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淺田慶真有些多慮了。


    直到他一步步走到彌生石垣外,站在那塊刻有“來者止步”字樣的下馬石跟前,城牆上手持大筒的杜跌奴隸武士也隻是瞄準,而沒有誰真正向其發射致命的彈丸。


    當然,這可能也有其背後兩杆指物旗上,那“淺田慶真”、“退治百魅”八個大字的功勞。


    不過,也並非全無異常。


    本來,下馬石這裏就是商人購買直江津邸報的地點,每日遊人都如織。可是現在,這個地方除了身穿婆娑羅風格狂徒裝甲的淺田慶真之外,再沒有一個其他人。


    “打開垣門,接受審查,若有違抗,生死無算!勿謂言之不預,勿言聽信長官!”


    淺田慶真抬手戟指,對著城頭大喊。他的狂徒裝甲胸前左右,分別掛有大小形製不一的“鳩尾板”和“旃檀板”,起不到太多防護作用,跟胸前掛了副快板也似。


    不過,由於他的動作,這兩塊板子和裝甲磕碰,發出“呱嗒呱嗒”的聲音,很有趣。


    城頭上,一些尚不明白情況又或者心大的杜跌奴隸武士,甚至被淺田慶真的舉動給逗笑了。


    雖然他們因為知道對方是出雲城淺田家子弟,所以不會輕易開會起釁,但是卻並不妨礙他們覺得,這位身穿原本倭桑帝華而不實大鎧式樣裝甲的貴族少爺,其實本質上就是個繡花枕頭。


    “退治百魅”,口氣倒是不小。可是,著甲卻不配刀劍,百魅是如何退治?


    難道是被笑死的麽?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而且,那些因為奉了彌太郎之命謹守關礙的杜跌奴隸武士,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見叫門無效,淺田慶真也不氣惱,兩手從兜鍪向下捋了一捋,就好像在撫平長須。緊接著,這一雙手掌就分別抓住了“旃檀板”和“鳩尾板”,用力將上麵捆著的繩索扥斷。


    兩塊板子輕輕一磕,呱嗒一聲脆響。


    旃檀板被其丟在了地麵上。下一秒,這塊一尺多寬、兩尺來長的旃檀板子就像是被折疊的紙片似的,一層層打開,裏麵藏著的那個拚接法陣亦是露了出來。


    淺田慶真抬腳踩在了上麵。


    法陣激活。白色的陣法線路倏爾向著一處聚集,而且刹那間就被某種力量將其二維平麵圖形拉扯成了一個三維的圖像。若是去過出雲城的人看到它,肯定就會一眼認出,這不就是那門矗立在出雲城正門頂端的、被命名為“國崩”的機械巨炮的模樣麽?


    當淺田慶真的腳掌離開發展,三維圖像最終還是凝成了實體,並且又等比例放大了數百倍。那門被命名為“國崩”的機械巨炮,竟然真的被一塊旃檀板,從出雲城的城頭借了過來。伴隨著“嘎吱吱”的齒輪咬合聲響,國崩巨炮竟然開始了自動裝填。


    城頭上的杜跌奴隸武士們,這一下子全都傻了眼。還是一些旗隊長的反應迅速且果決,這時也顧不得對出雲城淺田豪閥的敬畏了,他們隻得下令手下開火狙擊敵人於陣列之前。畢竟,哪怕事後被淺田家追殺報複致死,也總好過現在就成為國崩巨炮下的冤魂。


    然而,命令還是下得晚了一點。


    除了旃檀板之外,淺田慶真剛剛還扥下了一枚鳩尾板。後者沒有被其扔到地上,而是直接拍碎在了自己這身婆娑羅狂徒裝甲上麵。當鳩尾板破碎之後,裏麵封印著的另外一件武備也顯露出來。


    六根粗如鵝卵的炮管,由電機驅動的轉輪,恰好和狂徒裝甲肩部基座相配套的榫卯件……淺田慶真將這管恰好就名為“鳩尾”的轉輪速射炮,一下子扛到了肩上。


    咚、咚、咚、咚、咚……


    如神人擂鼓似的響聲,接連不斷。刻繪有空間法術咒文的彈匣,將一枚枚如同雞卵大小的榴彈持續輸送到槍管裏麵,隨著電機轉動,這些榴彈一枚枚地被發射出去。


    六根炮管,每六發榴彈之中就有一枚曳光彈。哪怕是在清晨時分,也會在空中劃出一條條閃亮的紅色尾線,就好像是搖曳的鳩尾一般——而這,也正是這把武器名稱的由來。


    就好像是雨滴擊打在泥地,每一枚鳩尾榴彈都會在彌生石垣的牆頭上,砸出些直徑將近一碼的“坑點”。聰明點的杜跌奴隸武士旗隊長,趕緊讓手下從牆頭撤下。而不聰明的……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機會再次履足這方土地,直接就被一枚枚榴彈碾作塵泥。


