二十八年秋,皇帝於木蘭圍場狩獵時不慎跌落下馬,身受重傷,不治而亡。二十五歲的太子於京城倉促登基,次年改年號為景昭。即位以來,新皇帝大力起用新人,宵衣旰食,勵精圖治,短短的幾年便做到了政事通達,人心和順,很快又開啟了一個新的太平盛世。


    景昭四年春,清明剛過,杭州城又飄起了幾場杏花微雨。雨過天晴後,走在城中潔淨的石板路上,隻見一片片未幹的水跡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濕潤的空氣裏有著樹木嫩芽的清香,和著淡淡的花香一起逸入鼻端,不由讓人心曠神怡。


    幽靜的小巷裏,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正在其中匆匆穿行。隻見他身著青布短衫、粗麻長褲,一副穿街走巷的貨郎打扮。雖然衣衫粗簡,可那俊秀的五官和挺拔的身形,還是難以掩住那出眾的氣質。幾個相攜而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與之擦肩而過之後,個個都忍不住回頭張望。哪裏還瞧得見那人身影?


    穿過幾條曲曲彎彎的巷子,年輕人很快就來到了城中最熱鬧的這條街。出了巷口,正對著的便是蘭草堂。比起幾年前開業的時候,蘭草堂的店麵已經擴充了許多。店裏人們正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的事,時不時還有小轎停在店門口,有婦人在家人的陪同下穿過大堂,直往那後院而去。


    年輕人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便跟著一個婦人身後進了店堂。正要跟去後院,眼角餘光瞧見幾個夥計要上來攔著他。年輕人微微一笑,幾個巧妙的挪步閃身,已是先於那婦人進了後院。


    “哎哎哎——那裏是不能進的!”幾個夥計連忙追趕了進來。


    後院裏幾個姑娘在院中空地上晾曬藥材,忽見一群人追著一個年輕的後生闖了進來,頓時慌了手腳,紛紛地躲了開來。


    這裏也正是繁忙的時候,隻見正房內各色女子或行或坐,有等候診病的,有服侍茶水的,有抓藥煎藥的,還有拿著賬簿記賬結算的。最引人注目的是診室中端坐案前那名少婦打扮的女子,隻見她正專心致誌地替人把脈,清麗的麵孔總讓人忍不住多看她兩眼,高貴的儀容令那些富家女子都相形見絀。最可貴的是她那笑顏,輕輕淺淺的帶著些少女氣息,讓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女子。她,就是江南首富湛少楓的妻子,鼎鼎有名的絕代神醫林芷蘭。


    芷蘭聽得外邊吵鬧,不由得皺眉朝外看去,卻見那年輕人就那麽直接地走了進來。他帶著一身風塵仆仆的氣息,卻有著陽光一般的笑容。


    “姐姐。”隻聽他喚道。


    望著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一屋子女人不由得呆滯了一瞬。


    前堂的幾個夥計也趕了過來,不敢貿然進屋,隻在門外大聲說道:“林大夫,容小的們進去把那登徒子拿下來!”


    “不必了,你們回去做事罷。”芷蘭擺了擺手,從書案後起身站了起來,帶著一臉欣慰的笑容朝那年輕人走去,說道:“風兒,你總算回來了。”


    原來,這年輕人正是遊曆歸來的觀風。旁人聽得這是姐弟倆,不由都探著腦袋往這邊張望。隻見這兩人,一個生得美如冠玉,一個長得柳嬌花媚,麵孔中確有幾分相似之處。


    芷蘭引著觀風去了裏間,門剛一掩上,她就換了一副埋怨的顏色說道:“這回一走又是一年多,爹娘都給你氣壞了,尤其是娘親。我們也都以為你在外邊已經待得樂不思蜀了呢。”


    “哪裏哪裏,”觀風連忙辯解道:“我這不是一回來就趕著先來見姐姐你麽。”


    “哼,”芷蘭哧的一笑,瞥了弟弟一眼說道:“見我?來試探口風才是真的罷?”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幾案前坐了下來,親自沏了杯茶水。


    被姐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目的,觀風的臉色有些訕訕的,搔了搔腦袋陪笑說道:“那……既然說到這個了,家裏最近有沒有……再提那個說親的事兒?”


