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絆以前聽說,被燒死的人其實很多都會因為窒息而先一步失去意識,最終死亡。


    然而現場的痕跡卻告訴陸絆,琥珀在被這火焰焚燒的時候,保留了最清晰的意識,她沒有因為缺氧而窒息,而是全程感受到了火焰的吞噬。


    那火焰蔓延過她白皙柔嫩的肌膚,將其撕開,剜出裏麵的血肉,像是貪婪的怪物一般吞噬殆盡,最終連骨頭都沒有放過。


    惹人憐愛的頭發在火中化為灰燼,光彩奪目的衣裳被烈焰焚燒一空,纖細的四肢,精致的臉龐,那有著世界上最美妙光彩的雙眸,在無情的蒼白火焰裏被破壞殆盡,隻剩下一具醜陋,焦黑,散發惡臭的屍骸,在這無人的高閣裏,被囚禁數十乃至上百年。


    在這整個過程中,琥珀掙紮,哀求,悲鳴到了最後一刻,迎來了最痛苦的死亡。


    而在這些事情發生的同時,底下的人正在歡呼,雀躍,慶賀,進行著最盛大的慶典。


    最後,她的生命消逝,轉化成了某種更加純粹的東西。


    這東西將會守護這個世界數十年,上百年,最終油盡燈枯。


    琥珀這小小的,瘦弱的軀體會被那些年老的巫女們敲打粉碎,再度焚燒,化為小小的骨灰盒,陳列在主殿的架子上,永不見天日。


    這就是主祭巫女的真相。


    沒有什麽萬人之上的權威,沒有什麽愉快歡樂的生活,甚至連生命都沒有。


    主祭巫女,就是獻給神明的祭品。


    而這一切,都是陸絆親手為琥珀做的。


    如果陸絆答應琥珀的請求,讓她在海上的一隅當一個普通的女生,那麽她肯定不用遭受到這樣的非人的折磨。


    如果琥珀的責任心稍微再弱一些,再膽怯一些,再自私一些,她完全可以逃離自己的命運,走上截然不同,但至少還有未來的道路。


    正因為她是如此地完美,所以她才會站在這裏。


    正因為她是那麽地優秀,所以她才會迎來這樣的落幕。


    命運就像精準咬合的齒輪,將她推到了這個位置。


    “你又變瘦了啊,琥珀。”


    陸絆歎息一聲。


    那幹枯的屍體,一動不動,隻有手中的長弓火光搖曳。


    “我認為你需要知道這件事。”


    從陸絆的身後,一個幽幽的聲音傳來。


    他回頭,看到在自己的影子裏,在搖曳的火光中,那黑發櫻眸的巫女正赤足站在汙穢焦黑的世界裏,纖塵不染。


    兩者的反差形成了強烈的倒錯感,正如同這個異域,有絕美的飄落的櫻花,有殘忍地慘烈的獻祭。


    “你到底是誰?”


    陸絆問道。


    他的心情意外地平靜。


    波瀾不驚,如同月色。


    “你可以叫我神櫻,也可以叫我和島大神,或者別的什麽,反正都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


    巫女回答,她的聲音很平淡,讓陸絆想到了有時候的馮羽。


    漠然,鎮定,像是世間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


    “巫女們欺騙她服下藥物,那是能夠暫時奪走意識和力量的藥物,然後將她綁到柱子上,接著引燃淨火,她會掙紮,會試圖逃脫,絕大部分的巫女都沒辦法做到,少數能夠下到二層,但也到此為止了。”


    巫女說著,就像在說著司空平常的事情。


    “她的年紀太小,藥效太強,她嚐試了很久都無法掙脫,那時候她已經可以看到我了。”


    “她流下了眼淚,盡管那眼淚也會在頃刻間被淨火吞噬,她哀求我,求我救救她,她說她不想死,說自己還有很多事想做,說有想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我見過許多臨終之時,有人憤怒,認為自己遭到了欺騙,控訴著世界,有人怨恨,詛咒著曾經幫助自己來到這裏的所有人,有人絕望,就連理性都已經崩潰。”


    “她也不例外。”


    “她後悔,她憤怒,她不甘心,她對一切失去了希望,她開始憎恨一切,控訴一切,對這個世界凝聚了最深的怨念,這樣的執念,在淨火中升華的意誌,就是神子守護這片大地所需要的。”


    “當最強烈的希望成為最深刻的絕望之時,誕生的力量便是飼育神祇最好的食物,產生的汙染才足以抹平一切。”


    “你知道的,在異域,隻有汙染才能對抗汙染,隻有更強的汙染才能對抗入侵的汙染。”


    “在這個世界,這汙染的名字叫做淨火。”


    “以僅僅一人的犧牲,換取多數人的苟活,這便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命運,千百年來,一如既往。”


    巫女的聲音比這夜晚更加冷徹,又比那月光更加柔和。


    “直到最後,她一直重複著你的名字,重複了百遍,千遍,萬遍,刻骨銘心,難以磨滅,直至死亡將她的聲音扼殺。”


    “我滿足了她的願望,將這些告訴了你。”


    她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會引起她情緒的波瀾。


    “她恨我嗎?”