    不僅如此,當淺田慶真扛著鳩尾炮犁過一便彌生石垣的牆頭之後,那門被其召喚出來的國崩巨炮也完成了自動裝彈。


    轟隆隆……


    伴隨著一聲如同雷鳴似的巨響,以國崩巨炮為圓心,方圓數十碼之內地麵上鋪著的青石板都一下子被震出了條紋狀的裂隙。靠近圓心的那圈青石板,甚至被震成了齏粉。


    空氣被炮彈撕碎,無形的氣罡甚至凝成了一條長線,直接貫穿向了彌生石垣的正門。而順著這條罡氣“細線”看去,從彌生石垣的正門、中部高聳的天守閣,直到後方的小山,全都一覽無餘。那枚從國崩巨炮之中射出的炮彈,竟是將這座彌生家的堡壘直接打了個對眼穿,最後沒入山腹之間。


    完成了一次射擊,那門巨炮的機械齒輪再次“嘎吱吱”地自行裝彈。不過,縱然其威力如此,淺田慶真則是不由得撇了撇嘴。“就跟之前那位謝伊先生說的一樣,出雲城的氣魄還是小了些,這門巨炮雖然名為‘國崩’,但實際上也最多就是能是撕碎一座城池,還是叫‘摧城’更真實一點。”


    隻是,淺田慶真雖然愛說真話,可是彌生石垣裏坐鎮的人(或者說那個彌太郎)卻不能真的對國崩造成的破壞熟視無睹。他的這座大宅,特別是那座被其寄予“厚望”的天守閣,可是再禁不住下一炮的摧殘。若是任由國崩再來上一發,已然搖搖欲墜的天守閣,恐怕就要化作一地坍圮了。


    “那是我的唯一退路!”站在天守閣頂端的彌太郎,眼睛通紅,心潮更是澎湃。


    他早就知道自己所作所為,是犯了大忌諱的。也大約就是在旬月之前,他才下定了決心,花了大價錢,讓人剖出了那個在直江津苦役營服刑的羅刹妖的心、肝、脾、胃,移植到了自己體內。


    通過這種改造,彌太郎將奪取了羅刹妖的血脈,將自己從人類變成了一種魔鬼。一來,他這是為了增添自己已經時日無多的壽元;二來,擁有了妖魔的力量,可以讓他完成年輕時在直江津目睹巨龍奎斯大人激戰、繼而產生心向往之的夙願;三來,冥冥之中,他感覺自己如果變成了魔鬼,可能會更適應未來灰燼世界的環境,在這個位麵活得更好一些,爬到更高的位置俯瞰庸碌的凡人。


    然而,他想的畢竟隻是他想的,而其行為則確確實實違背了永序之鱗商會訂立的規矩。


    不逾矩,從心所欲,沒有任何毛病,商會也會給予各個人相應的權利;而個人若是膽敢將自己置於規矩之外,永序之鱗的態度從來隻有一條:無論付出何種代價,總要證明規矩就是規矩。


    故而,彌太郎沒有心存僥幸,他還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那座天守閣裏,有一個同樣是花大價錢製成的異界之門法陣,可以連通巴托九獄第一層阿弗納斯的某個城鎮。若非尚未完全適應羅刹妖血脈,而且也難以割舍灰燼世界的享樂生活,他早就動身前往巴托九獄、直接躲避起來了。


    因此,當他見識到淺田慶真如何“退治百魅”,見識到國崩炮一枚炮彈打穿彌生石垣的景象,這個家夥立刻就急眼了——彌生家的奴仆、家臣隨意殺,彌生石垣隨便轟,他半點都不心疼,可若是那座擁有異界之門的天守閣毀了,彌太郎就隻能在灰燼世界等死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他可以嚐試自殺,然後借助羅刹妖魔鬼的身份,在巴托九獄不知哪個地方等個九十九年重生。不過,彌太郎並不想那麽做(也得虧他沒有那麽做,否則以目前灰燼世界出的問題,他可能真的死了就是死了),能活著誰又願意自取死路呢?