    芷蘭責怪地瞟了他一眼,說道:“又讓我說中了。難道爹娘再逼你成親,你就再跑掉?虧你也是見過一些世麵的人了,做事怎的還是這樣沒成算?你看看你這一身髒兮兮的模樣,來,還是先喝口水罷。行了這麽多的路,一定也累了。”說罷又親自將茶遞了過去。


    觀風接過茶水一飲而盡,一抹嘴嘻嘻笑著說道:“還是姐姐知道疼人。那個……成親的事,還望姐姐能在爹娘麵前替我說兩句公道話。你看,大哥已經為林家添了兩個孫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既然如此,又何必逼著我成親呢?姐姐你也知道我,走南闖北、從來就待不住的一個人,萬一要真成了親,豈不誤了人家姑娘?”


    芷蘭兩手一攤不無遺憾地說道:“這個,我表示愛莫能助。爹娘決心已定,並不是我一兩句就能說服得了的。再說,這事都已經跟李家的人說定了,聘書也都下了,就等著你回來成親了。”


    “啥?!”觀風頓時作風中淩亂狀:“我、我人都不在,他們怎麽就這麽定下來了?”


    “這有什麽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芷蘭不疾不徐地說著,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不仔細看的話,便看不出她眼睛裏閃過的那一絲微微的狡詐之色。


    “不行!既然這樣,我還是不能回去!牛不喝水強按頭,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說不定再過個一年半載的,他們就打消這個念頭了。” 觀風憤慨地說著,起身又要走。


    “誒……”這一下,他不但起不來,而且忽然有種體內的力氣正在迅速流失的感覺。他又努力抬了抬腿,發覺完全不能動彈。身子癱成了一堆泥,軟軟地陷在椅子裏動也不能動。桌上他喝過水的那個杯盞穩穩當當放在那裏,光潔的釉麵上一對荷間遊魚,似在無聲嘲諷著他的疏忽大意。


    回過味來,觀風氣恨恨盯著姐姐一字一句說道:“你、下、藥!”


    此時的芷蘭笑得桃花燦爛,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道:“看來你的道行還是不夠深呀~~要是行走江湖時遇上俺這種惡人可咋辦呀?所以說嘛,還是在家安生待個幾年閉門思過罷。”


    “你不是保證過以後再不用毒的嗎!”


    芷蘭笑眯眯說道:“偶爾還是會手癢的嘛。”見觀風陰沉著臉動了真氣,遂安慰著說道:“你也別怨我,其實我也是奉命行事。這一回,可是娘特許我這麽做的。”


    觀風臉色稍霽,但還是不大相信:“娘會讓你對我下藥?”


    “去年你不告而別,音信全無,娘親真正是氣壞了。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見她動這麽大的氣。她說了,下一次隻要見到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你扣押下來,哪怕……是用不那麽光明正大的手段。這可是她親口吩咐下來的,怪不得我。”


    聽了這話,觀風歎了一口氣,說道:“想不到,這回真把娘給惹惱了……我隻是不想成親而已,倒不是存心給爹娘找不痛快的。”


    “這話,你還是自己跟他們說去罷。”芷蘭看著他搖了搖頭,又開門喚道:“畫眉,叫幾個人把轎子抬過來。畫心,把少爺攙出去,送他去林府。”


    “好。”那姐妹倆早在外邊聽得一清二楚,笑得樂不可支,聽得芷蘭吩咐,就立即行動起來了。


    眼見畫心進來要扶他,觀風慌忙說道:“不敢勞師母大駕,一會兒讓他們把我抬進去就是了。”


    畫心笑著揶揄道:“這會兒倒講規矩了,你師父出去尋了三個月也沒找到你,回來著實惱了一陣子。我看你啊,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麽應付這個局麵罷。”


    目送著那頂小轎離開了小院,芷蘭的笑容越發輕快了。這一來,總算完成了母親交下來的任務。當然,弟弟能夠回家,她更是由衷高興。三年前,顧鬆筠和畫心成婚,從此便收心留在湛家鏢局,做了總鏢頭。十七歲的觀風便獨自出師闖江湖,剗惡鋤奸,做了幾樁大快人心的案子,很快便在江湖上立身揚名,有了自己的名號“玉麵公子”。雖然父親早已默許了觀風的這些作為,可母親畢竟愛子心切,不放心小兒子一個人在外漂泊,於是便替他看好了一門親事,以為隻要成了親,就能把他拴在身邊了。


    芷蘭並不認為母親這種天真的想法會奏效。她之所以會聽母親的吩咐把弟弟扣下來,主要還是因為這門親事的另一個主角——那位李家小姐。一想到那個古靈精怪的少女,芷蘭的唇角不由自主又浮起了一絲狡黠的笑容。這樣兩個有趣的人,若是碰到了一起,會發生什麽樣的故事呢?她真是非常好奇。