    陸絆問道。


    “因為我將她送到了這裏,所以才會叫著我的名字,直至......死亡?”


    “不。”


    巫女搖了搖頭。


    “她叫著你的名字的前一句是,對不起。”


    陸絆默然。


    他很清楚。


    在傍晚知道紅葉的事情之後,陸絆就知道。


    就和紅葉一樣,琥珀的未來,也是自己的過去。


    當自己第一次來到和島的時候,琥珀就已經被燒死成為了神子,成為眼前這名為神櫻的巫女降臨的容器。


    最初的主祭巫女並沒有徹底死亡。


    她的靈魂與神櫻一起盤踞在和島大社裏,通過奉納具有強大靈性的巫女,神櫻便可以降臨其中,利用這些犧牲的巫女來滋養,控製淨火,保護和島。


    這就是和島的真相。


    陸絆不知道是誰想出了這樣的殘忍的方法,不但每一個主祭巫女會遭受到非人的蹂躪,就連最初的巫女也永世不得安寧,千百年間必須一次又一次見證這些死亡。


    這就是和島的人類為了抵禦汙染而付出的代價。


    這就是陸絆想要了解的,對抗汙染的方法。


    “你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才會和我交流?”


    陸絆很清楚,現在和這位巫女說的每一句話都包含著汙染。


    她在這漫長的時光裏,接觸了太多的汙穢,本身就已經是汙染的集合了,或許她已經不是她,而是祂,成為了某個偉大存在,跳脫出異域的棋盤,來到了更高的維度。


    或許她本來就是祂,隻是以人類的麵目出現,在這世界上演了一處取悅自己的悲歌。


    “因為這是她的願望。”


    那巫女看了一眼枯槁的屍骸。


    “我見證過無數巫女的逝去,她們之中絕大部分人,就像我剛才說的,充滿了怨恨,給世界留下了詛咒。”


    “這些詛咒和她們受到折磨的靈魂一起,在我的體內醞釀,每時每刻,我都能聽到她們的嚎哭,悲鳴,啜泣,用著最惡毒的語言來充盈我的意識。”


    “但這孩子,盡管遭受折磨,盡管被世界背叛,盡管曾經陷入絕望,但在最後的最後,她依舊想要留下希望,哪怕隻是為了僅僅一人而存在的希望。”


    “她對你說,活下去。”


    聽到這巫女的話,陸絆愣了愣。


    隨後,他笑了。


    那是一種無法抑製地,如同嚎啕大哭一般的狂笑,他弓起背,彎下腰,空氣從他的肺部被排出,窒息的感覺伴隨著臉部的肌肉抽動,帶給人迷幻的錯覺。


    笑聲越來越響亮,在這寂靜的夜晚回蕩,仿佛嘲笑著這個世界,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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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該離開了。”


    巫女似乎已經決定結束對話,她說道,又看了陸絆一眼。


    “本思已忘懷,徒留儂身,莫非君之遺物。”


    在巫女的吟詠之中,陸絆感到周圍的空間扭曲,天旋地轉,巫女,琥珀,神子閣,神櫻,和島大社,一切都離自己遠去。


    在那令人目眩的幻象之中,陸絆對著什麽都沒有的虛空,對著高居於上的那些偉大存在,聲音帶著笑聲的顫抖說道。


    “她確實留下了希望。”


    百年之後,和島依舊存在,無論如何,那都是琥珀留下的希望的結果。


    不是以憎恨和惡意,而是以希望為支撐,她的靈魂在那高高的神子閣裏孤坐了百年,守護著這個背叛了她的世界。


    有些回憶,哪怕隻有片刻須臾,卻能支撐人很久,很久。


    或許,陸絆不知道,在那被無名之霧籠罩的歌島,就連社奉行都找不到的,受到詛咒的島上,神子的箭矢是如何找到那裏的。


    在之前的百年都並未遭到神子注意的詭異之島,為什麽在陸絆抵達之後就引起了神子的注意。


    是否有一種可能。


    在這遙遠的,縹緲的,迷霧籠罩的世界裏,琥珀一直注視著他呢?


    在漫長的,冰冷的,孤獨的時光裏,她一直堅持著,直到,在陸絆的過去,琥珀的未來,兩人終於“第一次”相見。


    隨後,淨火之矢如期而至。


    就像承諾,千百年不變。


    又像誓言,永恒熾烈。


    在那異域穿梭的光怪陸離,扭曲錯亂的畫麵之中,陸絆似乎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對他露出了純真的笑容,在搖曳的火光中,她揮動雙手,笑著呼喊。


    “我看見你啦。”


    對此,陸絆隻能回以一個遲到了百年的微笑,他開口回應。


    “被你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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