    被逼急眼的他,身軀瞬間佝僂了許多,全身的力氣和精氣神似乎都凝聚到了一處。


    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完成了積聚氣勢,下一秒,彌太郎就如突然爆裂的炸彈似的,一股腦將積攢的力氣和精氣神全部綻放出來。


    身形一閃,這家夥就出現在身著婆娑羅狂徒裝甲的淺田慶真麵前,他身上的那身長袍則留在了天守閣頂部。彌太郎的腦袋已經變成了一個豹子形狀,而那反長著的彎曲手指以及這個野獸麵容邪魔的瘋狂咆哮,則毫不容疑地顯示了他的殘忍與魔性。


    彌太郎反長的手掌握著一把長刀,借助衝刺的力道,對著那個淺田慶真就是一個順勢劈斬。


    而在出刀的同時,這個陰險的邪魔還是用了類似“人類定身術”的類法術能力,讓身藏在狂徒裝甲之內的淺田慶真無法動彈——彌太郎打定主意,要將其一刀兩斷,然後……當然是立刻跑路。


    隻不過,他似乎忘記了什麽人,畢竟那隻是一個在其看來並不值得一提的小姓家仆而已。


    和他以前的身份相似,隻是,那個一直沒有名字的小姓家仆和這個彌太郎絕不是一類人。


    甚至,他都不算是個人。


    啪!


    兩隻漆黑如黑曜石般的手掌,瞬間合十,死死夾住了向下順劈的那把四尺有餘的狹刀。渾身肌肉虯結如同山岩般的矮個子家仆,就這樣架住了來自一名快要和真正羅刹妖無異妖魔的順勢斬劈。


    他的嘴角流出一點“血液”,從遠處奔襲而至、強行接住這一刀,看來也的確並不容易。


    然而,那些“血液”卻並非是紅色的,而是一汩正在洶湧燃燒的、黑亮的油脂。


    曾經在灰燼世界,某個已經快要被所有人忘記但又不可能真的淹沒於曆史的沙漠精靈部族,通過挖掘遠古縛魂法師的筆記,創造出了一種名為“熾影獸”的生化戰獸。


    那種熾影獸,似乎是打破了生物與機械之間的藩籬:它們的外形類似虎豹,力氣不輸於一些天賦異稟的魔法生物,其維生所需的能量,則全部可以通過其體內生物熔爐燃燒黑油來獲取。


    理論上,隻要黑油管飽,這種明明是生化戰獸的熾影獸就能像機械一樣持續運轉下去。


    後來,這種熾影獸還曾被永序之鱗商會引入,成為過一段時間的戰鬥序列成員。再後來,由於戰爭兵器的不斷升級,那些熾影獸則漸漸從商會的戰鬥序列又脫離了出去。


    隻不過,永序之鱗商會是講規矩的:有過必罰,有功則肯定也不會缺了獎賞。


    一些立下戰功的熾影獸,獲得了擺脫“獸”類身份的機會,他們得到了進化的契機:借助更加詳細和具體的遠古縛魂法師研究筆記,再加上死靈學派大拿、半巫妖斯內德的親自操刀,以及來自生命科學領域、巫毒藥劑製作大師食人魔帕魯的輔助,這些熾影獸最終全都進化為“熾影人”。


    他們的智慧變得與人類無異,在永序之鱗商會之中除了充當生物兵器之外,他們有了成為其它種類員工又或者去做其它一些事情的機會。在淺田慶真家服務了幾十年,已經獲得了小姓貴族待遇的這名矮小老者,便是一名熾影人。平時與常人無異,隻有在必要的時候,他才會化身戰鬥機器。


    雖然比起羅刹那樣的邪魔,不會使用類法術的熾影人其實並非前者的對手,但是他們同樣也有自己的優勢:隻要黑油管夠,力氣和速度,甚至自身的再生能力就全都不是問題。


    打不過或許是真打不過,可這個熾影人家仆接下幾手攻擊還是可以的。他此次隨行的目的,其實也正是為了提高淺田慶真“退治百魅”的容錯率。至於說攻擊,淺田慶真是真的沒什麽問題。


    這不——


    從“人類定身術”狀態掙脫,眼看家仆為自己擋住的那致命一刀,淺田慶真沒有任何猶豫,立刻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來對敵。


    其身上的婆娑羅裝甲脖頸後端,“噌”地就彈出了一把折扇,“唰”地一下子自動打開。


    “法術極效:怪物定身!”


    這個法扇之中封印了一則由永序之鱗商會高層某位大人賜予的法術,其效果和“人類定身術”類似,不過使用的範圍更加廣闊(不僅僅是人類)連怪物也能被死死定住身形,同時由於其本身的超魔效果,隻要不是傳奇怪物,基本上都無法豁免掉這種定身效果。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次,輪到淺田慶真定住了已經羅刹妖化的彌太郎的身形。


    緊接著,這位淺田家族的幼子,才使用了他最為擅長的“退治百魅”的手段。鳩尾轉輪炮的子彈,一枚枚打在了彌太郎這個怪物身上,就算將其徹底撕碎也不停歇。


    直到,淺田慶真隨身帶著的一枚靈魂棱柱亮了起來,那說明它已經捕獲了怪物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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