    診完了最後幾個病人,芷蘭便迫不及待地要打道回府看好戲了。轎子剛走出一條街,她又突然改了主意:“等等,先去清風書院。”


    ——————————————


    這麽多年過去了,清風書院依舊還是杭州最好的學堂。由於當初是由幾家富戶一起出資建成的,故而在這裏念書的孩子,出身都是非富即貴。幾年前林慕白退隱杭州,便被邀請至書院教書。在他的提議下,出資最多的湛家決定降低學堂收人的門檻,束脩銀子減去大半,但無論貧家富戶的孩子,都要經過考試方能入院。這番舉動自是受到了百姓們的積極響應,雖然在當時遭到了一些大戶的抵觸,但經過一番勸說,終於還是推行了下去。


    在林慕白的主持下,清風書院男女兩院的讀書風氣都變得更加濃厚了,許多天資聰穎卻出身貧寒的孩子也有了更多的機會出人頭地,考中秀才的更是不勝枚舉。在杭州但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以能考入清風書院為榮。甚至有那外鄉人家的子弟不遠千裏慕名而來,隻為拜在林先生門下為徒。


    此時還未到放課時候,聽門上人說林先生正在書房批閱試卷,芷蘭便徑直往書房所在的裏院去了。


    日光正暖,路麵上前一夜的水跡已被曬得幾無蹤影,隻有裏院院牆外的一排修竹下,微鬆的土壤還透著些濕意。順著這排竹子,越往裏走越顯靜意。外院的朗朗讀書聲愈來愈遠,順著風捎來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聽來也頗有趣。


    芷蘭剛走進裏院,就瞧見父親已從書房中走了出來。隻見林慕白一襲天青色長袍,棉布已洗得微微泛白。腰間掛著一塊羊脂玉佩,隨著他穩穩的步態輕輕擺蕩,在衣袍間若隱若現。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修飾。幾年來的賦閑讀書生活,遠離了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心靜身輕之下,益發顯出了他飄逸淡雅的君子之風。


    芷蘭邁步進了月門,略帶著嗔怪地說道:“每次都是這樣,還沒進院您就先知道了,想給個驚喜也不能。您現在做了先生,警惕性卻還是這樣高。”


    林慕白微笑著說道:“正因為作了先生,才萬萬不能放鬆警惕。這滿院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都是一肚子的鬼主意,一不小心就會給他們捉弄了去。你忘了,你自己當年是如何整治先生的?”


    芷蘭撲哧一笑:“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偏偏您和娘總愛提。”


    “今日怎的這樣得閑,可是想來看看辰兒的課業如何了?”林慕白一邊向外走一邊問道。


    “非也。”芷蘭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說道:“有您親自調教,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今天來,其實是給您報喜的。”她神秘地眨眨眼睛,本想等著父親追問,卻還是忍不住透了口風:“風兒已經回來了!”


    “喔?”林慕白微微露出幾分驚訝,隨即又說道:“這確是個好消息!他人呢?”


    “已經被我給押送回家了。這一回,他很難跑掉啦。”在父親麵前,芷蘭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情。許久沒用的看家本領,還是這樣讓她引以為豪。


    看她喜形於色的樣子,林慕白也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想必你這次又動用了非常手段了。”


    “是呢。據我所知,今天娘親剛好請了李家母女來府中做客,在這個當口把風兒送回去……哈哈,爹爹,今天放了課就別去下棋啦,快快回家吧!”


    “原來如此,難怪你親自跑來報信,原來為的是這個。”林慕白突然放緩了腳步,又說道:“其實,我這裏也有一個新消息。既然你要回去,就由你轉告給府裏罷。”


    芷蘭也停了下來,好奇問道:“什麽事?”


    “記得你還有個姑母吧?”


    “姑……”芷蘭愣了一下,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道:“啊,那個……明月?”這位明月公主當年在京城府中興風作浪,很是製造了些麻煩。後來突然昏睡失憶,眾人順水推舟賦予了她一個新的身份,即是林慕白的妹妹,終於省卻許多麻煩。而後此女遠嫁山西,與林家幾乎再無任何瓜葛。二十年來,芷蘭很少聽到她的消息,幾乎都要忘了還有這麽個人了。


    林慕白微微皺眉,低聲說道:“什麽明月,沒有這個人。”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但他還是十分謹慎。


    芷蘭笑著附和:“對,沒有這個人。那……姑母怎麽了?”


    “她要來探親了。”


    極其平常的一句話,聽在芷蘭耳朵裏卻是一樁壞消息。“探親?她怎麽突然想起來探親了?該不會是記憶恢複了吧?”


    “你想太多了。”林慕白微笑道:“她的夫家剛好要在杭州開分號,這次是她的大兒子來主持生意,她就順便跟來探親了。再者,即便真的是恢複了記憶,又有什麽意義呢?”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很快就打消了芷蘭的顧慮。是啊,即便是明月恢複了記憶,又有什麽關係呢?那麽多年過去了,從前的恩怨也早該放下了。相比從前的身份,現有的生活對她而言才是幸福美滿的吧。


    “話雖這樣說,想想當年她做的那些事,到時見了麵,叫她姑母還真是別扭……”芷蘭嘟嘟囔囔說道。


    林慕白笑著搖了搖頭,突然站定了,轉過頭來說道:“蘭兒,你可知‘放下’二字何解?”


    芷蘭一時有些疑惑,不知父親是何用意,愣怔著說道:“放下?不就是放下來麽?”


    “再想想看。”


    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讓芷蘭有些莫名其妙,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不再執著即是放下。”林慕白提點女兒道:“放下我執,即得自在。雖然那時你對她下了藥,初衷是為自己,卻也讓她得到了解脫。既然她已放下過去,你又為何心存芥蒂?可見並未真正放下。”


    芷蘭張了張嘴正想要辯駁,怔了一會兒卻發現無言以對,半響才說道:“總之,來者即是客。她既來了,我們歡迎便是了。”她頓了頓,又說道:“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您記著早些回家,帶上辰兒一起,他也很久沒見過舅舅了。”


    “好。”


    看著芷蘭意興闌珊地離去,已不複來時那興興頭頭的模樣,林慕白不覺好笑。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啊。”他微笑著走進了學堂裏。


    ————————————————


    林家如今與湛園比鄰而居,同在西湖邊上。兩家人平日往來頻繁,好得就如同一家人一樣,不分彼此。在那天朗氣清的日子裏,若是有興致,劃著小船便能相互串門了。不過今日,芷蘭並沒有回湛園,卻是直奔林府而去。


    林夫人相中的那位小姐名喚李靈兒,出身富貴,才貌雙全。她的家族與湛家有生意上的往來,通過湛少楓,李家和林家也因此結識。其實,像李靈兒這樣的大家閨秀在杭州也並不少見。她之所以深得林夫人喜歡,是因為她人如其名,靈心慧齒,是個極有主意的人。在林夫人眼裏,隻有這樣的姑娘才鎮得住成日裏東遊西蕩的觀風。


    芷蘭也頗喜愛這靈兒,因她骨子裏其實是個活潑頑皮的少女,不似那些沒有個性的尋常女子。以芷蘭對她的了解,這姑娘斷不會坐等著別人來決定自己的人生大事的。在這一點上,她和觀風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從認識李靈兒開始,芷蘭就一直在盼著這兩人相見的那一刻。那場麵,即便不是相見歡,也一定不會平淡無趣的。


    就這樣懷著滿腹惡作劇的想法,芷蘭興衝衝回到了林府。當她趕到時,隻見林李二位夫人正談笑風生,兩個小輩分別坐在各自母親的下首,卻皆是一副安安分分、低眉順眼的模樣,不由讓人心生詫異。


    見芷蘭來了,林夫人便笑著招呼她進了屋。芷蘭分別和眾人寒暄了幾句,同時又悄悄留意著觀風和靈兒兩個人。靈兒今日並不多言,且始終眼眸低垂,從不正視觀風這邊,似有無限嬌羞之意。


    “想不到靈兒也會有害羞的時候呢……”芷蘭心中暗想。再看觀風,隻見他端坐在椅上紋絲不動,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個穩重之人,殊不知其實是因為軟筋散尚未消退的緣故。雖然暫時不能動彈,但在談話間,觀風一直笑容謙和,言語得體,全然不似往日沒大沒小的樣子,甚至還有幾分哥哥觀雲的影子。在芷蘭的記憶中,弟弟從未這樣溫文爾雅過。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但芷蘭也未曾預料到觀風的轉折會這樣突然。隻是……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芷蘭越看越覺得弟弟的笑容背後藏了些什麽,卻又一時看不透。正當她在胡思亂想時,李家母女要告辭了。


    林夫人和芷蘭都起身準備送客,隻有觀風一動不動。隻見他滿懷歉意地笑了笑,對那李家母女說道:“小侄有傷在身,不便行動,隻好失禮了。改日養好了傷,必將親自登門拜訪。”


    他話音未落,眼尖的芷蘭已經瞧見了一絲端倪。就在那一瞬間,觀風和靈兒不約而同看向對方,目光剛一碰到立即就閃開了。幾乎又是同時,二人臉上都現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妙神情,但轉瞬即逝。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但芷蘭很確定,那絕不是兩情相悅的表情。


    “這可就奇怪了……難道這兩人先前認識?”芷蘭兩下裏觀望,卻再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了。


    送客時礙於兩位長輩都在,芷蘭也不便向靈兒發問。待人都走後,她才又回到正廳追問觀風。此時的觀風卻如同鋸了嘴的葫蘆,任憑怎麽問也不肯說。


    “你現在是怎樣,又同意這門親事了?”


    “嗯,啊,沒說過同意。爹娘做主,也輪不著我說話。”觀風又回到了嬉皮笑臉的樣子,仿佛剛剛那個謙謙君子不曾存在過。


    “之前不是要死要活地逃婚麽?現在怎麽突然就轉了口風?”


    “我也沒有轉啊,這不是姐姐你說的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見他這樣無賴,芷蘭也不想和他理論,又問道:“剛剛那位小姐,你們是否早已認識?”


    “不認識啊。”


    “沒見過?”


    “沒見過。”


    “信你才怪!”


    “信不信由你啊。”


    “你……”芷蘭深吸了一口氣,幽幽說道:“你知道嗎?我本來是要給你解藥的。現在看來還是算了,你就在這椅上坐上一天一夜吧。吃飯什麽的,自有人會一口一口喂你的。”她說罷轉身就要走。


    這下輪到觀風著急了:“一天一夜……別、別走呀!我說還不行嗎?”


    芷蘭滿意地坐回椅上,笑眯眯說道:“洗耳恭聽。”


    觀風清了清嗓子說道:“去年元夕的時候,大家一起出去賞燈。你還記得嗎?”


    “嗯,”芷蘭點頭,說道:“不過後來好像走散了。”


    “對,我落在後邊了。當時我在鬆竹齋見到一方硯台,覺得姐夫肯定會喜歡,就想要把它買下來,結果有個小兄弟和我同時看中了那方硯台。我們誰也不願讓步,於是便不斷加價,他出二十兩,我就出三十兩,就這樣一直加到了一百兩。那店主倒不是個貪財的,見我們爭執不下,於是便講了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


    “猜燈謎。他出謎麵,由我們二人來猜,猜中者才能買那硯台。猜不中,誰也不賣。”


    “確是個好法子。那麽,後來誰猜中了?”芷蘭興致勃勃地問道。


    “嗬嗬,那還用說,當然……不是我。總之,東西就被那人買去了。”


    觀風說完這些,便沒有下文了。芷蘭愣愣等了一會兒,方問道:“然後呢?”


    “沒有了,就是這樣了。”


    “啊?可你根本就沒有提到過靈兒啊……”忽然間,芷蘭恍然大悟:“你是說,那位小兄弟就是她?那天她是女扮男裝?”


    “嗯。”


    “這樣啊,就因為一個硯台,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啊。看你們兩個那陰惻惻的表情,倒像是有多大的仇似的。不對……”芷蘭轉念一想,又說道:“肯定還有什麽,否則就這麽點兒小事,你也犯不著極力隱瞞。”


    觀風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好吧,我都說了。當時看著她得意洋洋取了硯台要走,我突然就覺得很生氣。東西本來是無關緊要的,隻是這麽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就因為她半路出來攪合了一下,我有錢也不能花,感覺真是氣悶。”


    “然後呢,你打人了?這可就嚴重了啊。”芷蘭凝眉說道。


    觀風瞪了她一眼,說道:“怎麽可能,我是那種人嗎?我不過就是……伸出腳勾了她一下而已……”


    聽了這話,芷蘭徹底無語了:“你是六歲小孩嗎?”


    “當然不是!所以,在她快要臉著地時,我又良心發現把她抱住了……”


    芷蘭撫額無力地說道:“抱住了?你可真是……”


    隻聽觀風繼續說道:“還沒完,我還沒來得及把她扶起來,誰知她竟用那硯台偷襲我,一下子就把我擊倒在地。”


    “不可能。你一個武林高手,怎麽可能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兒給打倒?”


    隻見觀風俊臉紅了一紅,有些尷尬地說道:“咳咳,她那一擊……很準,我又沒來得及防備,等我爬起來時,人已經跑遠了,……總之,今日一見,我才知她竟是個女孩子。所以,我這才明白為何當時我明明救了她,她卻恩將仇報。”


    聽到這裏,芷蘭已經笑得內傷了。“恩將仇報?你也好意思說……哈哈哈……”


    觀風兩頰漲得通紅,氣鼓鼓說道:“我已經都如實說了。解藥!”


    “哈哈哈……你也有失手的時候……”芷蘭拿出解藥,仍舊笑個不停,“娘果然厲害,替你相了個這麽合適的媳婦兒。”


    “誰說她是我媳婦兒了?我可沒有答應!”


    “哦?那剛剛是誰在李夫人麵前說要登門拜訪的?”


    觀風眼睛有些心虛地轉向別處,嘴上卻仍是不鬆口:“我是為報那日一擊之仇!”


    芷蘭“哧”地哂笑一聲,也不再出言激他,隻將解藥溶在茶水中,送到他嘴邊一飲而盡。放下茶盞,方語重心長地說道:“靈兒是個好姑娘,莫要負了她。”說罷轉身離開了。


    倔強的觀風張了張嘴又想反駁,終於沒有說出來。


    ————————————————


    日光漸西落,當天上的霞雲聚成一片時,林慕白已經牽著五歲的外孫湛小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到了家中,父子舅甥相見,又是另一番歡喜之情。稍晚些時候,湛少楓也過來了,一同前來的還有湛文炳和方姨娘。


    為了迎接觀風再一次的遊曆歸來,湛家還特意帶來了珍藏多年的好酒。就在那臨湖的賞月亭中,兩家人再一次齊聚一堂,杯酒言歡,共享良辰美景。


    晚宴後,興致勃勃的湛小辰一心想要坐船,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湛少楓和芷蘭便帶著他夜遊了一次西湖。這夜的月光柔和朦朧,漫天都是閃亮的小星子兒,映得湖水波光瀲灩。小船緩緩前行,帶起湖麵漣漪陣陣,倒映的星星便跟著閃動起來。湛小辰興奮地彎下腰去攪動那湖水,好似真的能撈起一顆星星似的。芷蘭擔心他玩水著涼,便將他仔仔細細攏在了懷中。那小人兒不得玩盡興,滿心的不悅,卻又掙不脫母親的懷抱,隻好癟著嘴不情不願地坐著。湛少楓坐在船的那一頭,一邊慢慢地劃著槳,一邊聽芷蘭講著白天裏的各種事情,不時穿插著小辰的學堂趣事,他突然覺得,這一天所有的疲憊都煙消雲散了。


    當芷蘭提到觀風和靈兒的事情時,湛少楓笑著說道:“其實今日不止成了這一樁姻緣。”


    “哦?還有另一樁?是誰?”


    “卿伯父和淩姑娘。”


    “啊?”芷蘭驚訝得下巴都合不攏。“我沒有聽錯吧?卿大夫和淩薇?我怎麽一點都不知情?”


    湛少楓點頭道:“我也是今天才從父親那裏知道的。”


    芷蘭感慨道:“千裏姻緣一線牽,真是什麽人都有可能啊。”


    “娘,什麽叫千裏姻緣一線牽?”湛小辰在母親懷裏揚起了小小的腦袋,好奇問道。他藍藍的眼睛映著星月的光,顯得澄明又潔淨。


    “呃……這個等你以後長大了就知道了。”


    小辰看了她一眼,心懷不滿地說道:“哦,又用這句來糊弄我。沒關係,反正書上都有,我回去自己查好了。”


    芷蘭和湛少楓對視了一眼,二人都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這時,小人兒又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娘,聽說我還有個姑奶奶,怎麽從來沒見過啊?”


    “這個麽,說來可就話長了。你有耐心聽麽?”


    “要聽要聽!”


    槳聲月影裏,小船漸漸駛遠了。夜色沉醉,就連岸邊新吐嫩芽的柳條兒也停止了輕輕的擺蕩,然而要講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很多年以前,在遙遠的京城……”


    ————————————————


    本不打算寫番外的,最終還是狗尾續貂了。新文籌備中……(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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